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靜
清晨的漢諾威,干燥陰冷的空氣中響徹電車的鈴鐺聲,催促我走向地圖上的“紅線”。這是一條畫在地上的環線,從中心火車站出發,鮮明地把游客引向漢諾威36個著名景點。
我沿著它,去找尋一個雕塑和一座建筑。
我想去看看尼基德圣法爾(Niki de Saint Phalle)創造的“女人”Nanas,(一般音譯為娜娜)。圣法爾是法國人一個女人,她的藝術生涯頗具傳奇性:在瘋癲的狀態中由一位職業模特轉變成了新現實主義團體中的藝術家。而促使她這一轉變的重要原因,是安東尼奧高迪的雕塑花園—古埃爾公園。那時候她的兒子剛剛出生,她到馬德里和巴薩羅那旅行,受到高迪斑斕的世界觀的影響,決定要創造出一個屬于自己的雕像花園。
“娜娜”最早是圣法爾用化纖布料和塑料植物等材料制造的系列軟雕塑,是“體態臃腫、形象丑陋,仿佛來自地獄的魔鬼”。而后,她的心靈豁然開朗,作品也變得優美起來。有人說,她的快樂美學始于她與同樣是“新現實主義”藝術家坦戈利(Jean Tinguely)的結合。在巴黎的蓬皮杜藝術文化中心旁邊,有她與坦戈利合作的裝置作品:《斯特拉文斯基噴泉》。前年初到巴黎的一天,我們在地鐵里遇到兩個臺灣人,我給其中一個扛著沉重攝影器材的男生讓了座。幾天后,我們竟然在蓬皮杜藝術中心又遇上了。這次有趣的二度偶遇就發生在斯特拉文斯基噴泉前。斯特拉文斯基(lgor Feodro-ovich Stravinsky)是美籍俄羅斯作曲家,在他創作的芭蕾舞曲《火鳥》的影響下,生鐵、機輪組件、馬達等元素被激發成男人的形象,與鮮艷的人偶一起演出了二十世紀最經久不息的舞臺童話。
其實我很難欣賞新現實主義的某些作品,尤其是以現成品集成的方式:熟石膏、纖維布料、廢棄物如紐扣、鐵釘、塑料植物、社會流行符號等等。我可以理解這些工業化時期極端理性化的基本元素,但我無法從它們的集合里讀出美來。也或許這就是這種揭露想要達到的效果—當生抽活剝出工業社會的邏輯,沒有人不覺得反胃。
萊納河水靜靜流淌,一個女人欣賞著另一個女人創造的“女人”。在我眼前,是三個色彩艷麗的人形雕塑,在她們身上,已經看不到早期“娜娜”作品里那種絕望的死亡氣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柔美、活潑的印象。
新市政廳離“娜娜”不遠,我一轉身,高達100米的大穹頂在晨曦中向我招手。據說通向圓頂的升降梯是歐洲唯一一座傾斜上升的電梯,它以17度的角度攀爬約50米直達圓頂畫廊的觀景平臺。不過,我更喜歡的是新市政廳在馬施湖(Maschteich)上的倒影,它加倍了建筑的壯觀。清晨的陽光角度十分溫柔,我沿著湖畔的小路走了一圈,靴子上沾滿了潮濕的泥土。水鳥和野鴨都不愿意等待我的鏡頭,枯枝的倒影蕩漾在空闊的湖面上,使得這一份靜謐也有幾分張牙舞爪。
緊挨著新市政廳的Nord L B銀行辦公樓,配合了這種乖張。它由Behnisch, Behnisch & Partner事務所設計,由多個大小不等的長方體樓塊交錯地堆疊在一起,大量的挑梁懸空由每層底部粗細不一的柱子支撐起來—盡管如此,也絲毫沒能紓解我看到它時緊張的情緒。
我返回旅游中心,工作人員告訴我EXPO 2000的場館有好多已經不開放了。我臨時想去離漢諾威一個小時車程的沃爾夫斯堡汽車城,那里有Zara Hadid設計的Phaeno科技館。但車站問訊處的人又告訴我,如果你既想去沃爾夫斯堡、又想去不萊梅,最后還要趕到漢堡,那最好的辦法是你總是以漢諾威為起點。太不經濟了,我只好放棄沃爾夫斯堡。
去不萊梅吧。不萊梅這個名字,光是念著,就已經覺得有音符在跳動了。
