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鮮花上看見死亡的人會迅速綻放,如果法院不及時立案審理,他會把這事講給每個病人聽。呂執拗對接受訴訟請求的書記員莊重地說,臉龐因為激動由病態的蒼白轉為暗紫。法律援助辦公室位于市中級人民法院底樓,很容易就能找到這個不太寬敞但陳設齊全的地方,當時這位穿一身皺巴巴棉質休閑服裝的來訪者進來后就尋找痰盂咳痰,并將痰盂拿到椅子旁邊放好,之后端正地坐下,喘著氣說:“我是演員呂執拗!我要打官司,醫療官司!”說著他加重了語氣。看起來年方而立的他很像性格演員,長著棱角分明的方臉和豎直的身材,一雙細長的眼睛里恍惚著夢幻的影子。負責的書記員就在他飄蕩的訴說中凝神傾聽著,偶爾提醒他喝口水。沒有喝干之前的紙杯在呂執拗手里和他的身體一起激動地顫抖,時而潑灑出一些水,這使他在絮叨中時而茫然地望望它,就像那是拿不穩的圣杯一樣。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呂執拗說,這病久治不愈,要把治病過程說清楚,還真費神,對聽的人也是考驗。可是僅僅說和聽,已經是輕松的了。誰要是主動去當他那樣的病人,那才是英雄。那時得到飾演間諜的配角機會,哦,就像英語過去時態總是很久很久以前一樣,時間漫長得像人生過不完了。那時是秋天,牧草完全枯黃,環境看起來很蒼涼,不過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劇組在山原地表呈現的高寒草甸上輾轉拍一部諜戰電視劇,呂執拗飾演一個出場極少卻相當重要的配角。鏡頭很集中,很快輪到拍他的最后一組鏡頭了。在遼闊的高山草甸上,間諜正策馬迎風趕到西康省府,將追蹤者一次次甩在身后,直到被槍擊后跌落在地的他被攝影師拍了個死人的臉部特寫。然而鏡頭移開后,呂執拗卻捂胸咳嗽起來。痰中有血,胸腔震動如同波浪撲打,助理馬上攙他到帳篷躺下。他喝了口水,一陣嗆咳就堵在氣道上。隨后他咳了好多血。沒辦法,這里是無人區,不得不強忍心慌的他等到幾天后拍攝完畢,和大家一起回城。他從此當上病人了,開始在生活里體驗并飾演新的角色,如此被動的角色!第二天他就去市醫院,只見門診大樓修得奢華,炫耀著裝飾的醫療信心。醫生歪戴的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看人如蜻蜓點水,發出機器人般聲音問哪里不舒服,開了檢查單。放射科查出呂執拗肺上有可疑陰影。做CT掃描吧。門診醫生看了報告說。呂執拗錢不夠,也沒買醫療保險。醫生說那就不檢查吧,給他開了藥。服著大大小小的藥丸,呂執拗不時吞吐唾液,睡覺也不安生。服了一陣去醫院。醫生叫他住院。要交兩千元住院費,他這月光族連這點錢也沒有,就給在做建材銷售的大學同學打電話借錢。
住院應該可以放心了。辦完住院手續,將虛脫的身體扔到病床上時,呂執拗松了口氣。主管醫師來問了幾句,低頭給他聽診。她看人時是好奇的凝視,蒼白的方臉像貝殼。身子細細的一截。很高,這就拉大了秀頎程度。尾隨的幾個實習生活潑的眼神不住地飄來飄去,挨著就像她的馬尾巴顫悠悠的。她自我介紹名字叫卓著,要病人安心治療。外面有人叫她,有病人要搶救。“抱歉,我先去一下。”她說著往外走,看了他一眼,學生也出去了。很快進來了,只是她顯得神情很疲憊。“真對不起。”