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衛星
在現代社會中,職業身份經常提供了個人最重要的社會角色,職業生涯中的經歷和遭遇往往是構成人生故事重要內容。個性與職業生涯匹配是人力資源管理的理想狀態,然而現實往往充滿各種沖突。在變動劇烈的時代背景下,人的際遇也在急劇變化。《出版:人學絮語》是一本從人開始講編輯出版的書,閱讀這本書是一個機會,看到偶然性多次不可思議地左右了人生,了解我們已經或不曾經歷的時代。
另一方面,問題也隨著閱讀產生。從現代信息傳播的產業模式來看,編輯者作為生產主體,必然參與社會關系的再生產,如何參與構成了第一個問題。
1 編輯的權力配置與驅動結構
無論是書、雜志還是報紙,出版物在被人們閱讀之前,都經歷了或多或少的編輯。達恩頓曾經提出頗有意思的問題:“什么人閱讀,讀的是什么,閱讀是在什么時候和什么情況下發生的,閱讀的效果又是怎樣的,這類問題把閱讀研究跟社會性聯系起來了。”[1]這是閱讀史研究自然延伸出社會學的卷面。本書也是此類交叉處的觀察結果,作者通過人的故事來貫通對編輯學的思考,從兩個方面展現了在歷史長卷中起伏的編輯人生,即在政治掛帥的年代,編輯如何身不由己,命運跌宕;在政治氛圍寬松的背景下,造就一段時期文學繁榮的社會效益和個人成就。兩個不同時期的際遇,正是政治權力與專業權力角逐狀態的不同后果,其中信息傳播技術的應用在權力格局變化中作用極其顯著。
在電子媒介大行其道之前,人們對世界的感知和認識主要來自文字出版物,由此在媒介傳播史上讓出版社的編輯成為一線的把關人,但這個把關人本身又不能脫離出版機構的管理和控制,由此形成編輯工作的雙重權力:專業權力與結構性權力。若從一般的視角將編輯理解為文字整理使之符合規范的工作,在一個基本的信息傳播過程中,編輯可被視為對信息的操作,技術屬性較為主要。
從專業權力來說,在作者所列舉的經典案例當中,都可以看到一個被傳播的信息首先是要經歷編輯修訂,在編輯這一制作環節中逐步賦予自身的合法性,并成為得以發表、乃至成為經典的重要前提。以期刊為例,作者提出的“觸摸連續出版的內在機理”,事實上是要通過編輯程序來保證所發表的作品質量,從而保證期刊獲得讀者的認可而持續生存:“期刊的內容定位于某一個社會行業或專門領域,如期刊以其傳播物及連續的傳播過程將原子狀的游離的大眾組織成一個有相對共同愛好、興趣的群體。”
論證這一合法性是編輯工作自我再生產的一部分,也是編輯工作的職業傳統的重要內容。作者敘述的著名編輯戴文葆曾在文章中提及編輯匯編本以及單編本,是實踐中掌握編輯業務技術的一種小百科全書式的訓練……首先確定主題,選取材料,安排編次……強調了編輯工作的技術內容。這正是編輯工作的基本內涵。作為專業成就的最高體現,戴文葆的編輯范例最終成為國家行政部門增設技術職稱系列的論據,足以說明編輯工作重點不僅僅在于使文字符合規范、文從字順。
就結構性權力而言,甄別、組織和修改稿件,并通過這些稿件發表使刊物獲得聲譽,是編輯工作得以展現的結果。在互聯網以前的時代,個人信息要想廣為人知,需要借助出版物獲得大量讀者,必須借助出版社和雜志發表。編輯擁有是否發表的決定權,通過選稿、組稿、約稿等方式的交替使用來向社會提供作品,其中既包含投稿—選稿—改稿—用稿等社會默認的信息傳播程序,也包含約稿等透過資歷積累所建立的人際傳播網絡聯系,以及編輯因個人資歷等與編輯體制規范之間的操作空間。
從媒介傳播的歷史演變來說,這一結構性權力成為“媒介即信息”的注腳。美國學者尼爾·波茲曼就說過:“有的時候,社會制度的功能純粹是剝奪人的信息,不過其主要功能是指引人賦予信息適當的分量和價值。社會制度關注的是信息的意義,在實施信息準入標準的時候可能會相當嚴格。”[2]一個社會在進行高度組織意義上的制度創新時,對信息傳播的處理策略是把職業意識形態和信仰意識形態高度重疊,不僅僅是重新定義事物,而且規定什么事物是可以定義的,從而重構一種人與物和人與人的關系。而其中的悖論在于,技術權力是受制于政治權力的支配,如作者在回溯戴文葆的工作經歷時曾感嘆道:“一個組織控制全國思想文化的人民出版社偏偏使用而又偏偏‘不得重用要‘控制的人,其機構職能與隊伍組成是否構成悖論?如果確認為悖論,這悖論由何而來,社會基礎是什么?”
