我是你惹不起的那個人（二題）

撒雨

有一次我到派出所辦理一個手續，沒想到遇到的是一個喜歡百般刁難人的主兒。說實在的，遇到這樣的人，我就有一種悲喜交加的感覺。悲的是，在這樣的主兒面前辦事，得點頭，得哈腰，最主要的是你得掏腰包，塞票子。一句話，有損失。這樣的事兒對于有錢的來說，好辦，只要你肯收錢，肯辦事，錢有的是。可是沒錢的人，那就害苦了。沒辦法，手頭拮據的人，那你就得多跑上幾回。一回辦不了，兩回。兩回辦不了，那就跑上三回。第一回來，他會說：明天來吧，今天辦不了。你要是問他為什么辦不了？他會說：你說你這個人，辦不了就辦不了么，還要問個為什么，怎么，不相信人啊？沒辦法，你得回去。第二回來，他依舊忽悠你：辦不了，今天沒網。第三回來，還沒網。單單一個沒網，就可以讓你跑上幾十回。直到你迂回地去找給他們灶上做飯的那個飯大師。那個飯大師會告訴你機密的所在。然后，你悄悄地把一張紅紅的主席頭塞進飯大師那只油污污的手，過不了一會兒，一下子網就有了。你的事情一下子就給辦了。如果你手頭實在緊，給那只油污污的手里塞進去一張綠綠的主席頭也行。最最不濟也得一張藍藍的主席頭。不塞呢？那只能是：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我是屬于沒有錢的那種人。因此我悲。喜的是，每遇到這種情況，我暗暗地告訴自己：有了，有好戲看了。我便像看電影一樣，一邊辦事，一邊欣賞他們擺架子，發脾氣，使本事，耍手腕的種種可愛的樣子。有人說，我們國家是一個盛產苦瓜臉的國度，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官員們擺給來辦事的人的那張苦瓜臉挺有看頭呢。尤其是當你看出了門道，發現了辦事無望，然后有意地說錯話，有意地麻煩他，有意地小了聲兒說話，有意地把他桌子上的筆或本子帶到地上，總而言之，當你有意地在他面前不斷地犯過失，又不斷地給他道歉，惹他生氣，惹他發脾氣，這時候你就會看到原來的那張苦瓜臉上的表情真是太豐富了，太有看頭了，其樂無窮啊！

不過，我那次差點出亂子了。原因是那天那個主兒情緒不太好，我的情緒也不太好。我的情緒不太好是因為那天晚上我受到了妻子的折騰。至于我們的戶籍管理員先生情緒為什么不太好，我就說不上來了。反正我倆的情緒都不是很好，因此交道打了還沒有兩個回合，便翻車了。他十人五馬地拉不住，要翻過柜臺來，要打我。我只好看好了逃跑的路子，提前站到了門口的地方，為了更加安全起見，我始終站在幾個來辦事的西山里的農民身后，表演，理論，惹他生氣，看他出丑。后來不知是那幾個農民也看出了情況的危機吧，他們很動情地勸我離開柜臺。我說我絕不離開，我要問他，他憑什么要讓我滾出去，這又不是他們的家，我有權利站在這里，他有義務給我辦事。農民們不住地給我使眼色，推我，拉我。我只好離開柜臺。我的人走離了柜臺，但我的話一點兒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只堅持一個原則：有理有據，不出粗，不罵人。出粗罵人會顯得我沒水平，缺少修養。正因如此吧，那位戶籍管理員竟然從窗子里伸出他的那顆禿頭來了。好的一點是，他跳上了窗臺，拉開了窗戶，卻停下了，不打算跳下來奮起直追我了。他坐在窗口上望著我大放厥詞，滿口噴糞。其中最中聽的話有一句，大意是說，他那天要是手中有一把槍，那么我那天就有好果子吃了。這話說得是，我還真的這么擔心著呢。幸虧他那天手上沒槍，否則，否則，否則至少今天各位看官是看不到此文了。既然我還沒有感覺到槍口的威懾，那么外表斯文靦腆，內里剛硬有余的我，便一手插褲兜，一手指點江山，喜笑怒罵，給他死脹氣。最后一句是：你的日子不長了！你要倒霉的！你等著瞧吧！

誰知過了沒有多長時間，那個寶貝真的倒霉了。他被從民警的隊伍里清除出去了。還真的讓我給說準了。

多年前，我在一所鄉下的中學里當老師。有一位校長在我的面前濫用權力，惹怒了我的脾氣，挑起了我本性里的暴力傾向，我沒有忍住，就在他的嘴上重重地打了一個背巴掌。一時間這一響亮的背巴掌成了我們那個鄉下中學里外的頭號新聞和笑話。同樣，也是沒有過多久，我依然做著我的教師，而他卻丟了校長名份，變成和我一樣的普通教師了。