不萊梅旅游中心的人告訴我只需要10分鐘就可以步行到老城中心,不遠。于是我決定,讓我的背包和我一起結伴游覽不萊梅,就像格林童話里的驢子、狗、貓和公雞一樣,結伴追求自由生活。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天,這幾個動物都變得很老,主人認為他們沒有用處了,等待他們的命運就是進屠宰場。于是驢子提議:我們有高亢的聲音,不如大家到不萊梅去做城市里的音樂家吧。于是他們結伴而行,不料在途中遇到了一屋子強盜,他們合力大喊,把強盜們趕跑了,從此在那棟屋子里快樂的生活下去。其實這四個動物最終沒有到達不萊梅,但不萊梅人卻驕傲地認為不萊梅就是這個童話發生的場所。1953年,不萊梅市在市政廳前豎起了四個動物的金屬雕塑:驢子馱起了狗、狗馱起了貓、公雞則站在頂端。這四個垂垂老矣的動物,團結一致,完成了打擊強盜的艱巨任務。
穿過市集廣場,圣誕節的氣氛已經慢慢在醞釀,紅與綠在這里絕對不是丑陋的搭配,而是生氣與生機的絕妙組合,可以讓人短暫地忽略北德陰郁的天氣。我前后左右拍了幾張照片,突然發現迷失在不萊梅交錯的窄巷中。我定定地看了地圖半天,還是沒弄明白置身何處,而沉重的包袱明明白白地壓住我的脊梁,讓每一個方向的試探都成為負擔,終于困在原地。突然,有人湊上來問我是否需要幫助。我說,我準備去施諾爾小區,可是路牌并不清楚,我有些糊涂了。那人接過地圖,立馬指出了我在地圖上的位置。我謝過他,發現他竟然也很歡快。這種歡快感染了我,也感染了老天爺,天空突然放晴了。
施諾爾小區是不萊梅最古老的城區,建于十五、十六世紀的玲瓏小屋密密麻麻地湊在一起,今天作為城市規劃的一部分,多是餐館和經營手工藝品的商店。這里是德國古老城鎮格局的最佳范本,街道最寬處也不到5米,狹窄的地方僅夠一個人側身通過。小屋多是兩層樓,頂著三角形的閣樓,磚墻上淺淺地刷了一層彩漆,與窗臺上懸置的花盆相映成趣,一切都是樸素自然的風貌。只要整潔,青苔和磚塊夾縫中的雜草便生不出破敗的樣子。玻璃窗一層不染,將手工藝品的精致準確地傳遞出來,即便是粗糙的山寨產品也在這一層光潔背后變得圓滑。




我這個“疊羅漢”造型并沒有幫助我走向“自由”。我背著15公斤的背包在不萊梅轉了兩個小時,卸下包袱休息的時候,我覺得整個地球都輕飄飄的了。直到我上了去漢堡的火車,我還覺得心不在心的位置,而是扭成一團,堵在那些我可以出氣的地方。
漢堡中央車站是德國最繁忙的火車站,在歐洲僅次于巴黎北站。它的建筑語言也類似于巴黎北站(建于1860年代):新古典主義站屋集售票廳、候車、餐飲及行李轉運等現代功能于兩層空間。緊接站屋的車站為“U”形,月臺在鋼結構、玻璃拱頂的保護之下,形成一種安全、通透、大氣的格局。美中不足的是,這一設計限制了日后擴充軌道的可能性,所以今天看到的漢堡中央車站只有八個月臺,而巴黎北站的長途火車駛入車站后只能調轉車頭開出去。反觀落成于2006年的柏林新中央火車站,有效地區分了長途火車、市郊火車和地鐵線路,既保留了已有軌道在城市空間中的走向,也為多個不同方向的列車預留了空間。

從杜塞爾多夫到漢諾威到不萊梅到漢堡,德國各大城市的中央車站基本格式如此相似,已經幫助我培養出一種認知:地下一層或地上一層有一條狹長的商業通道,貫穿起多個平行的月臺。我試圖把這一格局想象成兩個向量:縱向代表了它的社會屬性,橫向代表了它的經濟屬性。前者即交通、運輸、工作;后者即娛樂、休息、交流。由一座車站引申開來,城市也是按照它自身的屬性進行設計的,多數時候,所謂設計規劃也需要順應其自發性。現代城市初具雛形的誘因之一在于人口的激增,以往城市中相對單一的宗教、政治功能已經不能完全滿足工業革命后諸多新興的社會功能,比如工作、交通、教育、醫療、購物等等。自19世紀以來,各種現代城市規劃理論不斷被提出、豐富并付諸實踐。在此之前,城市的發育看上去好像是無序的,體現在街景水平線不連貫、公共設施缺乏、相鄰建筑高度不一、風格各異。盡管如此,當我們仔細分析它們的行政中心、居民區、商業區、娛樂場所、公共資源配給區的興起和成熟,依然能從諸多特質中提煉出當時城市的社會屬性和經濟屬性,也可以說,對這些城市稍加解析,便能夠發現當時人們的社會制度、生活習慣和文化傳統,還能約莫讀出他們的性格。