她接著詢問病史:“家人身體怎樣?”“人是一顆塵埃。我是孤兒。唉,該先問你有家人嗎,對不對?”呂執拗質問道,“哦?”卓著點了點頭:“塵埃。”掂量著將兩個字拉長為相續的線。她匆匆地在便箋本上寫著,又問了些,說好好治療吧。在病房里把短暫的一生想了個遍,呂執拗沒得到更多的啟示,結論還是好好治療。然而病房外的泡桐樹葉落了又長,從秋天到春天病也沒明顯好轉。感染耐藥菌株了吧?卓著擔心地道。做藥敏試驗時,檢驗科醫生說:“怎么不住感染科?”呂執拗的心跳起來,然而預交的住院費快用完了,得馬上給同學打電話借錢。同學接到電話同意借錢,同時告訴他聽說有專門防治所免費治療這種病。這樣太好了,他就去了醫生辦公室。卓著說去防治所也行,有問題可來咨詢。
換個地點就醫,命運會因此改變?可是位置偏僻的防治所就一座低矮的兩層青磚瓦房,門窗桌椅都掉漆了。在大廳的幾個病人,焦慮在臉上涂了淤泥,一時沒找到痰盂,就將血痰吐到地上。熱情的醫生說呂執拗的病不能再拖了。免費的藥效果不一定好。有療效好的藥,但不是防治方案里的,得花錢。想到劇組要去外地開始新的創作了,得看有沒有角色演。呂執拗又打電話借錢,同學馬上送來了。醫生開了價格不菲的藥,說他們是專門機構,病人好多是慕名來的。服著昂貴的藥,呂執拗卻落進焦慮的海洋中。因為導演在電話里說:“我們是要去毛烏素沙漠,但太艱苦。你這病……”他只能默默地放下電話,知道自己去不成了。工作的愿望對他是個泡影。
巨大的失落使呂執拗憤懣地想起醫院檢驗科醫生說的話,那么當初住院時是不是被收錯科室了?這個專業性問題使他全身冷汗直冒,馬上跑到醫院去問給他看過病的門診醫生。那醫生定睛看了看他,將翻了一下的病歷拂到桌邊,生氣地說怎么會。呂執拗趕緊將病歷抓住,但將追問到底,反正不能去劇組。他走向卓著。她正在辦公室人群里埋頭寫病歷,他站在對面叫了她一聲,她抬頭見是他,驚喜地笑了,對他看了又看說:“好轉不多,是不是?”她回答了他的問題,說他們科室可以治這病。可以?為什么是可以?他問她,她不答,他沒辦法,只好問她的父親還好嗎,卓老爹是他的病友。她說還好。什么也問不出,看來病人只能自救了。
去書店看醫書,呂執拗得到初步判斷是收錯科室了。專科專治,且是傳染病。請同學幫他打聽,得知規范治療治愈的希望是百分之九十。那就治吧。呂執拗做演員是憑著熱情和天賦,并沒專門學過。那就系統學習一下表演。但他昏昏欲睡,放棄表演又不甘心。他一次次去書店,又得出可怕結論:規范的藥不花錢,貴藥要花錢,關鍵是療效,但療效也云里霧里。他又去防治所。那條路要穿過整個城市。呂執拗小心地御風而行,帶血的咳嗽被風打散了。一大早他就穿得厚厚的,戴著帽子手套。他邊走邊想怎么確信治療。街道像繩索一樣牽引他往前,樹只剩下軀干,地上白白地凍著霜。防治所還是到了。細菌抗藥性應該增加了,如果不用推薦藥物的話得在病歷上簽字聲明,醫生耐心地說,看著呂執拗,就像對方是頑固的石頭,恨不得向它輸入開竅的法寶。又是一大包規范治療一個療程的藥,吃得呂執拗胸口像塞進了西瓜。看醫學書他又得出一個結論:延誤是肯定的,只能盡量治了,至于療效那就不知道了。治不治得好那是一回事,可那治療的亂象簡直是人間地獄!他決定不辭辛勞地拖著病體去打官司。
