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人講究師承問題。韓愈在《師說》中云:“圣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所謂“無常師”,系指投師不固定于一人,而是轉益多師。而中國文學界歷來也是如此。作為一代文學宗師,陸游也很看重這一點,他曾在文字中多次表達對陶淵明、王維、岑參、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等詩人及其詩作的尊敬與喜愛。在談到陶淵明時,他這樣說:“吾十三四歲時,侍先少傳居城南小隱,偶見藤床有淵明詩,因取讀之,欣然會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讀詩方樂,至夜,卒不就食。”[1]可見對陶淵明詩之喜愛。岑參的詩也是他非常鐘情的,“予自少時,絕好岑嘉州詩。往在山中,每醉歸,倚胡床睡,輒令兒曹誦之,至酒醒,或睡熟,乃已”[1]。在《跋王右丞集》一文中,陸游說“余年十七八時,詩摩詰詩最熟……”這樣的述說實在很多。當然,這種喜愛并不能等量齊觀,其深度也存在著差異。如果我們閱讀陸游作于嘉泰三年(公元1203年)的《梅圣俞別集序》,會發現他對于北宋詩人梅堯臣有著更為深情的眷顧。與其他前代作家相比,陸游給予了梅堯臣更多的關注。
《梅圣俞別集序》在陸游所作的類似文章中是頗有代表性的。他不僅說明了梅氏所處的時代背景與文化氛圍,“先生當吾宋太平最盛時,官京洛,同時多偉人巨公,而歐陽公之文,蔡君謨之書,與先生之詩,三者鼎立,各自名家”,而且對其作品予以高度評價:“先生天資卓偉,非待學而工。然學亦無出其右者……使后之能者欲學而不得,欲贊而不能,況可得而譏評哉。”他還表達了“予所以論載之者,要以前輩識精論公,與后世妄人異耳”之感,對梅堯臣的詩歌在南宋被冷落的情景深表痛心,為了恢復和展現其詩歌的地位與價值,他似乎愿意承擔一份義不容辭的責任。
對于梅堯臣這位與自己相隔一百多年的老前輩,陸游是帶著深深的崇敬之情的。如果進一步閱讀他為梅堯臣詩歌所作的評論,如《書宛陵集后》、《讀宛陵先生詩》等,我們會發現這種傾向更加明顯。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陸游還仿效梅堯臣的詩歌作了五言體詩,其數量也超過了他所仿效的其他詩人之體。
說到陸游仿效梅堯臣作詩,如果從寫于紹興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的《寄酬曾學士學宛陵先生體比得書云所寓廣教僧舍有陸子泉每對之輒奉懷》算起,到嘉定元年(公元1208年)的《熏蚊效宛陵先生體》結束為止,時間跨度竟長達五十多年。在這半個多世紀里,陸游對于梅堯臣詩歌的接受是一個漸變的過程,其仿效梅詩所作五言體中間或有“平淡”之作,也是不爭的事實。但是,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詩歌中時時呈現出的豪健之氣。
“想見落筆時,萬象聽指呼”[2];“霜包才三四,氣可壓千百……甘寒雖繞齒,悲感已橫臆。半生無歡娛,初不為湮厄”[2];“士勇赴知己,義重身固輕……結廬出門去,迢迢過蠻荊。溯江卜風色,入峽聽猿聲。萬里一紙書,南寄孤雁征”[2];“五客圍一爐,夜語窮幻怪。或夸雷可斫,或笑鬼可賣。或陳混沌初,或及世界壞。或言修羅戰,百萬起睚眥”[2];“不如小忍之,驅逐吾已隘。寧聞大度士,變色為蜂蠆”[2]。不論是“萬象聽指呼”、“氣可壓千百”,還是“萬里一紙書”、“百萬起睚眥”,詩歌的主調都是高昂而不是低沉的,表達的感情是剛烈而不是柔弱的,所以其風格是雄渾豪健而不是綺靡纖細的。
