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金鐘
寫下河流,山嶺,隆冬,臘月
一年一年逼近的時光
漫漫,悠長的風霜
寫下甜蜜的絲綢包裹的黃昏
古老的哨子催促著的撤退
寫下一群野花,像膽子越來越大的太太們結成一股美的勢力
寫下一只大鳥,不倦地飛,飛暈了
靈魂死在天空后,身體才落下來
寫下云朵時常停在西繡嶺上
脫下風的外殼
一個看墓人,情緒飽滿地
終生和一只烏鴉待在一起……
親愛的讀者,我在人間深處
好時光我會暢飲,壞時光我會哭泣(《人間深處》)
這首詩給了我極大的感動:感動于詩人對人間的熱愛,對天空的執著,對大地的堅守。詩人寫下的不僅僅是對于河流、山嶺、黃昏、野花、大鳥、云朵的熱情,而更重要的是寫出了人間的美好和她自己的堅持。“親愛的讀者,我在人間深處/好時光我會暢飲,壞時光我會哭泣”,這兩句詩更把在“人間深處”生活著的平凡、率真而又極有韌性的女詩人形象活脫于人們眼前。它們甚至是詩人所有詩歌的“詩眼”,是人們走進詩人人生場域打開其詩歌庫藏的寶貴鑰匙。同樣的情懷還有:“陽光的森林把一座城市裝在懷里/渭河流著黃金/我的每一天混合著痛苦和喜悅”。(《天上秋風,人間想念》)它們和前者一起表征出詩人情感的全部:歌哭或喜悅與痛苦。這是詩人生存境況的真實流露。我喜歡這種從“人間深處”鉆出的詩歌,它把生活低處的鮮活氣息與心靈高處的真切律動傳遞了出來,用詩的靈光锃亮詞語的艱澀與人生的斑駁。
曾幾何時,人們熱衷于模仿先鋒技巧,演繹西方哲學,理念化與公式化像鬼魂一樣纏繞著中國詩歌的軀體。一些詩人樂于站在理念的臨界點上,賣力地將西方現代哲學思想演繹到漢語言的文本之上。其探索精神固然可嘉,但它給詩歌帶來的巨大的負面影響卻不能忽視。那種因“拿來”而造成的理念化與公式化所帶來的“隔膜”與“貧血”無時無刻不在戕害著詩歌的血肉肌體。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形成的“西化”風習,同時也給文學帶來了一些值得思考的命題:文學是直接將生活切開,進而將活生生的人生質地予以審美呈現;還是繞開生活原態,直接騰升至意義的層面令其與某種哲學或理念進行高蹈嫁接?回答自然難以過于簡捷輕快,但其中的取舍標樣卻也十分清晰:從生活出發去揭示意義,可能獲得美的回報;而捧著“意義”(哲學)去演繹生活,得到的回報只能是“主題先行”。“主題先行”總是蒼白的,它失去了“第一感受”的色澤美,留下的常常是干枯、陳腐的游戲或花里胡哨的矯情。
我在橫行胭脂的詩中讀到了別樣的感覺,一種有別于主題先行的充滿了生活的質感與生命的炙熱的好詩的感覺。就情感的取向而言,她的詩的確較為充分地展示了歌/哭兩極情愫,而且詩中也的確大量寫到了“哭”和“淚”——如:“我說出這樣一句似詩非詩的東西/在遠方眼含熱淚”(《給S寫信》)、“黎明我給你打電話你的哭聲比我的還大”(《晚安,姑媽》)、“給每個遠親寫書信憐愛苦難的漢字形體/每到動情處熱淚潸潸”(《答應》)……這大概是女性的“本質屬性”使然(有道是:“女子是水做的骨肉”),然而這絲毫不會損害詩人的“光輝”形象,惟其如此,她才更顯示出真實的魅力。“淚水”沒有淹沒她的“剛強”,反而在詩中對其做了有效地反襯,在相輔相成的邏輯組織中凸顯出了詩人不屈服于命運的“鐵女子”性格。
雖然橫行胭脂寫了許多“痛苦”和“眼淚”,但她寫的更多的還是奮斗和喜悅。讀橫行胭脂詩歌的時候,我頭腦里突然蹦出三個詞:尋找、捍衛、營造。這三個詞雖然模模糊糊、零零星星地散落在詩歌語詞的森林里,但細細琢磨,它們又是相當清晰地鑲嵌在其詩歌的流動著的旋律之中,不是一塊塊,一簇簇,而是一個流動著的整體,一條看不見卻聞得出的潛行的河流。“尋找”是橫行胭脂的宿命。她曾回憶說:“1993年遭受生活重創,年底第一次離開家鄉,到了甘肅靖遠。1994年回家鄉短暫停頓,1995年再次離鄉。從此正式開始了在西北的生活。如果生活穩定安逸,我也許與詩歌絕緣了。2004年學會了上網,看別人玩論壇,自己也很想把多年的奔走訴之于文字。經歷了生活的很多打擊和磨礪,再次寫作,感覺到了莊嚴和凝重。”有了如此“尋找”的性格與“尋找”的人生,“尋找”自然也就成了詩人創作的恒常主題。《晚安,姑媽》、《我們的車水馬龍與外遇》、《玲瓏望秋月》、《被淘汰的六點鐘》、《天上秋風,人間想念》等都有著相當明晰的“尋找”主題:
在陜西秦磚漢瓦的結構里我沒有放棄敘述
作為一個異鄉人客心惶惑
作為一個生存者庸碌踏實(《天上秋風,人間想念》)
在橫行胭脂的詩中,“捍衛”與“營造”是兩個彼此銜接、互為關聯的主旨意蘊。“捍衛”本身含有承擔,而“營造”直接即是承擔的持續。“這么多年我所受的千辛萬苦的生活教育/原來就是為了擔負一個女人的命運”。(《晚安,姑媽》)《給S寫信》、《捍衛所有的妹妹》、《答應》、《候診賦》、《我的生活需要一千位建筑師》、《產婦》等即是有關承擔的佳作。“西南大旱,玉樹地震/一顆敘述的心,能突破什么?/一顆抒情的心,能擔負什么?”(《給S寫信》)是啊,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一顆愿意承擔的心卻是可貴的。
所有的妹妹一個廣闊的概念叫所有的人聽了心疼
汽笛鳴叫的早晨炊煙升起的黃昏她們在時間的四面八方
繁華都市偏僻郊野她們在祖國的四面八方令人心疼
(《捍衛所有的妹妹》)
“捍衛所有的妹妹”!這個題目讓人振奮。這首詩是橫行胭脂所有詩中表現“捍衛”意向最強的詩章。她從十五歲的少女“捍衛”起,一直“捍衛”到“她們”的墓地。從“她們的南瓜架葡萄架”,到各種不同的“流水線”;從“田園里無邊的汗水”,“職場上辛酸的驕傲”,到她們“丁丁當當”“敲擊苦樂”的歲月,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都在詩人的“捍衛”之列。“捍衛她們手無寸鐵心如佛經/捍衛她們如火焰聚攏又解散的生命過程/柔弱叫她們如此美麗 無限遼闊地去捍衛她們吧”。詩人的“捍衛”之心如此堅定,如此寬闊,令人激賞。與其他詩作比,《我的生活需要一千位建筑師》、《產婦》則更清晰地表達著“營造”。前者側重于自我生活的“營造”,具有某種“小我”意味上的“圖騰”設計;后者則是在一番社會批判之后的人類再生產意義上的構建:
我已不記得婚姻里的臺詞了。
但我決心生一個女孩,
先把她培養成女人,
再把她培養成美人。(《產婦》)
在《我的生活需要一千位建筑師》中,橫行胭脂以異常澄澈、溫馨的心境為“我的生活”搭建了一個“閣樓”。這閣樓“設計合理/內部的每一塊磚要互生愛慕之情/要有刻骨銘心的小細節”,“要有坦誠,執著,自識的品質/不被斑駁的歲月,意象的銅銹所毀壞”。樓上還要給“積雨,雜草留出容身之地/讓它們和白露、霜降能打上招呼”。對“建筑師”也有特殊要求,要他們“身體健康,情懷清遠”,“能把生命的濃度緊緊靠在一起”。顯然,詩人是在以關愛、坦誠、寬容、凈潔等等人類所期望的健康美質來構筑溫暖典雅的心靈寶殿。她要給每一個生命一個自由的空間和通向自然的風口。《產婦》一詩則對社會上存在的不公與重男輕女現象發出了批評,在此基礎上,對“產婦”的“博大情懷”及其健康的生命意識、可貴的奉獻精神作了禮贊:“我愿意生一個女孩,生一群女孩,/讓源源不斷的女孩奔走在世上,/盡管她們——也許會飽經滄桑!”在“產婦”的驕傲里,我們看到了詩人的憤怒和她對“弱勢群體”權利的捍衛以及對于建立健康和諧人類結構的詩性“營造”。
橫行胭脂在捍衛與營造中品味著快樂。她曾經提道,寫作使她多了一部分生活。“沒有寫作以前,我過著公眾的晨昏。粗線條的生活。對世界的反應很簡單,就是有一些金錢,一個比較穩定的男人,一個合理的家。寫作以后,那些積淀的隱秘的孤獨,不安,尋求,都爆發出來,生活的體積秘密地增大了。對世界的反應,不再只是冷暖,饑飽,奪取等淺層生存條件反射或競技態勢,而體驗到了超越發膚,來自內部宇宙的震蕩。”從這段文字中我們能夠看出寫作對于她的重要性。寫作是為了釋放,為了交流,也是為了提升,為了自我實現。它既是詩人的生活內容,是她為自己生產的精神消費品,又是她實現自我價值的重要途徑。這是詩人(作家)所不同于常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