講述到這里就結束了。呂執拗在法律援助中心起訴時,痰盂都被他帶血的痰液填滿了。書記員讓他走時自己去清洗,并放上消毒液。呂執拗認真地做完消毒工作,跟書記員慎重地強調了再強調,說千萬別拖拉,不然他要去各個醫院向病人宣傳。就這樣,一個月后呂執拗站在庭審現場。這間審判室是最小的了,墻上的國旗和碩大的國徽肅穆莊嚴。“我是病人,研究型病人。我不信出院的人都是治愈了的。”他在原告席上說:“病歷記錄絕對權威嗎?”主審法官敲了敲桌子問他的職業,又問他是不是在演病人。呂執拗冷笑著疊聲回答是的。審判結果是醫院和防治所治療無誤。他沉默地借錢支付了訴訟費,生吞活剝地接受了結果,發誓以后演法官一定把他們的官樣演好。
不好好休息,還上法院?防治所醫生聽診了呂執拗的胸部,說難怪病情沒見好轉哦,要吃貴藥。他直立起來:“你讓我想想。”他站在那里想,一個個病人進來他也不出去。那些病人對醫生言聽計從,唯唯諾諾態度極佳,又開走許多貴藥。到下班的時候,他還是決定按規范方案治療,又取了更大一包免費的藥。在回去的大街上,呂執拗感到幾乎窒息的孤單。到處是匆匆的腳步和陌生面孔,汽車尾氣撒開驕傲的扇形大網將他熏得落淚。這時他想到卓著是否也越來越瘦了,就向市醫院走去。在病區狹長的走廊上,卓著拿著病歷匆匆走著,竟撞到他身上。寒暄了幾句,她似乎很忙,就要走開,呂執拗說:“我的細菌培養結果怎么是陰性?” “這也可能啊!”她愕然道。他問怎么沒有好轉呀?“你到處跑,怎么能好呢。”她責怪地說。呂執拗頑固地道:“我是塵埃,落地也會再飄。”她笑道:“難怪你會打官司。不過真不該到處跑,你這病要傳染的。”“怎么傳染,像感冒?感冒了就不出門了?”呂執拗這樣的研究型病人自然是醫生的談話對象。他咳嗽起來,跑到痰盂前傾吐時,沒注意到醫生走了。去醫院扯了幾句,很滿意。不然他演這演那又沒有觀眾。他都沒來得及問她怎么像減肥過度的人皮骨相連了。
呂執拗輾轉來到周邊地區的防治所。醫生都說會好得快,只要肯服用高價藥。他回到最初的防治所拿了一個療程免費藥按時服下,又去書店研究這病。書店人多,卻安靜。呂執拗時而咳嗽。沒想到病人在書店這么麻煩,但他是把角色深入了,他就是出色的演員,想到這他就笑出聲來。但凡主角都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中煎熬,不可能擁有一帆風順的命運。人們一旦將不滿的目光投向他,他就看書了。一次次去看書,他得出可怕的結論:耐藥是真的。這病在上世紀以前被喻為白色瘟疫,傳染性強發病率高,然而自從治療藥物問世后,人們就不重視它了,尤其預防措施極差,且大量存在治療不及時、不規范導致病程遷延、耐藥性增高的現象,其病殘率、病死率還是相當高的。書滑落在地時,他站在那里如被吸干水分的樹。是怎么回去的,他不知道。絕望就像玻璃球,一眼可以看穿。滾來滾去,玻璃球。
二
住院大樓就是強力象征,可以對抗疾病。呂執拗一次次跑到醫院里徘徊,看著青翠的草坪小徑上白衣天使來來去去。有一天卓著看見他,站了很久后走過來:“你越來越不好了,是嗎?”“是的,醫生。”呂執拗愁眉不展地說。在防治所服的什么藥,都怎么服的。她詳細地問他,然后在白大褂口袋邊捏了一會兒說:“我重新給你治,好嗎?” “不,醫生。生命只有一次。”他的意思是,再治只是不能實現效果的事情。“你不相信我?”卓著黯然地道。她越來越像一縷裊裊升起的輕煙。身后的住院大樓很高,拔地而起的姿態只是個象征。“謝謝你,你要保重,醫生。”呂執拗不忍看她,馬上轉身走了。
