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葳

11月5日下午,上海國際貴都大飯店,美女如云,紳士林立,前者旗袍婀娜,后者西裝革履,洋氣的都市氛圍,流行的英式下午茶。這不是一場復古Party,而是由上海老中青文化愛好者組成的沙龍——克勒門。
“克勒門”的名聲近來正在上海灘迅速傳開,起初只是滬上文化大家陳鋼、程乃珊等人的自發聚會,到今年夏季,機緣巧合,演變成一月一次的主題沙龍,由以打造文化酒店著稱的貴都總經理嵇東明和藝術人文頻道主持人閻華共同參與,如今已到第三期。本期主題“云夢——名媛與旗袍”。
旗袍·女人·上海
沙龍現場的大屏幕上,視覺資料小而精地勾勒出旗袍-女人-上海的關聯脈絡:旗袍本為旗人服裝,辛亥革命后從宮廷走向民間,真正在漢族女性中普及開來要到1920年左右,領潮流之先者,非“東方巴黎”上海莫屬。據介紹,這類旗袍往往度身定制,面料做工皆講究,且樣式新穎,緊跟國際時尚,與以往直筒不收腰的長袍不同,人稱“海派旗袍”。后世旗袍大多在此基礎上演變而來,因此上海往往被認為是旗袍的發祥地。
旗袍背后更為豐富的,是人——上海女人。
主持人話鋒一轉,臺上展示出一件從未公開發表過的精美旗袍。借上海博物館60周年大慶之機,由美籍華人建筑師貝聿銘先生的女兒帶回國內。旗袍的主人已經100多歲,乃是貝聿銘的繼母蔣士云。睹物思人,不免牽扯出一段她與張學良綿綿幾十年的情感糾葛,千折百轉的旗袍,竟成了歷史的無言見證。
沙龍前期預告時,“克勒門”曾在微博上發動大家曬旗袍,于是,舊影、新照、佳人、故事,通通被“勾引”出來。令人不禁感慨程乃珊在《旗袍吟》里的那句斷語:“上海女人天生是應該穿旗袍的!”
對此,以創作《梁祝》小提琴協奏曲蜚聲中外樂壇的陳鋼分享了自己的理解。海派旗袍既有西方的開放,又具東方的收斂,欲說還休,悱惻纏綿,陳鋼稱之為“糾結”:“講旗袍我講不太清楚,還是說最熟悉的音樂吧,像我們寫《梁祝》的時候……”熟悉的旋律即興哼起,將旗袍所代表的東方美精彩解讀了出來。
上海女人賦予了旗袍獨特的味道,這又不得不回到生長她們的土壤——大上海。沙龍現場請到了今年95歲的褚先生,他是目前上海年紀最長的旗袍裁縫,16歲當學徒,旗袍做了近80年,上海灘的明星名媛幾乎都是他的客戶。主持人介紹說,褚老早已退休,在家鄉兒孫滿堂,“但他就愛一個人住在上海,因為這座城市搖曳的風景里,有他抹不掉的記憶和情結。”
女人·上海·文明
為什么上海女子穿旗袍有種特別的味道?海派女作家淳子的一段“茶話”令現場眾人聽得入迷。在她看來,中國近代開埠后,特別是當上海有了租界之后,幾乎全國有權的、有財的、有文化的人都涌進上海,資本與人才在這里結合、發酵,并融入都市文明的發展大潮,成就了我們口中的“摩登上海”。“上海有如此深厚的底蘊,哪怕是小家碧玉,在這樣的環境里,看也看會了!”何況當時還有一批名媛的帶動與倡導。
為了這次沙龍,淳子特別帶來一張六位旗袍名媛的合影老照片。拍攝背景是西安事變后,張學良被軟禁,他和趙四的孩子一歲,寄養在香港,趙四無助痛苦,閨蜜們前往安慰。一位一位名媛說下來,個個都是“家世不得了喔”。
可以說,上海女人代表的不是一個群體,而是一種文明——高度發達的都市商業氛圍下,一種文雅、精致的生活格調。時至今日,雖然很多人痛心慨嘆海派風度不再,但上海人那種對美近乎變態的執著,依然為全中國所獨有。
在上海,愛美是一種信仰。
“克勒門”這次還請到了老鴻翔當年的小開——84歲的金先生和太太。前期預告時,二人19歲時于自家郊外別墅的訂婚照就在網上引來大量圍觀轉發。最多的評價是:“太美了!”到沙龍現場,夫婦倆一登臺就引起一片歡呼,一個甲子相濡以沫的風霜,變成一種無需多言的耀眼。最吸引人的是金先生現場演示旗袍測量,36個點,竅門、細節、禮儀,都極講究。金先生一邊比劃,一邊用上海話風趣地講解,金太太嫻靜地當著模特,神情認真專注。