我與T小姐相約在漢堡的酒店碰頭。從漢堡火車站走出來的時候還不到六點,天已經黑得深沉了。我們的酒店在火車站出來的紅燈區里,在Booking網上的風評不太好,這些純潔的歐洲人無法忍受燈紅酒綠的一晚下榻,他們的評語多是這個酒店環境很“臟”。而最滑稽的是,荷蘭、比利時、德國的聲色場所都集中在火車站周邊,他們打出桃紅色的招牌,讓那些過客沉湎于無邊的曖昧中。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要見識一下漢堡的聲色犬馬,卻只看到幾個在寒風中縮成一團的疑似皮條客。酒店就在車站正對面的軸線上,剛到酒店,我就被告知換到另一家酒店——離火車站更近,房間也更好。這種事情偶爾會發生,多數時候都是“免費升艙”的好消息。我正準備聯系T小姐,T小姐到了。
T小姐也經歷了曲折的一天,她從阿姆斯特丹換了兩趟車才趕到漢堡,我們交換了這一天的種種輾轉,又興致勃勃地決定去漢堡港看看。
漢堡是大城市,站在倫巴第大橋上遠眺埃爾斯特內湖,湖畔的倒影整齊劃一,同是水城印象,漢堡之于威尼斯,正如德國人的大氣兼有刻板之于意大利人的奔放略帶世故。沿著Dovenfleet大街向港口走去,六車道、八車道—完全看不到施諾爾小區的小心翼翼,與之相應的是鋼鐵森林的冷冰冰。
現代建筑中最重要的突破,除了標準鋼鐵制件,就是鋼筋混凝土的廣泛應用。而世界上最早取消石料作為建筑基本材料,而代之以鋼鐵承力結構的建筑師是沙利文(Louis Sullivan)。盡管創造鋼鐵承力結構思想的是威廉詹尼提出的,但他對如何把現代結構與裝飾結合起來感到束手無策,是沙利文設計協調了結構和裝飾的問題,第一個建成了現代摩天大樓。作為芝加哥學派的代表人物,沙利文對現代建筑更大的貢獻在于他明確了現代高層建筑的“三段式”立面布局:下部兩層是商店門面;中間采用縱向線條分割出辦公空間,縱向線條部分可以容納裝飾細節;頂部采用橫向線條與中層的辦公空間分開,作為建筑的維護、配電部分。這種兩條橫線夾著中間大面積的縱向線條的布局方法,成為我們今天看到的大部分高層商業樓宇的基本格式。正當沙利文意氣風發,卻在1893年舉辦的哥倫比亞世博會上遭遇了華而不實的巴洛克風格的卷土重來,違背了他“完全抑制裝飾,集中精力于創造優美而裸露的造型”的倡導。而今天,當我們走在漢堡的街上,就像走在任何一個國際大都市的街上,滿目皆是獨立的鋼。
沙利文提出“形式隨功能而定”(Form Follows Function),這個“功能”包括了與環境的關系,是涵蓋文明在內的大環境,它實際強調的是一種社會關系。當這個世界社會分工日益明確,需求又趨于一致的時候,建筑的分門別類也逐漸同質化,就好像到達了生物進化的某個平臺期,和古典主義、文藝復興、哥特式、巴洛克式、洛可可式一樣,它引起了當下廣泛的不適,敏銳的革新者在審美上不再對它趨之若鶩,而開始呼喚新的風格。
我扛著三腳架,在倉庫老城(Speicherstadt)對面的空地上,想捕捉這些方格子在夜幕下的閃耀。我們邊走邊玩,不亦樂乎。每當我們在鋼鐵森林里行差踏錯的時候,T小姐的GPS就及時發揮作用,把我們從歪路上拉回來。正如T小姐所說,剛剛從阿姆斯特丹、漢諾威、不萊梅過來的我們,一時間不能適應漢堡的“大尺度”。
我們不能適應的,還有傍晚漢堡港的人煙罕至,除了一個,找我們要煙的人。據說北極熊的嗅覺可達十公里之外,準確地判斷出潛在的獵物或者配偶。T小姐抽點女士煙,身上淡淡的煙味引來了這個神經兮兮的人,他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緊緊的跟在我們身后,問了一句:你們有煙么?他的英語講得不是很清楚,而T小姐當時沒帶煙。我們一邊說著抱歉,一邊緩緩地轉身離開,他還默默地跟在我們身后。前面是漢堡港深邃的墨色,昏暗的路燈把前路照得并不明朗,沒有人。我拉了T小姐一把,慌忙穿過馬路,好避開這個古怪的人。我隔著一條馬路觀察他,他將單薄的衣領立起,就那么機械地往前走著。
我們更不適應的,是遍尋不著的洗手間。德國、比利時、荷蘭,在公廁這個問題上也玩起了資本主義的供需把戲,你需要投資才能享用這個公共資源。但更多的時候,公廁如此罕見,因此排泄這項最基本的人權只好在你精確地控制下實現。
我們在水泥森林里走得太疲憊,是時候休息一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