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鄉(xiāng)村出發(fā)的寫作

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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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兩個和我的鄉(xiāng)村老家有關的故事。

其一：我的一個叔叔，在老家閑得無聊，就對與自己家隔著幾棟房子遠的一個老公出外打工的女人打起了主意。有一天晚上他偷偷溜出家門壯起膽子輕輕敲響了女人的門。女人據(jù)說是為他開了門，可后來她的讀小學的兒子半夜被尿憋醒了，并且認出了我叔叔。可以想象我叔叔當時的狼狽。那女人為了堵住兒子的嘴，更是為了向她遠在沿海打工的丈夫一個交待，就想了一個辦法，第二天早上走出家門罵街，說自己家的一個保存了好幾代的銅香爐給偷了，揚言要告官，除非賠錢。她罵街的內容所包含的所謂偷香爐者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說的就是我的叔叔。我叔叔被那女人給嚇懵了，只好忍氣吞聲把賊名給擔了下來，賠了錢。可幾乎所有的人都說我叔叔不該賠錢，寧愿當嫖客也不該認賊名。還取笑他說，有了這賠子虛烏有的香爐的錢，還不如到縣城找?guī)讉€妓女玩玩，一個比一個新鮮!

其二：有一天，我的一個堂叔打電話給我要我給他在省城買兩張機票。我的堂叔是農(nóng)民，他要買機票干啥?原來是他的女兒我的堂妹在深圳打工時認識了一個四川小伙子，要嫁到離我家有幾千里之遙的四川某個縣城去。我堂嬸暈車，什么車都暈，平常幾乎很少出門，但女兒的婚禮又不得不去，只好坐飛機了。機票來往費用要四千左右，對他們來說是一筆很大的開支，但為了女兒，他們也只好認了。幾天后他們坐火車來省城，在我家沙發(fā)上長吁短嘆，說曾經(jīng)見過女婿一面，模樣和神氣都不能讓他們滿意，堂妹嫁那么遠，以后很難見一次面了。可堂妹在深圳打了幾年工后，年紀馬上就三十了，再不找人家就耽擱了。他們顯得很無措，不斷地說這世道這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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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這兩個故事，已足夠讓我感到鄉(xiāng)村心靈和命運的巨大變化。鄉(xiāng)村偷情，自古就有，可第一個故事，在嬉皮笑臉的表象下隱含了很多當下的元素，比如打工、留守、性欲、道德等等。從第二個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農(nóng)民在動蕩的現(xiàn)代社會背景下命運的無法把握，鄉(xiāng)村被時代劫持之后的無助。過去被詩人謳歌的田園牧歌式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蕩然無存，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秩序已經(jīng)坍塌，鄉(xiāng)村精神的重建已經(jīng)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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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老家有關的故事還有很多很多，關于疾病、教育、死亡和愛恨等等，這里就不一一列舉。然后我開始說說我自己。我出生在鄉(xiāng)村，成長在鄉(xiāng)村，先是讀書，考師范，后來又分到鄉(xiāng)村學校教書，除去讀師范三年，我在鄉(xiāng)村呆了整整二十年。一個在贛江邊的叫做下隴洲的村莊，保存了我的幾乎所有的成長記憶。即使調入縣城機關工作和現(xiàn)在在省城文藝部門上班，我和故鄉(xiāng)依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依然在老家，到省城看病辦事都會找我。我曾寫過一篇名叫《臥底》的文章，在這篇文章中，我不無戲謔地寫到我其實是鄉(xiāng)村派到城市的一個臥底，故鄉(xiāng)的方言就是我與老家接頭的暗號，我在城市的家就是我與老家來人街頭的秘密交通站，我在城市經(jīng)常因為接待老家的親友和為他們跑腿忙得焦頭爛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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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筆尖的文字從鄉(xiāng)村出發(fā)就是必然的了。這是我的宿命，我無法抗拒。我努力去探索改革開放的漸次推進中鄉(xiāng)村心靈的奧秘，竭力捕捉人們視若不見的鄉(xiāng)村常態(tài)中的驚心部分，以我的老家為支點妄圖接近我們所處的時代中鄉(xiāng)村的真相。我寫鄉(xiāng)村疾病、死亡，凜然的生存和依然存留的詩意及暖意，追問被迫亡命天涯的人的去向。我常常自以為是地把面對鄉(xiāng)村的寫作當作自己的一種責任，為此我驅使著自己寫下了一系列關乎鄉(xiāng)村的文字。我說服自己我的寫作是有意義的，因為鄉(xiāng)村的命運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國家的命運，農(nóng)民的心靈真相也會是當下國人的心靈真相。我寫的是散文，可當我發(fā)現(xiàn)僅僅用傳統(tǒng)的散文抒情方式遠遠不能表達我的思考，我甚至嘗試著借用了音樂中搖滾的節(jié)奏和小說的敘事，我渴望用我的筆建立一份當下背景下的鄉(xiāng)村檔案，可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我所面對的鄉(xiāng)村過于廣闊繁復沉重，我的筆尖卻是那么的纖細柔弱，我常常會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力不從心。我寫得那么的少，我經(jīng)常以工作忙或其他原因來為自己開脫，事實上我知道真正的原因就是自己的才力不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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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面對鄉(xiāng)村的寫作中我得到了安慰。我的鄉(xiāng)村題材的寫作讓我相信我的筆尖已經(jīng)有了根系。然后我也嘗試著寫旅途、城市，以及其他。每個寫作者無論卑微和高貴，都有一顆建立自己美學圖式的野心。我承認我也是這樣的。可比起這種野心來說，寫作的快樂要重要得多。我承認寫作首先是一件好玩的游戲，那些簡單的漢字通過不同的粘連組合，會產(chǎn)生非常奇妙的讓人著迷的游戲效果。如果寫作不好玩我想我早就不會干了，生活中我們都還有很多重要的嚴肅的事兒要做，不一定要拉上這樣一件活兒對不對?好玩，就是我很多年來一直堅持寫作即使沒有干出什么名堂但依然樂此不疲并且準備繼續(xù)干下去的原因。