她多么孤單弱小啊,呂執拗想起她同意過他說的塵埃。是的,卓著理解他,那是必然的。誰叫她有那樣的父親呢。呂執拗住院幾天后就認識了病友卓老爹。顯然父親是卓著心里的傷疤,它派給了她像塵埃一樣飄蕩的命運。而她的母親,聽卓老爹說也是不關心人的,好像是智力有點問題,性格也屬于自私那種類型。因此卓著是感情上的孤兒。那天卓著扶著一位老人走進病房。把老人放在床上,她說請個陪護吧,請不到假照看他。老人點頭,不停地喘息,微開的眼里溫潤著祈求。一旦病好些他就粗暴起來,是掌握主權的角色了,屬于只嚴不慈那種家長。他的目光遇到女兒總馬上轉開,無視她的存在。在電影里呂執拗看過這種陌生人的表情。卓老爹認為養女兒是命運不濟,說平時就是忙他的毛衣作坊,連卓著家都沒去。作坊是唯一寄托,他這次住院不要老伴照顧,寧愿讓她有勝于無地在家管著。老爹出院時對呂執拗道謝。因為他經常在病區護理人員鄭叔照顧其他病人時幫助卓老爹。那時卓著太忙,科里五個醫生的編制,他們卻干十個醫生的活。她說的都是疾病和治療。病人是以床號區分的,醫生是為完成診療出現在病房的。看病人都像看物品,問完就大步走開。主任也這樣。
咚咚,聲音很輕。呂執拗不理。接著顯得重了些,他躺在床上,權當幻覺罷。敲門聲又響起來,似乎節奏很急,又有些隱忍地停了。他踉蹌著起身將門打開。是卓著,她眼中焦灼著關切,穿一身白底紫花連衣裙,夏天的氣息從花蕊里飄出來。一個白布包在她手里,腳上是一雙白色細跟涼鞋。如此的白,如此簡潔,真是白衣天使啊。呂執拗照相似的看完,忙將她讓進屋,讓她坐在唯一的椅子上,都忘了給她倒水。不過他只有一個杯子,得用它喝水吃藥。屋里有一張木床,一套木制桌椅,一個簡易帆布衣櫥,都破破爛爛 。桌上很多書,只剩下一小塊地方吃飯寫字。他又躺在床上,沒有多少力氣站著和她說話。卓著勸他重新治療。將手包放在桌子上,那身衣裙像一叢開放在幽暗房間的紫竹花,呂執拗煩躁減輕了:“能夠重來嗎?”卓著看著他,但沒有完全看見,抓住桌子上的手包,全身呈現油畫的靜物狀態。那個包都快沒有了,只剩小小的一團布料。她移開了身體重心,將目光拐了個彎落到他身上,說是去病案室翻了病歷,找到地址欄寫的演出公司,從那里得知他住處的。呂執拗想到可以試一試,希望卓著為治療上門來看自己。一個病人孤零零地待在角落里就像死了似的。
卓著詳細分析了病情,說要一個更長的周期來看效果。她拿出一大包藥,講了怎么吃,囑咐他按時服用。呂執拗點了點頭,就像接住向他拋來的球體,來了就接住。“你這么多書,可以翻翻嗎?”說著她就去拿桌上的書。“我就這些書有價值。”他嘆了一聲說,“都是我喜歡的。可惜沒有時間看!要不然就找你借幾本了。”她將書放回原位,微微一笑。出租的小房間墻壁有點脫落了。屋角開了扇小窗透點空氣,這倒不使他難受。病了,什么都隔了一層霧。呂執拗沒說話。她說他倆相像。就是看的書差不多嗎?當然。不過主要是感覺到像。這么解釋吧。她說羨慕他現在能看書。呂執拗很想聽她說下去,她卻望著外面皺起了眉頭。她是下班后來的,找到這里還費了周折。就這樣,她站起來說不早了,得回去做家務。呂執拗不好留她,只說:“你會來看我嗎?”她點了點頭。“我借薩特的《墻》給你看看。”呂執拗起身拿起一本書遞給她,卓著接下了。就在他背過去躺到床上時,她掏出吸管從痰盂里取了點痰液滴進標本瓶,又把那個小瓶子放進布包里。她提起布包,手指整齊地用著勁,像樹枝一樣強硬。