作為社會信息傳播把關人的編輯工作,其結果表現出專業精神和專業水準,表現出對信息的理解和對媒介的認知,以及對某種傳播理想目標的理解。如果一位編輯有深切的現實關懷,那么通過選題比通過文字編輯來表達得更為清晰。還是戴文葆,曾在20世紀80年代推動一系列嚴肅的性學著作出版,包括撰文推介吳階平主持編譯審校的《性醫學》一書的出版,將此書出版視為思想學術界所打破的禁區之一。此一階段通過出版產生的信息熱點和信息競爭,借助新的信息來產生社會的注意力,不斷釋放社會主體的能量,從而形成社會發展當中的重要動力。但是,編輯者在多大程度上參與作品與社會的互動關系,這構成了第二個問題。
2 出版人的責任與政治的交織
既然出版人是出版學的核心,討論編輯的活動就成為重心,即經常表現為幕后而不為人所知的編輯業務。作者把扮演文字作品最后把關人的編輯者當作首要的關注對象,從不同角度描述和反思的研究個案,逐漸展開對編輯工作的價值以及相關社會和歷史的背景分析,諸如鄒韜奮的豐碑,趙家璧的才華,戴文葆的精深,秦兆陽的悲愴,韋君宜的反思,無一不是老編輯的職業生涯和歷史經歷所刻畫出來的華彩片斷。
作者一開篇就濃墨重彩地討論鄒韜奮的歷史定位,在史料的梳理中質疑長期以來盛行的對歷史人物的標簽式定義。顯然,簡單的歷史觀在簡化歷史的同時亦在簡化人們的思想,正如作者所指出:“而韜奮作為‘愛國志士、民主先鋒(朱德題詞)的豐富性與多樣化則被淡化、肢解了,韜奮經歷、交游與思想的復雜性被人為凈化后,既自覺不自覺地澆熄了人文社會學者的探索熱情,也將風采奕奕豐滿鮮活的生命存在抽象為一面旗幟,風干為一個符號。”
與老編輯的人際交往是連續不斷的際遇和觀察。基于作者入行以來的勤奮,書中娓娓道來與老一代編輯家之間的故事,可以發現這些老編輯有一些重要的共同點:經歷過革命年代,有知識,有文化,也創作,曾經擔任出版界的重要領導;懂得甚至精通業務,經歷了“反右”和“文革”,在被稱為“新時期”的1980年代還生機勃發,老當益壯。雖不乏困惑,但始終恪守文字出版業的專業信條和價值選項。
在至今仍然成為革命傳統教育重要內容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史的各種話語體裁中,“筆桿子”和“槍桿子”并行不悖的套用常常是制造革命權力的歷史過程中的經典內容。傳播不僅意味著信息的擴散,還是產生權力所調度的社會力量的表達。通過編輯過程的信息傳播的頻率和重復,一個簡單的信息可以產生強大的社會動員和社會組織能量。而具有大眾傳播效果的文化信息的生產及擴散過程,就必然是涉及社會變遷或社會變革的節奏轉換的調節器。出版和出版人與政治的交織就在于,任何具有社會色彩的政治過程,首先是一個在文化領域爭取和建立“文化領導權”的過程,即通過權力和話語的相互替代建立社會心理秩序的過程。作者對 《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編輯學案進行了分析,正是通過這個案例,我們不得不再次確認達恩頓提出的一種傳播學的觀點:“文本的意義是在傳播系統中被決定的,而不是由文本本身決定的。”[3]信息一旦展開傳播,其后果往往不由傳播者控制。
少年時代就投身革命的青年作家王蒙,從對現實生活的觀察出發,通過《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樣一篇小說,講述了一個對新中國和革命事業抱著單純而真誠的信仰的青年林震,來到中共北京市某個區委組織部工作以后所遭遇的矛盾和困惑。刻畫了劉世吾、韓常新、王清泉等新老官僚主義和蛻化變質分子的典型形象。小說雖然“對剛剛展現魅力的新社會投出懷疑的目光”[4],但也通過主人公本身呈現一種積極向上的力量。小說發表的時代背景本身與當時蘇聯文壇興起的“解凍”有一定的內在歷史聯系。但這樣一篇小說,在當時產生了小說之外的社會影響:從1956年12月起,《文藝學習》編輯部先后收到有關稿件1300多篇,編輯部連續4期發了25篇,《人民日報》《文藝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和《延河》雜志也先后發表討論文章,對小說的討論直到進入毛澤東的視野,成為被“五次談論”的對象。從革命的理想主義的批判話語出發,作者本身成為被革命批評和批判的對象。不管是當時受到最高領導人支持的作者還是被批評的編輯,后來的命運轉折證明:革命是一種話語的流動,流向和流量的變換使得革命的浪潮兒難以避免被淹沒的風險。
