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國華
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前,邊城文山何其綺麗鐘秀,淙淙流水何其清澈柔美;姑且不說那九曲十八彎似的盤龍河畔之青青楊柳,如何一枝枝、一樹樹、一行行,而且她行她素似的,與朝夕相處、耳鬢廝磨著的那一幢幢懸在河堤之上的“吊腳樓”相映成趣,極讓人聯想到一代文學大師沈從文筆下,當年那種湘西古鎮之美景;也不說當年矗立于青青石板路一隅的文山城之東門、南門抑或大西門、小西門等,如何極富人氣、鶴立雞群似的,讓人仰止;僅僅就城中不起眼的小巷子而言,就有清清流水環門繞戶而過,所謂“三步兩座橋”之地名,就是由此衍生而出。
拙文所記述的這位文山本土藝術大家,正巧出生在文山城內距離所謂“三步兩座橋”約百多米的“南門外梧桐卡”(后改稱振華街)一貧窮之家;時值清光緒十九年(1884年)二月廿七日;此人姓張,名建鼎,字禹卿,自幼雖家貧,卻讀過小學,尤喜看戲。他對于滇劇之酷愛,已經進入癡迷無比的境界,實難自拔;且善于模仿,更喜旦行;僅僅十歲出頭,就以票友身份,登過一次臺,又因扮演《柳木劍》中的二旦而奪人眼球,更是得到戲班中諸藝人的好評,進而引起他立志以演戲度過一生的強烈信念。于是,他與距離所謂“三步兩座橋”約二十米許、被稱之為“南門上坡”一隅、名曰孫品全的一青年,同拜老藝人謝開初為師;兩年后,他就出師演唱,隨即名噪一時。同時,取了藝名,曰竹八音。
建鼎先生,之所以取下“竹八音”之藝名,乃因自古正統之中國宮庭音樂,多以“絲”、“竹”制成的樂器為主,比如各種不同類型的笙、小京(滇)胡、竽、笛子等,均系竹子制作而成;而其“絲”者,乃泛指各類型——比如二胡、琵琶、月琴、三弦、阮、箏等樂器上的琴弦。所以,自古只要說到“絲竹”之聲,圈內人就知,是指莊重嚴肅的正統音樂了。況且,置身于華夏沃土之古老國度的高人韻士們之于音樂的研究,簡直就像一抬手就能看到手板心上的紋理那樣,硬是把其中蘊含的各種特質觀察與傾聽得無比通透,入木三分,認為正統音樂蘊含著八種與大自然息息相關的元素,所以音樂才會如此美妙與悅耳;這八種元素就是:“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并且認為以這八種元素做成的樂器,金為鐘,石為磐,琴瑟為絲,簫管為竹,笙竽為匏,薰為土,鼓為革,枳於為木;進而,古人就將其八種元素,做成并演奏出的美妙音樂并稱之為“八音”。由此足見,當年給建鼎先生取此藝名者,實為飽學之士。
建鼎先生耗費畢生精力所追求和演出的,是于清道光年間形成于云南的主要地方劇種——滇劇。此滇劇屬于程式化藝術,無論唱做念打,一招一式都很講究,但因先生天資聰穎,更兼與生俱來,就與文山靈秀之山水息息相通;所以,他在文山,演藝時間雖短,卻能與柳依依、詠蘭軒、香九齡同被譽為文山的“四頂鳳冠”或“四個青衣皇后”;并且,在其四人當中,尤以他功底最硬,不僅唱做方面有獨到之處,在詞調聲腔音律上也有所創新,故而聲名為最。再者,由于他基于“藝無止境”的理念,為了攀登藝術峰巔,始終不渝地勤學苦練,加之又有文化基礎以及注重文化修為,旦行中無論青衣、花衫、刀馬、閨門、搖彩,無不恰如其分,可謂極盡文靜、雅致、英武、潑辣之能事;武功中,翻、滾、撲、跌、縱,躍、刺耍,刀槍劍棍,皆所精熟。所以,他憑著一身實力硬功,不足十年,就闖入昆明,成為云南滇劇界與羅香圃、黃雨清、李桂蘭等齊名的一代滇劇表演藝術大家。
俗話說“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建鼎先生之所以小小年紀,就能在文山城初試鋒芒且嶄露頭角,進而在昆明東寺街大劇院的臺子上大放光彩而頗受贊譽,除了以上泛泛提及的,一是他生于自古山水靈秀的文山城里,二是天生此梨園奇才,聰穎好學;可是,天下沒有幾人知道,先生之所以逐步成為藝術名流,表演大家,并且以其表演的《黛玉葬花》而令人傾倒,實因他獨創了一種練習基本功的方法;因他專攻花旦與青衣,就每每要在大清早置身于環繞文山城的盤龍河堤,一邊對著清澈秀麗的河水練聲音,一邊隨著裊裊婷婷的楊柳枝條,悠悠然然,扭動腰肢,并在心中模仿年輕美人的天生麗質,而隨時調整身形狀態,加之他最喜《紅樓夢》一書,對其閱讀揣摩,每每手不釋卷,夜間枕之而臥;他又喜古樂,能彈琵琶,并學會彈箏,且在演出《寶玉聽琴》時,就在舞臺上彈箏低唱,以箏代琴,意境神似。所以,就被觀眾賦以“活黛玉”之貴冠。此外,他到了昆明以后,除了正常的戲臺演出,還應邀灌注唱片,以及前往成立不久的昆明廣播電臺放聲錄音,制作節目,播送各地,從而其聲名越之遠揚。
1952年,建鼎先生被選送北京,參加國慶三周年觀禮活動;l954年加入中國戲劇家協會云南分會并當選該協會副主席;1956年云南省文化廳為十個老藝人祝壽,他就是十老之一;同年,他被推薦為云南省政協委員。如此盛名,先生當之無愧。之后,經他積極地向省委、省政府進言獻策,云南首次于1957年成立文藝學校,并請他擔任第一任滇劇科主任,使其滇劇事業后繼有人。1966年3月31日,建鼎先生以八十二歲之高齡與世長辭,從而使其妙曼清音,憾然成為絕響。
光陰荏苒。雖說悠悠歲月中,長江后浪推前浪,江山自有人才出,然而頗讓筆者動心動情的是:在全社會已經沿著日新月異的時間隧道邁入信息時代的今天,許多的新名詞、新觀念比走馬燈還快了不少,居然令人目不遐接、震耳欲聾。可是,筆者萬萬沒有想到,就在建鼎先生乘鶴西去足有四十年歷程的2006年3月31日,昆明的《生活新報》以“竹八音去逝整40年 活黛玉名號依舊響亮”為題,發出專題文章,除了追憶一代滇劇名家散遺人間的往昔軼事,也對早已今不如昔的滇劇藝術發出了“魂兮歸來”的期盼之音。于是,筆者對文章雖看了一會兒,也愣了小半天。之后,遂查了資料,并認真研讀了一千五百年前,出自南北朝人沈炯的五古《八音詩》,據說這是中國最早以“金、石、絲、竹、匏、土、革、木”為每一句之第一字創作而成的“八音詩”。之后自問:莫非普天之下,藝術屬于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