服著醫生送來的藥,這病人就當得徹頭徹尾了。呂執拗想起了從前。從記事起就在孤兒院,他的第一個問題是:“我是誰?”院長是長著蘋果臉的阿姨,告訴他是呂執拗,是她取的名字,因為他把手攥著。姓呂是跟她姓。他是她撿的。當時他被裹在襁褓里,在馬路邊荒草中哭喊著。她教音樂課,他在教室中跳自編的舞蹈,和歌曲很配。沒多久院長病了,去世前她在病床上握住演員小時候的手說他有表演天賦,不要埋沒它。讀大學也是上蒼恩惠吧。當時學校有個保送名額,就推薦了成績優異的他。他無從選擇專業,只好讀了考古學,畢業后卻費盡心思找到了演出公司。回顧這些之后,想到生病也是尋常事,在一生中就一段罷。呂執拗釋然了。沒多久咳嗽少了,也不那么氣虛了。他就給導演打電話要求重回劇組。導演說還在沙漠,這檔戲拍得太艱苦,還有很長檔期才能完。要是呂執拗覺得勝任的話來也行。呂執拗想向卓著告別再走。過兩天卓著來了。她一坐下就把書還給他說:“好在你送書給我看,否則我都不知會不會擠時間看書了。《墻》里的人們在相同的人生境遇前選擇卻各個不同,還是看在堅持什么。”她說他的病需要靜養,不能勞累地工作。又帶來藥,告訴他怎么吃,囑咐找到劇組一定要寫信給她。
三
劇組在毛烏素沙漠拍一部電視劇。呂執拗坐了兩天火車,又坐了一天汽車,趕到已是晚上。大漠的風在冬天就是獅子吼,在帳篷里坐著,全身仿佛被抓得七零八落了。導演晚上設計拍攝細節到深夜,對他說:“你的病還沒有好,就先做后勤吧。有角色需要替補時,我會叫你上的。”天亮了,他掀開帳篷一看,漫漫黃沙直鋪到天邊,眼里除了黃沙還是黃沙。大風揚起沙粒,打在臉上就像針刺進了皮膚,那尖銳的疼痛幾乎令人麻木。劇組要在風沙中拍一組騎馬廝殺鏡頭,由呂執拗負責道具。道具就是馬和矛,雙方都騎馬舉矛,還沒有做過這個,以為很簡單。但是矛好辦,馬卻不聽話。呂執拗將馬牽到場地,一松開韁繩,馬就狂奔起來,還沒讓演員騎上去就跑遠了。他趕快騎上馬去追,助理也騎馬跟隨在后,兩人氣喘吁吁地追了大約一里地。助理用圈馬繩遠遠地一套,馬兒應聲倒地。他騎近馬兒,用鞭子抽打著,馬才起身被驅趕回場地。他累得倒在地上,胸中積郁著一口氣出不來。呼吸在一起一伏間跳躍,就像夕陽在山間隱現。劇組的人都慌了。助理使勁拍拍他的胸,他總算咳嗽了。導演顫聲說:“你還是休息吧。你的身體勝任不了。”
很沮喪,不過氣已緩過來了,他就不想離開劇組,對導演說讓他打打雜,比如做飯洗衣也可以,導演同意了。呂執拗就給大家洗衣,并準備演出服裝。用兩根木樁深深地插進松軟的沙地,中間牽起一根用黑白兩色布條編織的繩子,呂執拗將洗好的衣服牽開并往繩子上空一拋,任其對半攤開,使衣服自然垂落在繩子兩邊,再拉扯左右呈對稱的兩面,這樣更能抵擋風力,就像看到一張張被繩子折疊的人臉。衣服就在繩子上飄舞,比蕩秋千還歡騰。那些衣服花花綠綠的什么都有。一邊咳嗽著看衣服跳舞,呂執拗沒忘給卓著寫信:“卓著你好。謝謝你做我的醫生。大漠是這么闊大,是這么廣漠。風是這么強勁,會把人都吹沒的。我還在咳嗽,但是堅持服著你給的藥,因此風再大也吹不走我。”之后走了幾十里到沙漠邊緣的小鎮郵局,呂執拗將信紙裝進綠色信封,貼好封口和郵票,小心地放進信箱。他的手有點抖,怕信被風吹走,聽到信箱里有物件落下的聲音,他才轉身離開。