作者提供的編輯學案實際上反映了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正如我們可以從某些批評家轉換視角的專業操作中可以看出,一旦按照政治要求來展開文藝批評,就遠遠不是一個專業領域的評論事件,關于編輯修改的水準不是從專業角度加以評論,而是是否服從于政治需要。直到今天,人們還在繼續確認:“因為秦兆陽的修改恰恰是強化了小說對社會陰暗面的暴露,而削弱了歌頌光明的成分。尤其是小說結尾的修改,無疑將原稿中的希望淡化了。如前所述,秦兆陽的修改刪去了林震兩段慷慨激昂的陳詞,這削弱了林震的戰斗力量,正強化了毛澤東所指出的小說對正面人物描寫無力的缺點。”[5]
毋庸置疑,小說可以是再造個體意識和集體意識的載體。不幸的是小說本身一旦上升為政治或者被政治覆蓋,加入的信息就越來越復雜:發表的小說原文,編輯修改的意圖,各級領導人的意見,隨著而來的各種討論和匯報不斷翻卷,既是敘事失落的癥狀,也是敘事失落的原因。多年以后,在陳思和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一書中,提出了這樣的評價:“從小說的文本實際來看,《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雖然具有揭示官僚主義現象、‘積極干預現實的外部寫真傾向,但它更是一篇以個人體驗和感受為出發點,通過個人的理想激情與現實環境的沖突,表現敘述人心路歷程的成長小說。……與外部沖突的再現相比,作者更注重對敘述人心理內部沖突的表現,甚至可以說,對心理沖突事件的精彩呈現,才是這篇作品的藝術獨特性所在。小說的主題和現實針對性也只有在對其內部視角的分析中才能獲得更切實的理解。”[6] 決定性的內容并非小說本身,作為被政治挪用的對象,這篇小說所引發的氛圍恰恰呼應了那個短暫的“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
既然文化生活的氛圍源于政治的啟動,那么我們無疑就會一次次重復政治的符號轉換和信息控制所可能導致的新的社會關系。在一個文本政治化的歷史邏輯中,思想的稱臣必然帶來權力的順從,隨之生成第三個問題。
3 傳播是思想和權力的結合
透過信息傳播的操作可以重新塑造一種主體身份的權力格局,在作者所觀察的老一代編輯家的命運變遷中有許多令人唏噓的案例,例如秦兆陽、王蒙、涂光群在1957年著名的“反右”運動中他們是否被貼上“右派”的標簽,幾乎完全取決于是否看到毛澤東的《事情正在起變化》一文,這篇文章在公開發表之前曾作為機密文件下發。完全沒有被通知(秦)、得到通知等待幾小時后又說不去看文件了(王)、聽了文件傳達并得到領導特別關照(涂),三種不同的個人情形導致了兩種不同結果:劃為右派或不劃為右派,以及相應的后續結果。這個事件中信息的傳播過程并非沿著體制化的組織結構,而是混合使用了正式信息傳播途徑以及非正式組織例如個人人際關系網絡等,構成一種有特色的傳播生態。
傳播生態的權力關系的建構是通過信息傳播的操作完成,其傳播過程是一個通過信息調度影響人的看法、觀念和行為的過程。在上述編輯出版人的遭遇過程中,被控制傳播的信息起初起著催化媒介的作用,在逐層的、正式與非正式組織的人際脈絡中傳遞;隨后變身為檄文,透過宣傳機器的公開發布,展開派別劃分同時并通過組織行為對個人身份重新標注。就個人悲劇而言,革命者本身在中途因為價值認知的分歧而被拋棄,或者表現為一種內心的隱形傷害,如后來韋君宜《思痛錄》的記載。
