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默寒

近年來的財富失范現象讓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商業倫理的建構。
“如果有10%的利潤,它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20%的利潤,它就活躍起來;有50%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這段話對于今天的中國人來說簡直可以倒背如流,而話中的情形正在當下的中國夜以繼日地輪番上演。
財富失范
從毒奶粉、毒大米、毒鴨蛋、毒牛奶、毒韭菜、毒面粉到強拆、強占、礦難,一百年前西方發達國家在資本原始積累階段發生的種種“怪現狀”都在中國得以“詐尸”。這不得不讓人想到卡爾·馬克思在《資本論》說到的“資本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
20世紀初,美國作家厄普頓·辛克萊出版的著作《叢林》(《The Jungle》)講述了他在達哈姆家族的聯合畜產品加工廠里一個星期的見聞:從歐洲退貨回來的火腿,長了白色霉菌,切碎后填入香腸;在車間被毒面包毒死的老鼠和生肉被一起鏟進絞肉機;工人在用于配置調料的水槽里搓洗油污的雙手;工人們在生肉上走來走去,甚至直接在上面吐痰,而有的工人是結核病人。所幸的是這一細節讓當時的美國總統得知,并下決心從法律與制度上解決各類安全問題,使得資本積累在法律的軌道上進行,并形成相對穩固的財富倫理。
在工業化初期的中國,伴隨著經濟社會迅速發展,一個民族該擁有怎樣的經濟行為模式、如何創造、積累與使用財富等涉及財富的創造、使用和管理中的道德秩序和價值體系問題越來越受到社會的關注,這也就是所謂的財富倫理。但如果我們從創造、積累、使用等諸多方面考察中國人的財富倫理狀況,我們會發現,中國近來的財富失范現象十分驚人,而這也進一步引發了諸多問題,比如社會“仇富”現象日益嚴重。而這種失范就和一二百年前的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一樣,源自于法律制度與財富倫理的不健全。當今中國缺乏一種出自文化上的倫理規范,社會的對財富倫理的認識度還遠遠不夠。
若說這種失范源于工業革命之后,各國過度追求經濟利益,使得貪欲超越了道德約束,并不全面。
事實上,自古以來,世界各地的文化傳統中對商人乃至商業普遍存在道德歧視,亞里士多德說“所有的商業都是罪惡”。中國的儒家思想也講“為富不仁,為仁不富”(《孟子·滕文公上》)。要取“義”,就不能得“利”,“義以為上”(《論語·陽貨》),相比與“義”,“利”則不會更不能被重視。商人被認定為“不仁、不義”。這不僅是消費者對于商人的印象,也一直影響著商人對自己從事的這種職業本身的看法,很長時間商人自己也默認了這種看法,雖然古希臘和古代中國也曾出現過對于財富的理性規劃的思想,但終屬曇花一現,而且影響不大,而“無奸不商,無商不奸”,已經成為常態性的社會共識。
《論語》+算盤
19世紀中葉,有一日本人在商界打拼多年后,對商人們擁有財富的方式抱有疑問,對這種世間的“商人肯定是奸詐不仁的,也不能不奸詐不仁”這種看法抱有疑問,對這種“義”和“利”的對立抱有疑問。因為對利義關系的重新思考而被后世贊譽、擁有無數頭銜,他就是澀澤榮一。
1862年,22歲的澀澤榮一到了江戶(即現在的東京),成為幕府的官員。1867作為日本使團成員,隨幕府將軍德川慶喜之弟齊昭出席在巴黎舉行的萬國博覽會。國外的生活讓他見識了發達國家的近代產業的發展與經濟制度,兩年生活的所見所聞奠定了以后他的活動基礎。有趣的是,他回國后德川慶喜已經交出了權利,幕府時代已經結束,澀澤榮一也隨著末代將軍去了靜岡,在此創設了日本最早的股份公司“商法會所”,投身于實業界。