拍攝并不順利,在沙漠上很多人水土不服時而鬧病,他們還得在這里待一段時間。晝夜溫差大,虛弱的呂執拗特別留意加減衣服。他去的時候不知道會這樣,沒帶什么衣服,好在他負責演出服裝,就可以手不離衣隨時往身上穿脫,那些演出衣服他都穿過了。有時是清朝的官衣,有時是西裝革履,有時他會穿著女人的繡花小襖,有時又是牛仔休閑。穿著這些衣服,就在心里揣摩不同的角色。他還不忘一有空就去拍攝場地看拍戲,學習其他演員的表演。劇組的人見他穿得這么花花綠綠的,忍不住笑他。他為了不使工作人員將他和穿著表演服裝的演員混淆,就在場地邊遠遠地望著。
雨過天晴,大漠一反往常,就像凝固的一盤散沙。風沒有吹,天空低矮如屋頂,藍得叫人想伸手抓一把。站在晾衣繩前,將那些衣服用雙手牽開,一一地往空中一拋,讓衣服借自身的重力垂落在繩子的兩邊,再對齊邊緣拉扯著,面孔的兩半貼合了。沒有風,衣服的兩半間就沒有縫隙。呂執拗笑了。衣服間出現了一個陌生的身影,從大漠的遠處慢慢移近。繼續晾著衣服,直到在縫隙中看見這個人影就像一粒沙子由小變大。對方停住了。背著泥土色的旅行包,那羽絨服帽子掛在后邊成為觀念上的掛飾,頭裹在藍底白花圍巾里,臉被遮住了大半,只剩下細長的眼睛。“啊,找到你了!”她那激動的顫音像琴師撥弄欲說還休的弦子:“你的病好轉不如我預期啊。”他手中的衣服落在沙地上,噗地一聲:“天哪!你從那么遠來了?”“我來旅游唄。”卓著應付地說,聲音減弱帶著思索的顫抖:“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收到你的信我就想到這兒。”她說著把頭巾取下來,包也放下,瘦得更厲害了,頭發亂糟糟地貼伏著。他將她帶到帳篷坐下,端來水。卓著仰脖一飲而盡,說就是缺水,就是缺。“你來是對的。這里什么都不缺,我們在演戲呀。世間有的戲里都有。”他肯定地說。算是對的,她也這么想,卓著說。像兩顆沙粒被風一吹又遇見了,發出彼此的聲音要證明什么似的。卓著先說她請了很長時間的假,又補充說事實上單位不批準她請假,她干脆給單位留了張字條,說反正她不休息是不行了,她得走了。她給自己強行放假了。這其實是所謂的曠工啊。他沒把擔心說出來。
卓著在劇組住下,與女演員們擠在一個寬大的帳篷里。沒有床,就用道具棉被在鋪了塑料布的地上將身子一裹。第二天劇組在拍一組吵架的鏡頭,呂執拗帶她去看拍戲。卓著看著兩個吵得不可開交的演員對他說:“你們真幸福,可以過過別人的生活。”是吧。也不完全自由。角色都是設計好的,得按規定演。呂執拗回答她,又不停地咳嗽。“來這里對你的病不好。風大沙大,空氣也不好。”她為他拍拍背,堅持扶他回帳篷休息,似乎看進他的肺:“你不要再在這里。去療養吧,以前的人都靠療養的。”呂執拗說與其干等著治愈或者不愈,不如干干自己的事業。卓著無言以對。
他們向沙漠深處走去。再遠也是漫漫黃沙一片蒼涼。在陽光強烈的時候,地上留下了細長的人影,她走到哪里她的影子就跟著。呂執拗悄悄地踩那影子。沙子總是發燙的。她不愛說話,偶爾回頭對他笑笑,看見他在身后亦步亦趨地踩地上那個人影,也懶得說什么。呂執拗想努力談點什么,卻只談得出劇組和他們拍的戲。她對他的話反應不大,有時會嗯一聲,有時就像沒聽見。他們到達了更遠的地方。這里沙丘高聳,一個挨著一個,層層疊疊像海浪一樣起伏著柔軟的身軀。卓著在曲線的低處抓起一把沙子,拿得高高的。看了很久,又讓它們慢慢地流走。她將手掌伸成一面堅硬的刀刃,企圖截斷那流沙默默下降的幕布。“你能踩住它的影子嗎?”卓著將沙粒以更慢的速度漏下,“是不是所有東西都有陰影,你都能看見嗎?”坐在沙丘的陰影里,呂執拗無話可說。陽光照在身后使她在沙地上更加孤立。