還有一次，我通過正規路子辦的一件事情，辦了將近三年依然沒有眉目，最后我只好走行賄的路子了。請原諒我，當那么多的人都在行賄的時候，我不行賄，你們說我該怎么辦？我把厚厚的一沓票子捋順，塞給了一個專業黑牛的手里，等了又將近一年，事情仍不見進展。我一天天地著急起來。一次次地催，一天天地追，起初那黑牛還理我，后來理也懶得理我了。我成了他的累贅了。起初還能見面，后來面也見不上了。他家的門檻都快讓我給踏平了，但是找他找不見，打電話他不接。于是，我內心的剛硬又來了。那一天我給他打了總有三百個電話，他終于接了，在電話上問我：你是誰啊？我的回答是：我是你惹不起的那個人！對方說，你咋還那么大的口氣撒！？我的口氣很平和，我說：真的，我真的是你惹不起的那個人！他說你要干什么？我說，事情辦不成了把我的錢給我拿來！說完這話，我準備先掛了電話呢，沒想到人家已經掛上了電話。不過，過了不長日子，那位黑牛親自找著我來了，事情自然是沒有辦成，但拿去我的錢，卻一分不少地歸還了我。

還是我在鄉下當老師的那段兒時間，我感覺到我們的校長，幾乎變成我們那個小圈子里的土皇帝了，做事隨心所欲，一手遮天。學校里老師打學生成風了，學校幾乎快要變成監獄了，一些學生和家長怨聲載道。有些人悄悄地問我怎么辦？我說別急，校長的日子不多了，等等就是了。話說出去沒有多長時間，我們的土皇帝校長就被天上落下來的一紙文書給免了。

有一天我問我自己：真的是神了，怎么那些曾經與你過不去的人，不是走下坡路，就是栽跟頭，難道你是圣人不成？要不你就是魔鬼不成？的確，我既不是圣人，更不是魔鬼。我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人。凡人。用我們這里的一句俗話說，我屬于那種站起來沒影子，跌倒了沒響聲的人。多少人都有大腿可抱，有靠山可靠，我沒有可抱的大腿，沒有可靠的靠山。我甚至不喜歡拉攏復雜的人際關系。我似乎像美國人一樣，喜歡人事單純，喜歡公事公辦，喜歡自由尊嚴，像印度人一樣喜歡安靜獨處。我不喜歡扎堆兒，不喜歡繞彎子。我不大在乎面子，不大在乎虛禮。可是我為什么總是很少輸呢？今天，我要是給這個問題一個不算全面，不算準確的答案的話，我覺得首當其沖的答案就是：我沒有站錯隊。在真主與人主面前，我是站在真主的一面的。在正義與邪惡之間，我是站在正義的一面的。在平民與權貴之間，我是站在平民的一面的。在人民與官僚之間，我是站在人民的一面的。在民主與專制之間，我是站在民主的一面的。在謊言與真相之間，我總是站在真相的一面的。

也許正是這樣的一些原因吧，在許多人，許多事面前，我總是勝者。我有足夠的底氣，對許多人說：不要胡來，我是你惹不起的那個人！想惹我，你得準備付出代價，你得作好栽跟頭的準備。

子在月上曰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中秋節，吃過了晚飯，我坐在院子里等著賞月。

月亮很快地上來了。我看到美麗的月亮上慢慢地出現了一位又高又大的老人的影子。我仔細地辨認著，那是誰呢？我終于認出來了，那是我們中國的圣人孔子。

孔子在這個舉國同慶的日子里，要站在月亮上給我們地上的這些活著的中國人講一次勸。講勸的主題是：孝敬父母及其他。

早年里就聽有智者說，在中秋節這一天晚上賞月的時候，會聽到有圣人站在月亮上向人間講勸真理的奇事。于是我很盼望這樣的奇事我也能遇到一回。哪怕只一回。然而，已經幾十年過去了，我年年盼著，卻年年遇不上我渴望的好運氣。而今天晚上，看來是我殷切渴望的好運來了。因此，我便全身心地投入到聽圣人的講勸里去了。