此后,他的事跡功勛卓著,一生中與他有關的經濟事業達500多項,社會事業600多項。但若說給世人留下最寶貴的東西是什么,無疑是他的精神財富。澀澤榮一試圖將“道德倫理”與“經濟”構建起橋梁,并試圖縮短兩者的距離,被后人稱為“商務圣經”的《<論語>與算盤》中,澀澤榮一深刻反思著《論語》(代表倫理道義)與“算盤”(代表經濟利益)統一的可能性。
在澀澤榮一投身實業的那個年代,也就是19世紀后半葉,時值資本主義初期,資本處于原始積累階段,自然而然,“義與利”“富與仁”不相容的舊觀念大行其道,日本商業道德極為低下,不講信用,弄虛作假,壓榨剝削,而日本政府對于提高經濟實力軍事實力心急如焚,也如歐洲各國一樣,支持鼓勵甚至吹捧這種原始積累方式,政界與軍界飛揚跋扈,人們貪圖虛榮,看到這一切的澀澤榮一深為痛心。他一邊從事工商業活動,一邊思考著如何能把道德與經商結合起來,于是,發現了一個合適的載體——《論語》。
在眾多著名的日本武士里,澀澤榮一最推崇德川家康。澀澤榮一曾對比過德川家康訓言《神君遺訓》,發現其中諸多語句皆來源于論語,如“人的一生猶如負重擔而遠行”和“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等等。澀澤榮一對于家康這種處世之道深以為然,進而提出了著名的“士魂商才”。以為武士之魂與經商之才皆以《論語》為根,《論語》作為孔孟之學的根本,通徹為人之道,為君子之道,而除了自身修養本身,經商的才華也應該以《論語》為基礎培養,如果“士魂”離開了商才,不務實盡力而為,經濟上則會導致自滅;如果商才離開了道德,沒有“士魂”,就是不道德、欺瞞、浮華、輕佻的了,那是小聰明,并非真正的“商才”。這種“士魂商才”的理念,也可以看作他的財富倫理的基礎與本質。
當然,澀澤榮一并非提倡空講仁義道德,貪圖虛榮也不會促使真理得到發展,財富倫理終究是圍繞財富來展開的。正如《<論語>與算盤》開篇所說,“要使一件事物進步,必須具有巨大的欲望,以充分地謀利,否則的話,決難有所進展。”在他看來,商業不進步便不能富國富民,作為從商之人如何能不重視利益,但這必須是符合道德道義的。自己一生信奉之,以其修身養性,掙錢有何卑賤,卑視金錢,國家如何自立自強。
子貢利用了財富才使儒學成為當時的顯學,讓儒家思想流芳百世;恩格斯利用了財富,資助了馬克思,資助了無產階級的各種活動,才讓我們有了今天的生活。而現今原本社會地位較低的商人也變為了“社會主義事業的建設者”,雖然眾多例子告訴我們原始積累是骯臟罪惡的,但取之有道,用之有道,財富就會變為有利于社會之物。合理地創造財富,合理地積累財富,合理的使用財富,財富就是“義”的,而缺少了財富,“義”也無法很好的體現。就像澀澤榮一一樣,巨大的物質財富讓他有了更巨大的精神財富,他參加的社會活動數目超過了他參與的工商業活動,利用他的財富與社會影響,把《論語》與算盤結合統一的財富倫理傳遍了日本,年輕氣盛、滿臉銳氣的他在去世之前已然變成了在山野小道上面露微笑守護路人的“地藏菩薩”。
在經濟行為嚴重失范的當下,我們有義務也有責任積極地倡導合理的經濟行為,盡快建立完善的財富倫理體系,并促使其在法律制度的改變完善上有著積極體現。經濟是人類發展的基石,而發展讓經濟行為更具可持續性的財富倫理是一種責任。
茅于軾在《中國人的道德前景》一書中反復強調中國傳統的儒教文化并不適應新型市場經濟下的商業行為規范,不過新型商業道德與倫理規范并不決然需要與之脫節。相反,從澀澤榮一那里我們看到了在制度完善的過程之中,從傳統文化而來的某些倫理因素依然適用于今天的財富倫理建構。這不僅是對中國,也是對世界與人類的未來與命運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