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林
這是江子的博客名,被我借用來作了文章的標題。竊以為江子的這個博客名暗喻了作家與內心生活的關系,也在不經意間泄露了江子內心的秘密,它通過轉換與剝離抵達了事物的內核。作為一個閱讀者,在我有限的網上漫游式閱讀過程中,每次總是不自覺在“百度”中輸入“江子的地平線”這幾個關鍵字,那個偶爾更新的頁面就跳了出來,它成了一個紐帶,能夠讓我輕易就找到這個潛伏在生活背后人的形蹤,令我有了心靈沉靜的愉悅。因此,我企圖用這樣的意象來作一個勘探或者測量江子的散文——測量出江子散文中那種對人性表達的深度及廣度。
的確,江子的散文題材豐富,視域寬闊,需要表現的也與此相得益彰,他的《回到鄉村中國——大變局下的鄉村紀事》(臺灣秀威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出版,2010年1月版),在這本書中,他寫到了一個村莊的傷痛、無奈、離散、重組,既殘酷又現實,而那種痛感無疑是當下中國無數正在崩裂鄉村的縮影。它代表了江子寫作的野心,它是承擔、尊嚴、風骨、溫度。那些草根人物,生活在底層的個體,在命運詭秘的路線圖中掙扎、沉浮,他們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呈現出了中國當下特有的人物的精神受到煎迫的結果,而正是這樣的個體很容易就折射出了人性的光輝。在這個急劇變革的時代,鄉村成了邊緣,底層,病癥(對此,江子在“暗疾,或者陰影”的系列散文中有過出色的表達)的代名詞,很顯然,鄉村的病癥源于現代化進程的金融資本因產業化過剩引起,于是過剩的歷史進程異化了人物,因為他們不得不把自己納入到這種歷史化的進程中。按一般人的理解,鄉村經濟的落后必然造成文化的混亂與衰退,因為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文化的內在與形式才能得到充分的體現)。但中國當下的鄉村,情形恰恰相反,鄉村經濟的確發展了,可我們還是處在一種文化的斷裂與衰退中。那么,回到江子的這本書中,他也表現出了一定的困惑,他所敘述的故事,一個個病體(既有生理上的疾病,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痼疾),他們所面臨的痛苦與矛盾反映了什么呢?它既不是醫學意義的代名詞,也不是醫學院解剖時所呈現的病體與病理,它與精神的病癥糾結在一起,由此及彼,互相制約,在江子漫不經心的敘述中完成了從肉體到精神的轉換。患有各種疾病的人被羅列到一個鄉村,這不是地理上疾病的版圖,而是江子靈魂深處(隱疾)的版圖。江子甚至夸大了這種“疾病的隱喻”,狠狠地揪出事件背后遮掩了人物命運的事實,這恐怕來自來于他對命運不確定性的理解,來自于種種危機下所造成的“黑洞”效應。事實上,醫學的產生,只是給了我們一個依賴安全感的籍口,同時虛擬了我們內心的安寧,而這個世界時刻都是動蕩不安的,隨著肉體病癥的開始,精神的疾病隨之滋生、蔓延。當然,疾病的產生還有欲望社會擠壓的問題,但更多的應該是個體被時代異化的精神問題。從外部找到切口,又從內部找到出口,江子沒簡單地把疾病歸咎于疾病的本身(把底層問題歸咎為受壓迫的問題),從更大的角度說,江子指向了這個時代文化的崩潰。《回到鄉村中國——大變局下的鄉村紀事》,江子寫的就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鄉村,而是整個中國社會文化的基本特性。