孔子說，華夏的兒女，炎黃的子孫啊，你們在下面聽著，你們要孝敬你們的父母。這個話題我已經給你們年年講，年年講，都已經講了幾千年了，但是你們似乎做得越來越不像話了。今天，我再強調一次，天地之間父母最大。我們的生命是父母賦予的。父母是我們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師。你們中的許多人，總是忘記這一常識的常識。我從你們的行為中看不出你們聽了我的話，遵了我的話。要不就是你們把我給你們的話在落實的時候走了樣。從你們許多人的行為中我多少次地看到，你們不是認父母為天地間的最大，而是認官員為天地間的最大，認你們的人民幣為天地間的最大。這是一種極其錯誤的認識。對官員和金錢的興趣，使你們在世界民族面前顯得趣味低下。你們卻不覺悟。我千萬遍告訴過你們，是你們的父母生養了你們，而不是你們的官員生養了你們，也不是你們的人民幣生養了你們。你們在父母，官員，人民幣三者之間應當作一次深刻地反思。直到回到原來正確的認識上。只有回到正確的認識上，你們在今后孝敬的就是父母而不是官員或人民幣了。你們要記著，為了官員，為了人民幣，忘記了孝敬你們真正的父母，你們就不是君子了，你們就成了小人了。幾百個小人形成的村子必然是個小人村，幾萬個小人形成的鎮子必然是個小人鎮，你們幾億人形成的就是一個小人國了。而小人國在國際上是很難贏得道義上的支持的。

華夏的兒女，炎黃的子孫啊，你們年年在這個節日上來聽我給你們講一次勸，卻做得一年不如一年，這是很令我失望的。你們當中的許多兒女竟然在孝敬父母方面犯了大罪。還是在去年六月的時候，我聽到你們的一個女人竟然將她的母親推進了大糞池子里，被大糞水活活地淹死了。我華夏的兒女，炎黃的子孫啊，這在整個世界上來說，都是史無前例的丑事。幾千來我遇到過不少忤逆不孝之子，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不孝的子孫！我這會兒說起這件事情來，不由得還在頭皮發麻，四肢發抖。難道你們就不怕天打雷劈嗎？你們是我的后代，你們要是不給我的臉上爭光，至少也不應該給我的臉上抹黑啊！難道我沒有把你們教導成世界上最愛面子的民族嗎？難道我留下的三千六百多弟子在你們中間絕跡了嗎？如今你們竟然如此做事，你們的面子哪里去了？我現在站在月亮上往下看，滿地球上跑的不孝之子差不多全是從你們當中出來的。這簡直把我能從天上再羞死一回。你看看你們當中多少人為了雞窩那么大的點兒房產竟然與自己的親生父母對簿公堂起來了？難道你們的臉就真的有城墻那么厚嗎？說個不好聽的話，朝鮮人的不孝，日本人的不孝都還比不上你們呢？在孝敬父母這一方面，你們連唯利是圖的法國人，德國人，俄國人都還不如了。那些人至少還怕過于不孝了將來會受審判，下地獄。而你們呢？你們幾乎天不怕，地不怕。在這一方面，我覺得你們應當向阿拉伯人、以色列人學習才是。當然，說到這里，我得承認這于我自己也不無關系。當初阿拉伯人，以色列人共同的祖先伊布拉欣勸誡他們的后人孝敬父母時，有一點說得比我給力：要是你們不孝敬父母，那么即便你今世干下山大的一疙瘩善功，也是無效的，也是進不了天堂的。因為通往天堂的橋上有很長的一段兒路是用孝敬父母的善功搭建的。而我在這一點上沒有說太清楚，因而面對同樣的問題，在引起你們的重視程度上大大地降低了。這是我的問題，我作為你們推崇的圣人，我對自己的不足表示承認。但是，你們今天已經具備了去其糟粕，洋為中用的意識，你們為什么不借鑒呢？阿拉伯人有一句名言說：我們尋求學問，哪怕遠在中國。這句話在你們當中，就不能倒過來說，倒過來做嗎？

在這個中秋節上，我要給你們糾正一個犯了多少年，多少遍的細節性錯誤。這就是下跪磕頭。你們聽著，從今往后，你們要用愉悅溫和的口氣孝敬你們的父母，用常回家看看孝敬你們的父母，用同吃月餅孝敬你們的父母，用遙遠的祈禱與祝福孝敬你們的父母，你們還可以用許多優雅尊貴的方式孝敬你們的父母，但你們不要以下跪磕頭的方式孝敬你們的父母。這個方式盡管延用了幾千年了，但從這個中秋節起，我為你們中止廢棄這個方式。因為這個方式很容易讓你們濫用你們尊貴的頭顱，還有膝蓋。很容易讓你們在下跪磕頭之前忘記了為人的尊嚴。我看到你們當中的許多人既不給父母下跪，又不給父母磕頭，卻動不動為芝麻大的點事兒給官員又是下跪，又是磕頭。你們為什么要那樣做呢？你們在與官員打交道的時候，公事公辦是最好的方式。如果官員做不到公事公辦，你們要站著與他們理論，爭取。因此，你們得提前作好站直身體的準備。你們要是提前就已經跪下了，磕起頭來了，那你們就不好與他們理論爭取了。人的頭顱是最尊貴的殿堂，不能隨便磕。人的膝蓋是支撐尊嚴的柱子，不能隨便跪。這個道理你們要切記，切記。