從信息傳播的角度看20世紀的革命史,透視出信息修辭學特征,革命話語的修辭術無疑是革命過程中被應用到效果極致的傳播技術。信息傳播有效性,即傳播目標的達成,受制于各種因素的影響。如果單純從傳播效果出發,控制把關人、操縱媒介、取消噪音、誘導受眾,并且將信息簡化成為模板,即可達成最優傳播效果。此時傳播者控制了一切傳播要素,受眾只能被動地接受,信息傳播過程成為支配受眾的過程。這當然是一個將受眾去主體化的過程,如果將這一階段的媒介內容作為歷史記錄的現實,就可能繼續取消曾經不能表達的現實在今天重現的權力。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能通過《重放的鮮花》回味曾經有過的熱情和激情。
在過去的20世紀,信息傳播與社會關系的互動曾經經歷過兩個不同的階段:在前一個階段是以政治權力為主,社會空間的政治化占據或淡化文化權力和專業權力,之后是一個被壓制的文化權力和專業權力逐漸復蘇的過程。在前一過程中,信息生產、媒介機構均被逐漸壓制,社會信息量和媒介數量都在下降,只有政治口令通過層層轉發的體制媒介,受眾在這個過程中也逐漸單一化;后一過程則正好相反。一個逐步正常的社會充滿各種信息來源,這些信息通過不同的渠道到達各自的受眾,出現多種層次的信息生產機構和媒介,信息、媒介和受眾的多樣性構成豐富的社會文化生態。在改革開放之后的1979年,編輯出版專業終于作為一個學科建制被提上日程,而在1978年,曾任湖南省出版局局長的胡真,就敢于大膽提出地方出版社要“立足本省,面向全國,爭取更多的圖書進入國際市場。”廢除了過去地方出版社執行了幾十年的“地方化、通俗化、大眾化”的三化方針。
作者在上個世紀80年代攻讀編輯出版專業,在學習研究編輯出版學的過程中注重田野工作,通過直接采訪、信件來往和查閱檔案積累了有價值的一手資料。這些資料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當事人事后對事件的看法和評論,在時代背景發生變化,事件已經逐漸成為歷史的情形下,當事人的意見一方面表達了個人的看法和意見,這些看法和意見的表達受到現實的影響,既是傳播的信息,也是傳播的結果;另一方面,能否表達,如何表達,透露出時代里傳播生態的巨大變化,尤其是涉及到出版制度建設方面的一些探討凸顯出制度創新的困境。
試圖將出版界人士關于出版的想法和意見進行收集整理,從而歸納勾勒出當代出版業界的思想形態,是一項有想法和有勇氣的工作。在當代社會背景下,作者所能完成的是將“出版的思想形態”作為問題,嘗試求解。意識到出版的思想形態是非連續的,其重要性在于影響了編輯工作的實踐,而實踐中積累的經驗和認識又會形成系統的看法,成為思想,進入學術體系循環,并通過教育系統的流通開啟另一個信息傳播的過程。面對新媒體日新月異的發展優勢,如何能夠在縱向和橫向兩個向度上推進編輯出版學的專業和學科建設,顯然是一個越來越難以回避的挑戰。
作者的這本文集融合治學二十多年的專業思考,要我這個外行作序,在研讀過程中形成這篇讀書札記。謹向作者和編輯出版學的探索者致意。
(《出版:人學絮語》,李頻著,河南大學出版社2012年10月出版,定價:58.00元。)
注 釋
[1][3][美]羅伯特·達恩頓.拉莫萊特之吻[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110,107
[2][美]尼爾·波斯曼.技術壟斷[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43
[4]沈志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史第三卷:思考與選擇——從知識分子會議到反右派運動[M].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8:259
[5]韓彬.秦兆陽與《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J].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12(1):57
[6]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98
(收稿日期:2012-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