“地平線”按本義闡釋指某某是起點,最初。我猜想江子最初亦出自這樣的動機,把地平線作為一個起點。也正是這樣的起點,把江子置身在了另一套的時間與空間中,在修辭的能力下,江子的散文失去了文體明顯的界線,令閱讀者恍惚,不禁發出這樣的疑問,這到底是散文的表達還是小說的敘事(他一篇散文就是被當作小說發表的,總算是“被了一回,)?它們既有散文的質地,又對事物進行了深入的挖掘,通融貫匯了小說與戲劇的元素,同時還融入了敘事與反諷,間離與拼貼的手法,很好地解決了文本與敘事的沖突,對現實進行了一場狂歡式的(戲謔式的)突圍表演。一切在逼真的同時又淪陷,就像現實永遠都是不確定的一樣,它在裹挾了人物命運的同時也劫持了作家。另一方面,“地平線”還所指了這樣的含義:江子的散文陳述的是一些宏大背景下的故事,是被時間遺忘了的人物命運的起承轉合,或者是失傳已久的軼聞、典故、還有不確定的史實(可以閱讀他的《井岡山往事》系列散文)。他把那些沉睡在歷史深處的人物從地底下拉了出來,重續了故事新篇。這一切也是從“地平線回到“地平線”。當然,這不是指江子博客標明的時間履歷,我要說的是他寫作的“地平線”。
時下,散文寫作界流行“非虛構文體”寫作。其實,江子從寫作開始就自覺地遵守了非虛構寫作意旨。是否可以說,散文的非虛構寫作就像小說中的傳統現實主義,固然有批判現實的力量,但肯定削弱了藝術表現的張力。顯然,江子早已超出了這點,他把生活的整體退隱成了這樣的事實表述:作家放棄了通過外部的觀察獲得敘述的視域,而是在人性的幽暗處狂奔,把筆插入了人性中柔軟的部位去進行剖解。那個“非虛構”的支點已逸出了現實的表層,那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已坍塌。這正是從狹窄處寫出的寬廣,從遮敝處寫出的敞開。所以,作家看到了不是現實的某一面,而是多層的維面,它完成了作家散文的簡潔與樸素。可以從《一個人的火車》《蛇蛻:一個七0后的成長記事》《漫游者之歌》《從八一大道371號出發》等諸篇(當然還包括他》《回到鄉村中國》)中看到,江子通過“非虛構”肢解了現實,摒棄了曾經的詩意(他從前是一個詩人),視角變化多端,隱現的故事輪廓厘清了虛構的內容,同時他還按自己的興趣去組織文章的細節與材料,或者從這些散文寫作的動機中衍生出了令讀者產生另一種解讀的版本。從“非虛構”的寫作角度來說,這不禁讓人表示懷疑(指《井岡山往事》系列散文):作家的眼光對于故事的詮釋是否真實可信?在這個意義上,江子還是堅持自己對于世界的看法與解釋,堅信自己的眼光。于是,這種“文化”相望的后果是,江子試圖進入對方的歷史(采用了史實,想象,口頭文學,歷史背景等方法),而歷史的真相是誰也無法窮盡的。哪怕是我們已知的現實,誰又能保證它沒暗含虛擬的嘲諷呢?由此而言,“非虛構”也只是一種徒有其表的形式。
對寫作,江子是這樣說的:“寫作是一件神秘、莊嚴的事情。它關乎寫作者的精神、信仰,關乎我們的涵養、氣質、品格、趣味、經驗和我們對世界的認識,以及不被我們所把握的部分(由此,我們有理由認為,神也參與了我們的工作)。寫作意味著表達對世界和心靈的發現,展示寫作者的性情、愛和懺悔,以及對逐漸流逝的時間的深情挽留。通過寫作,一個寫作者與世界建立起了一條隱秘通道,并且在他的文字中得到永生。”我私下認為他的這段文字只是把寫作的意義作了一個浮泛的說明,而不是對他內心秘密的呈現。還是回到“地平線”這個詞《現代漢語詞典》中這樣解釋:1,從地面上一點所看到的形成地球表面部分的限界的圓周;2,向水平望去,天地相交的地方:3,距天頂90度的大圓圈,構成地平坐標系統的赤道。綜合上面的解釋,我的理解為,地平線是將人們所能看到的方向分開為兩個分類的線,一個與地面相交,一個則不會。它既是時間的定位,也是空間的定位。盡管現實是已知的,不可更改的,但已然的現實不是唯一的可能,只有那些潛伏在現實后面的真相才是未知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江子的寫作就像急速啟動的時間流,封閉了意識形態下個人模糊的敘事訴求,把已然的現實變成了時間與空間的定位。“江子的地平線”掙脫了現實觀念的枷鎖,于是,在個人命運與歷史之間獲得了重新解釋的資格。我們不妨這樣設想一下,地平線意味著世界的一覽無余,但當我們走近,世界就開始閃爍,變得不確定了起來。江子寫作中詭秘的意圖也同時出現了:何為現實?何為虛構?