而陸游對于雄渾之風的推崇,不僅表現在其仿效梅詩上,還表現在其為梅堯臣所作的文學批評上(包括詩評與文評兩個方面)。
陸游對于梅堯臣詩的評論,時間大概從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起,至嘉泰三年(公元1203年)止,處于陸游的中晚年時期。
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陸游去四川上任,途經慈姥磯,看到水流湍急,峭壁巉巖,想起了梅堯臣曾到過這里,援引梅詩并進行了評價。“梅圣俞《護母喪歸宛陵發長蘆江口》詩云‘南國山川都不改,傷心慈姥舊時磯 ……圣俞又有《過慈姥磯下》及《慈姥山石崖上竹鞭》詩,皆高古,與此山稱”[1]。“高古”兩字透示出陸游對梅詩雄健之風的推崇。
而作于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年)的《讀宛陵先生詩》,更是直接表達了他對“雄渾”的接受——“歐尹追還六籍淳,先生詩律擅雄渾。導河積石源流正,維岳崧高氣象尊。玉磬漻漻非俗好,霜松郁郁有春溫”[2]。晚年的兩首評梅詩,更是這種觀點的繼承與發揚。
突過元和作,巍然獨主盟。諸家義皆墮,此老話方行。趙璧連城價,隋珠照乘明,粗能窺梗概,亦足慰平生。[2]
李杜不復作,梅公真壯哉。豈惟凡骨換,要是頂門開。鍛煉無遺力,淵源有自來。平生解牛手,余刃獨恢恢。[2]
“巍然獨主盟”與“梅公真壯哉”中的“巍”字與“壯”字絕不是推崇梅詩的雅淡,他所接受的依然是雄壯與豪放之風。
這就是說,陸游于梅詩豪健風格的接受,至耄耋之年都沒有絲毫改變。而且,這種堅持在他寫的序文中也得到了體現,《梅圣俞別集序》就是最好的說明。該文是陸游近八十歲的作品,可以算作是陸游對梅堯臣詩歌評價的一個總結性發言。他說:“方落筆時,置字如大禹之鑄鼎,練句如后夔之作樂,成篇如周公之致太平。”,這是何等的大氣磅礴。看來,有學者所謂陸游借鑒的是梅詩的雅淡風格,“志在隱逸或風格自然雅淡者,如莊子、陶淵明、王維乃至梅堯臣”[3]之說是不妥當的。
藝術接受學認為,藝術接受絕不僅僅是對藝術形式本身的接受,從某種意義上講,接受主體面對任何一件藝術品,他(她)選擇接受或是放棄,最終取決于該藝術品的創作者在思想文化領域是否得到了接受主體的認可。而且在藝術接受過程中,有一個接受圖式,這個接受圖式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它是一種先天存在的心理因素在特定條件下的組合。說到底,藝術接受始終是個人的、心理的因子和社會的、文化的因子的結合,即藝術接受總是一種從心理到文化意義的獨特注腳。以陸游對于梅堯臣詩歌的接受而言,陸游接受的其實是梅堯臣這樣一個人,兩人要在文化、思想上具有共通性,或者說要在情感上達到共鳴。否則,接受根本不可能發生。陸游與梅堯臣之間有著怎樣的共通點?筆者認為有以下三點。
第一,相似的仕宦生涯。眾所周知,宋代文人進入仕途有兩種方式:以科舉入仕或以恩蔭補官。梅堯臣因著叔父梅詢的關系,擔任了主簿、縣令之職,但位微權輕,他心有不甘。加之北宋重視科舉出身的官員,對其待遇頗豐厚。為此,梅堯臣曾幾次去東京應試,但均未如愿以償。這幾乎成為梅堯臣一生不可言說的創傷。與梅堯臣相比,陸游才情頗高,卻總與成功失之交臂:二十九歲進京考試,被主考官陳阜卿擢為第一,因為他的名次高于秦檜之孫秦塤,而當時秦氏奸黨之勢力如日中天,不可一世,其結果,陸游喪失入仕機會,被黜落。之后,由于陸游力主抗金、恢復中原,屢屢得罪某些權貴,尤其是南宋小朝廷中的投降派。他們為陸游設置了種種障礙,以至于陸游在仕途上連連遭貶,艱危之極。