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行胭脂
越來越感覺,當下詩歌大軍里很多詩歌的精神建構是虛弱的。像一件衣裳,只表現衣裳的顏色,圖案,質地,沒有表現衣裳的褶折。“如果沒有褶折,衣裳是寂寞的。”這是我某次閱讀中收獲到的最高明的一句話。
詩歌理應表現褶折,更應表現褶折對衣裳的冒犯。
在寫作里,我有一種很艱辛的脾氣,就是竭力捕捉事物和命運對人生的冒犯以及由此帶給人類心靈的震蕩和憂傷。我像一個沮喪的捕快,始終不能很迅速、很凜冽地表現最本質的東西。偶爾會很不滿很不滿地對著自己的一首詩大叫:“廢品!廢品!我的憂傷的廢品!”
我的詩歌寫作,得益于鄉土的轉換,得益于高原屬性對平原屬性的冒犯。我的故鄉江漢平原,多河流,河流氣質纏綿,微風拂波;地域開闊,陽光充足,植物都很溫順,但少了點韌勁。我現居的黃土高原,多風,干燥,氣候激烈;另有一道秦嶺,一座父性之嶺,蒼蒼茫茫立于視野。居于此,多年,我竟然喜歡上了一種冷厲,較著勁活著的生活。
有人說我的文字過去綿和、憂郁,現在大氣、蒼茫,這與生活對我的礪練有關。在生活的角色里,把異鄉當故鄉,我是叛徒。可人為什么活著活著就要成為叛徒呢?
“深刻的壓抑和狂烈的歡喜,讓每一條河流都學會了拐彎……”我曾用詩歌試圖說出我與生活的糾結,試圖闡述:成為叛徒,也是被迫的。
我的詩歌寫作,得益于我的“女性凝視”角度。日常生活的封閉性與連貫性,對一個女性來說,傷害尤其大。勞作,生育,情感對女性的沖撞,是嚴峻的。孤獨、失敗、道德上的焦慮、生理上的尊嚴……如此種種,落之于紙片上,就成為女性秘密的尖叫和憂傷,成為“雌聲”之美。詩寫是我對生活的一種越界行為,一種反作用:日常規范的生活只打開了我的身體愛情,詩歌則打開了我的靈魂愛情;我從“在有限的日子里過有限的生活”飛翔到“在有限的日子里過無限的生活”。愛,生育,勞動,疾病,每天都有風吹雨打,睡眠,情欲,這樣活著,是一個婦女最瑣碎、飽滿、蒼涼、悠久的幸福。我執意記下這些。而也許,這些,就是生活對女性腐蝕和冒犯的證詞。
誰都想變成一只有力量的天鵝。但不是誰都能變成一只有力量的天鵝。有什么樣的生活就有什么樣的詩歌。成就一個好的詩人,還是有點天意的。詩歌靠努力,像學習數學一樣努力,似乎不行。曼杰什坦姆、策蘭他們有過多么哀憤的生活!可以說是生活對他們的冒犯,把他們推到了一個很有利于詩歌爆發的點(對他們個人來說是不幸),再加上他們天才的能力,構成了一個高度。他們的作品獲得了時間性的停頓。
生活在拋棄一些輕的事物,那些重的,必然有停留,有痕跡,有停頓。
詩人之筆,要能承擔命運的冒犯,承擔命運中高貴的苦難。詩人,要向生活敞開情懷,親歷歡樂也親歷悲痛。
崔衛平說:“所謂詩歌不應該是文化口紅,給蒼白的頭腦和貧血的面龐來點化妝,甚至在殘酷的世界面前搔首弄姿,而是能夠揭示人類存在的真實與真理,盡管它們看起來與美好無緣。這就是詩人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理由。”這個莊重的論斷,應成為詩人的激勵之鞭。
有一個評論家說我是網絡溜冰藝術家,我覺得不合適。我的寫作不是為了捕獲幾只鼠標。如果那樣,我覺得就太淺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