當我閱讀江子的散文時,總是試圖把他與之對應了起來,眼前頓時現出他的形象:光潔的額頭,瞇著的雙眼,頭發稀疏處有了一小片開闊地;走路時脖子微伸,雙腳探向某個地方,時刻保持著警醒,又如履薄冰。令我不竟暗暗發笑,這既吻合了我想象的一部分,又超出了我的想象。在日常生活中,他顯得大大咧咧的,但在具體操作的散文中,他筆觸細膩,體驗入微,一系列生活的表象凸現在特定的情境里,纖毫畢露,讓敘述保持著一種冷靜克制的風格,這種風格又設置了事件之外的敘述立場(比如《血脈中的回聲》《鄉村有疾》《歧路上的孩子》《舞者》等諸篇)。作為曾經的詩人,江子的散文堅決拋棄了所謂的書卷氣,沒有內斂,繁復,蕪雜,糾纏在詞語的修飾中,而是多了粗礪,簡潔,樸素,曉暢明白的敘事。在我看來,他的散文始終都是圍繞一個主題展開:人物擁有的多種可能性的命運。他的散文反復地寫到了一些人物命運可能的遭遇,并且歸納出了哪些遭遇是真正屬于人物本身的。作家托爾斯泰說過,他時常在故事的分歧處搖擺不定(大概的意思),苦苦思考著下一步發生的是什么?因為種種結果都有自己的合理性。托爾斯泰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一種可能性——讓安娜臥軌或者讓聶赫留朵夫懺悔——這意味著他掌控了人物命運的秘密。也就是說托氏寫出了人物命運深刻的必然。對江子來說,他全部的敘事體散文同樣遵循了這一創作規律,也在努力地呈現人物命運深刻的必然。
外部世界是強硬的,而我們的內心布滿脆弱。當我們用自己的脆弱去與外部世界對抗時,寫作的意義便產生了。用江子的話說“在一張張方格稿紙上或者電腦屏幕的空白處,把一個個漢字擊打,讓它們落入我們盡可能滿意的位置。我們相信,世界會在我們興致勃勃的不斷擊打中逐漸浮現出她的真相,神也會在字里行間留下隱約的形跡。”我要說的是,這形成了“江子的地平線”上一道匪夷所思的景觀。
江子用散文的方式在不同層面上探索著這個世界,然而,就他的精神氣質與寫作質地來說,他的散文寫作無疑有更廣闊的前景。他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方向,并且用自己的文字去與這個荒誕狂亂,冷漠殘酷的外部世界對峙,這就是寫作的反抗精神(我們缺少的就是這種精神的存在)。縱觀江子的其文其人,并非一味地沉入在抗爭中,即便他對現實對社會對人性認識得再透徹再深刻,他的內心也是充滿了溫暖與愛的。一個對人性對黑暗如此敏感的人,他內心的“地平線”又有著怎樣的景致呢?江子是自信的,有著保持自己內心平衡的方法。這時,我突然看到了江子站在地平線上的模樣:額頭光潔,瞇著雙眼,走路時脖子微伸,雙腳探向某個地方,周身無由地戰栗著。一不小心,他錯動的雙腳被石塊絆了一下,石塊從土里跳出,他卻沒摔跟頭,然后,繼續身體側歪地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