我看到你們當中的許多人，正在地球上東奔西走地，以我的名義創建什么孔子學院。關于這個事情，我覺得你們應當在做之前向我打一聲招呼，在征得了我的許可之后你們再去做也不嫌遲。你們原本是最懂得尊重人的民族。你們應當常備在干一件事情之前征求他人意見的意識。你們為什么做事之前總是很少征求他人的意見呢？是你們記不起他人還是怕他人不同意呢？其實許多事情，人們是樂意同意你們意見的。而他人的意見對于你們的作事是大有益處的。而你們卻要么忘記，要么多慮。不過，現在你們既然已經宣布要干這件事情了，那就認認真真地去做。你們切記假借我的名義四處招搖撞騙，中飽私囊，欺世盜名。以免讓我在那些異國的土地上丟臉。你們要記著，你們可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干事情的，你們的一舉一動，我站在上面都是看得一清二楚的。誰要是欺騙了我，出賣了我，我會讓誰付出沉重的代價，讓他栽很深的跟頭。最輕的懲罰是：我將不再喜愛他。明年的這個八月十五的日子上，他不要來見我。我將連這天上的月亮也不會讓他賞得舒心。我會讓屬于他的月亮永遠處于初七初八的癟粃狀。

我還看到你們將我的像塑到天安門廣場上去了，這個事情今天我也要說兩句。你們這樣做顯然是為了抬舉我，崇敬我。但是說實在的，我的心里沒有因為你們如此地抬舉我，崇敬我而多一絲的自豪與喜悅。你們多少人面對著我的塑像都敢干不義的事情。你們當中的多少人將我給你們的遺教忘得跟狗舔了一樣的干凈。你們對我最好的抬舉就是牢記我對你們的教導，要實施仁政。你們對我最好的崇敬就是不要給我的臉上抹黑。在這一方面，阿拉伯人同樣值得你們學習。他們給穆罕默德連一張像都不畫，卻那么牢固地抓著他們的圣訓的繩索。

我原本打算在今年的這個中秋節不給你們講勸。我只想與你們隨便聊聊。這一方面是因為我年年如此地給你們講勸，講了千年，我實在是有點兒厭倦了。另一方面是，你們已經是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你們了。你們已經明顯地長大了，成熟了。你們當中好多人都已經真正地用頭腦走路了。因而你們不再像以前那樣喜歡說教了，你們喜歡輕松地聊天，甚至喜歡開玩笑了。面對這樣的一群你們，我也要與時俱進了。我將盡量做到：多說教的少說教，少說教的不說教。我甚至想與你們以輕松幽默的方式進行交談。不過今年看來沒有時間了。等明年吧。今年算是個開場白。尤其我想告訴你們大家的是，我將有許多新的話題與你們大家共同分享。比如我要與你們聊聊自由，聊聊人權，聊聊民主，總而言之，是一些千年來多少人一直在聊，而我們卻很少涉及的話題。我相信到時候，你們會喜歡的。畢竟咱們今天的中國早已不是千年以前的中國了。千年以前咱們基本上是畫地為牢，閉門鎖國。今天咱們的中國已經是國門大開，出入自由的自由國度了。你看你們跟世界緊密得都快像連體嬰兒了。整個地球都已經變成一個村子了。在這種背景下，我想我講講這些話題，你們自己是會歡迎的，外面要來，你們當中的人也是歡迎的。無論如何，我覺得是到了與你們聊聊這些話題的時候了。今天在這里說出來了，也好讓你們提前心里有個準備。好了，時間到了，我要走了，明年八月十五，不見不散。

我們的圣人孔子說完了上面的話，我的眼睛一陣潤水般地模糊。我掏出手帕擦了又擦我模糊的眼睛。等我再次抬頭賞月的時候，圓圓的月亮早已經西斜了，月亮上面那個又高又大的圣人的影子再也不見了。

我回到屋里，脫衣躺下。可是我卻遲遲難以入睡。我想象著那輪美麗的月亮，月亮上面那位又高又大的圣人的形象，回味著他說過的那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