吸引我繼續(xù)干下去的原因還有寫作本身的莊嚴和神秘意味。寫作是一件神秘的、莊嚴的事情。它關乎寫作者的精神、信仰，關乎我們的涵養(yǎng)、氣質、品格、趣味、經(jīng)驗(先天的和后天的)和我們對世界的認識，以及不被我們所把握的部分(由此，我們有理由認為，神也參與了我們的工作)。寫作意味著作者表達對世界和心靈的發(fā)現(xiàn)，展示作者的性情、愛和懺悔，以及對逐漸流逝的時間深情挽留。通過寫作，一個寫作者與世界建立起了一條隱秘的通道，并且在他的文字中得到永生。并且，文字一旦被寫作者連綴成篇，就有了自己的脾性、溫度，以及不被作者把握的命運。一個個不被寫作者所知的懸念被安置在寫作的途中，一切似乎宛然在握，一切又確實無可料定。

我給我的一本散文集取名為《在讖語中練習擊球》。我以為寫作本身就是一件類似于把身子巴在臺球桌上擊打臺球子的事兒。在一張張方格稿紙上或者電腦屏幕上的空白處，把一個個漢字擊打，以使它們落入我盡可能滿意的位置。我相信，世界將會在我貌似游戲的不斷擊打中逐漸浮現(xiàn)出她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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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對寫作的熱衷迷戀，我內心曾經(jīng)在鄉(xiāng)村受到的傷害得以修復，我曾經(jīng)丟失的對人世的暖意得以重新召回體內，那個至今已經(jīng)破敗不堪的故鄉(xiāng)重新在我的紙上得到重建并逐漸成為我文學的版圖，我與那些典籍里博大不朽的靈魂對話成為了可能，我甚至多少掌握了相面術，與人見上一面攀談幾句能夠做出簡單的足夠用來玩笑蒙人的判斷，我還明白了維護內心的健康、讓心底鋪滿陽光是多么的重要。我還懂得了我用我最尊崇的沈從文自命的“一個城里的鄉(xiāng)下人來指認自己并沒有絲毫不妥。一個城里的鄉(xiāng)下人，我從來不會羞于承認這一點。

感謝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