雖說梅堯臣、陸游都屬于宦途偃蹇一族,卻有著自己獨立的人格尊嚴:兩人均愛憎分明,堅持正義,特別以詩歌為武器,與惡勢力進行斗爭,“直辭鬼膽懼,微文奸魄悲”[4];“月缺不改光,劍折不改剛。月缺魄易滿,劍折鑄復良。勢利壓山岳,難屈志士腸。男兒自有守,可殺不可茍”[4];“寧作沉泥玉,無為媚渚蘭”[4]。這不妨視為梅堯臣的人格宣言。而陸游則有過之而無不及,“道義無今古,功名有是非”[2];“夜泊武昌城,江流千丈清。寧為雁奴死,不作鶴媒生”[2]。筆者還注意到,陸游一生寫了一百六十多首詠梅詩,其筆下梅花的清韻、高雅,庶幾折射出陸游的德行、品位。因此這些詩不妨視為陸游品格的寫照,“幽谷那堪更北枝,年年自分著花遲。高標逸韻君知否?正在層冰積雪時”[2]。是否可以這樣理解,由于仕途蹇逆、命運多舛,使梅堯臣和陸游都接近了詩歌,使其人格中本具有的光明磊落、正直高卓在詩中得以較好呈現。
第二,共同的愛國情懷。盡管梅堯臣屈居下僚、終生困頓,但這并未妨礙其愛國思想的迸發。他生活的時代,正值北宋與西夏發生戰爭之時。按照北宋的實力,與西夏決戰,勝利不難。但朝廷卻屢屢敗退,軍事上的孱弱,最終導致戰爭以簽訂屈辱條約而結束。面對此情此景,梅堯臣憂心如焚,愛國之情不可遏止。他進呈《孫子注》,想以此得到重用;得知好友尹洙從軍的消息后,他也是躍躍欲試。可惜,兩件事都沒有成功,這對他的打擊很大。因此,梅堯臣這一時期的詩歌充溢著熾烈的愛國之情,卻又時時夾雜著怨憤和抑郁。
陸游的愛國情懷更是不消說的。梁啟超在《讀陸放翁集》中這樣寫道:“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集中十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這就是陸游,天生的俠客戰士,一心想做漢代的李廣,擊敗匈奴,也想做那唐朝的李,勘定高麗。生在歷史的大變動時期,正值國難當頭,這時的他,慷慨激昂,想做一個時代英雄,為國效力,要“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2]。可惜,南宋小朝廷一味地屈膝投降,茍安江南,不圖恢復,還想方設法打擊、迫害抗金志士,做盡親者痛、仇者快的事。生在這樣一個不爭氣的悲劇時代,陸游只能“辜負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以詩名”。空有報國之志而無有報國之門的痛楚時時噬咬著他的心。他悲憤、痛苦,感到無邊的黑暗向自己襲來,“志大浩無期,醉膽空滿身”[2]。所以,陸游的詩歌,激昂豪放中裹挾著憂患與悽愴,具有一種雄渾悲壯的特色。
對于國家,滿懷忠烈之心、熱戀之情的陸游與梅堯臣,在愛國的情感中又有了精神上的共鳴。而這種愛國情懷,對陸游來說,正是他師承中最重要的一點。
第三,相似的悲情經歷。梅堯臣的一生很不幸,慶歷四年(公元1044年),他四十三歲時,妻子謝氏去世。中年喪妻,對原本生活就凄苦的他來說,無疑雪上加霜。梅堯臣與妻子有著很深的感情,妻子的離世使他痛苦不堪。白天如在夢中,對人強作歡顏,到了晚上,更是徹夜難眠。“冷窗孤螢入,宵長一雁過,世間無最苦,精爽此銷磨”[4],寫盡悲苦之狀。這讓他品嘗到人間不堪的滋味,竟有了輕生的念頭。“我鬢已多白,此身寧久全,終當與同穴,未死淚漣漣”[4]。這份死別的傷痛,陸游沒有經歷,卻體味到生離的痛苦。他與唐婉的愛情令他刻骨銘心、肝腸寸斷,終生為之魂牽夢縈,至死都不曾忘卻。“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2]。與唐婉的仳離成為陸游埋在心底永遠的痛。一個是中年失去愛妻,一個是早年與愛妻仳離,經歷死別生離痛苦的梅堯臣與陸游,因情感的受挫而再一次惺惺相惜。