“老克勒對美的信仰,不僅僅是外在,更是內心。”主持人閻華在沙龍之后回憶起與二老的交流。他們曾經過著那樣精致的生活,卻在動蕩的歲月吃盡苦頭,可如今看來,他們釋放出的并沒有怨恨苦毒,依然那么美,美得那么平和,美得那么有力量。
在為“克勒門”采訪過許多老人之后,閻華總結克勒精神并不是花天酒地,相反,是“隱忍”,再多的苦難,也剝奪不走那份人前的尊嚴與優雅。
所以說,在上海,愛美更是一種教養。
創建了上海第一個旗袍沙龍的汪女士在臺上和大家分享她的經歷:從小看母親穿旗袍,非常羨慕,可在她最想穿的年齡卻不能穿。年過半百,終于有機會穿上旗袍的她,生活中基本都著旗袍,出客穿的,工作穿的,休閑穿的,買菜穿的,甚至騎車穿的。她說女人如水,服裝就是盛水的容器,裝在旗袍這樣的容器里,自然會對自己有要求,水的品質就不同了,舉手投足都有講究。她現場展示了正確的站、坐、走等儀態,甚至包括如何蹲下撿東西。
恰如英國愛德華三世時期的一句名言:“教養塑人(Mannersmakethman)。”上海的精致典雅,早已融入這座城市的血脈。當中國大部分人放棄了追求美的能力與權利的時候,美育卻成為許多上海人教養中不可或缺的部分。美讓人變得柔和,讓人少有戾氣乖張,而這,正是文明的根基。
“云夢”沙龍過后,有不少海外華人找到“克勒門”,分享自己所在地的老克勒、老上海,這令本著一顆“玩兒”心的文人們頗為驚喜:海派文化的輻射力竟如此強大,向世界各地散出去,又可以依著某些線頭找回上海。關于海派,有太多可以言說的內容,旗袍,不過是具有代表性的切入點——之一。
上海·文明·延續
“克勒不是懷舊!老克勒一點不老,想當年,他們可是國際化大都市里最燦爛、最洋化、最摩登的一群人。”生于70年代的閻華,笑言自己是“克勒門”玩兒家中最保守的一個。
自今年8月首次主題沙龍“華夢”開始,“克勒門”每次請柬都會選擇滬上資深媒體人、藝術評論家林明杰的一幅畫作。當聽到“云夢”的名字,林明杰當即找出一幅粉魚纏繞女子腰身的作品,閻華心中猶豫,拿去請陳鋼定奪。年近八旬的陳鋼當即拍板:很好呀!畫得生動,顏色美,魚像衣服一樣包裹回來,太合適了!
沙龍現場的結尾,一改之前舒緩、文氣的風格,來了個出其不意的“豹尾”——一首熱辣奔放的現代小提琴。當不少中青年心下嘀咕是否有失妥當,坐在第一排的金先生、金太太等老人家卻饒有興致地拍手敲起了節拍,投入、享受、帶勁兒,神采飛揚。
“可見將克勒等同于‘老是多大的誤解,時代教育背景決定了人的眼界、胸襟,和我們相比,老克勒真的時尚、開明得多了。”閻華總結說,海派老克勒的格調不是高高吊起來虛幻的標榜,而是實實在在看過、玩過、接觸過之后才逐步塑造出來的。
或許,這正是為什么,他們能夠堅持。
在參與、支持“克勒門”的文化人和藝術家看來,今天大家穿旗袍說旗袍也好,暢談克勒生活也好,并不是要回到過去,也不為了貼什么標簽,只是希望能夠打開一扇了解、交流海派文化藝術的門,讓更多熱愛它的人有一個平臺,一起分享和品讀一種高尚雅致的生活狀態。
而這,正是此刻的上海所需求的。早在上世紀30年代,上海就已經非常接近國際時尚,能看到國外的時尚雜志,還有原版的裁剪書,以及正在上海風靡的好萊塢電影。正是那樣的東方巴黎塑造了那樣的生活狀態。而現在的上海,經歷過痛苦,經歷著修復,硬件上又正在重新回到那樣的水準,但人的審美與精神狀態卻遠不及當年。從這個意義上說,梳理克勒文化并非懷舊,而是為21世紀的現代上海尋找那抹鮮活的顏色。
老克勒無法復制,也不必復制。“華夢”、“詩夢”、“云夢”,作為一個單純因愛好和分享而聚集起來的文化沙龍,“克勒門”無意打造一場泛黃的舊夢,而是在做著一場又一場充滿無限可能的魔都新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