總之,陸游與梅堯臣,因著仕宦的坎坷,或終生困頓,或嘗盡艱辛……但無論處于哪種環境中,他們都能始終堅持自己的節操,有著頑強的、決不屈服的精神和高尚的信守仁義的道德。即使在情感上遭受了令人不堪忍受的折磨與打擊,他們依然沒有被純粹的私人情感所左右,一味地沉溺在個人的小圈子里不能自拔,而是超越了這種情感,并將其升華為一種大愛——愛國、憂民的情懷。“微生守貧賤,文字出肝膽”[4];“不作兒女書,不作風月詩,唯存先王法,好丑無使疑,安求一時譽,當期千載知”[4]。作為愛國詩人的梅堯臣,他的詩歌正是這種大愛的最好詮釋。
陸游更是將這種精神發揚光大。在其詩歌中,我們看到他沒有停留在咀嚼個人的煩瑣情感之中,而是有著更為宏廣的情感世界。與之相應,他的這種情感的主體體驗和表現方式也就達到了某種高度,投入到時代的洪流中,與國家共命運,與時代同呼吸。而作品的本質就是追求這種高境界的情感體驗,卓越偉大的藝術恰恰就是這種情感的最佳對象。誠如雨果所言:“詩人在他的作品里的活動,就像上帝在他的作品里活動一樣。他使人感動,使人驚奇,對人加以鞭撻,或則把你提起,或則把你擊倒,經常出乎你的意料而把你整個靈魂都掏出來。”[5]陸游昂揚的斗志、不屈的靈魂,給后人以堅強的精神支持和莫大的鼓舞力量。朱東潤說:“許多詩人的作品,對他都曾起過一定的作用,但似乎都沒有起過決定性的作用。在古今詩人中對陸游影響最大的應當說是梅堯臣。”[6]
基于這種愛國情感上的強烈共通性,陸游對梅堯臣詩歌的接受就具有了一種更為深廣的表現。他仿效梅堯臣詩作五言體詩,而且數量不少,就是明證。他對于梅詩的接受,從青年開始,歷中年,至晚年,雄渾、激昂之氣始終貫穿著他的一生,可謂始終不渝。
歐陽修在談到梅堯臣詩歌時說:“圣俞苦于吟詠,以閑遠古淡為意。”[7]而劉克莊則對梅詩表現出極高的推崇與稱頌,甚至做出如許的鼓吹:“本朝詩唯宛陵為開山祖師,宛陵出,然后桑濮之哇淫稍熄,風雅之氣脈復續。”[8]極言梅詩具有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之風。平心而論,從文學接受角度看,他們的見解都很有道理,也很精辟,但似乎缺少了某種個性。陸游與他們則大異其趣,他對梅堯臣的認識,心機獨出,稱得上別具只眼,以一句話概括道:“先生詩律擅雄渾!”顯然,這樣的述說不但呈現出接受者的心理圖式,甚至還頗有某種宏觀把握的氣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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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朱東潤.梅堯臣集編年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5]﹝法國﹞雨果.雨果論文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
[6]朱東潤.陸游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1962.
[7]吳文治.宋詩話全編(第一冊)[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
[8]﹝宋﹞劉克莊.后村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3.
作者簡介:
趙永平(1973— ),女,山東魚臺人,文學博士,許昌學院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