她拍拍身上的沙粒就往回走了。她走得快,他剛跟上,她就以更快的速度將雙腿驅使在沙地上,他就踩不到她的影子了。呂執拗固執地追著,踩陷又提腳之后,沾著的沙子就像微縮的玉米粒被揚起又拋下。實在跟不上,他就按住雙腿拍打,氣喘地說:“別那么快嘛,你怎么就到沙漠來了呀?”卓著停下來,扭過的臉處在背光面,呈現黑糊糊的一團。她將頭上的碎花頭巾取下挽了一圈,將手裹在圈里說:“緣分吧。一個地方有個親切的人,才更有去看的價值。再說我需要遠離,哪怕就是一會兒。”“我告過你啊。你不計較嗎?”呂執拗覺得有必要問她。她臉上泛起潮紅,像被人摸到了傷疤里新的疼痛似的轉開了視線。片刻后她告訴他,她是醫院的一員,告她很正常。雖然還是第一次病人告她,她很難過,本來快被評為先進了。她似乎無盡遺憾,卻并非那么看重地補充說好像先進可以說明什么。當然只是人們的幻覺!可是有聊勝于無聊啊!已經工作那么多年了。呂執拗痛恨自己的倔強。好在她又往前走了,他只顧得上追她的影子,否則他不知會為說不說對不起在心里斗爭多久。不久就看見帳篷了,有白色羽毛樣的炊煙向天空升了上去,是助理回來做飯了。
拍攝很緊張,后勤工作也繁雜。白天他抽空陪她走走,多數時候她一個人走,有時也坐著看他干活。她將全身攤放在椅子上,眼里渙散著高遠的藍天和金黃的沙地。呂執拗出去洗衣服時,她回到帳篷從他的痰盂里取了點痰液,放進了手包的標本瓶。不久她說想回去了,她怕再不回就回不去了。說歸說,她卻沒有提到啟程的計劃,顯得言不由衷似的。呂執拗沒回答她,只在帳篷那邊叫她看衣服晾在繩子上的風景。她看了一會兒說:“啊,大風讓衣服跳舞。我不想回去了。”“你不是叫我去療養嗎?”呂執拗站在晾衣繩的那邊說,卓著站在這邊,隔著一排貼合的衣服。風揚起它們的臉,就彼此分開了。留住她,這可是剛冒出的大膽想法。卓著良久未說話,他怕沒有勇氣繼續,便慌不擇路地說:“除非你陪我去,我就去,醫生。”他捋著一件衣服的邊角望向卓著。這是作為演員的臨場發揮吧。她沒有回答,風揚起一陣黃沙,雖然近在咫尺,她轉眼就消失了。不知過了多久,對當事人來說,時間的長度彈縮不完它的主觀性質,遠遠地聽見了說話聲,劇組的人從拍攝場地撤回了。這時風靜沙止,他看見了她,還在他對面。她的目光像雨滴那樣在有形中滲透著精神小宇宙似的一觸即得。她隨后站遠了,身影在風沙的幕帳中微微飄動。天色漸暗,帳篷里恢復了人聲鼎沸,喝酒劃拳聲、磕磕碰碰的嘈雜聲不絕于耳。都知道她是他的醫生,來這里旅游。一貫正經的助理干咳了幾聲,說生病也不完全是壞事,向卓著敬酒。呂執拗喜歡這樣的集體生活,這多少給他驅逐了些無助感。
呂執拗向導演請了幾天假。他們打點好簡單的行李,來到沙漠邊緣的小鎮。附近為治沙種植了大面積梭梭類植物。旅館房間的窗戶打開可見街道上的幾棵柏樹,不遠處就是一望無際的沙漠了。走進房間打量了一下,驀地,呂執拗感到世界都不在眼前了,他身體的重量向她壓過去。她快被撞倒了,旋即用孱弱的身子承受住他,順勢將他扶著,并協助他躺下。一張床給了呂執拗攤開生命的穩定感,讓他的重量均衡地有所依靠。他感到臉上有溫濕的東西流過,聽到卓著啜泣說:“你怎么了,很累吧?你要堅持住,這是慢性病。”她摁住他的脈搏數著,將兩個枕頭疊在一起,從包里拿出衣服墊在下面,使他躺高些。他又一陣心慌氣促,咳嗽像炮彈呼嘯而出,遇到了阻礙后一碰空氣就爆破開來。卓著哭得更兇了,幾乎喊著說:“堅持住!我來找你,是因為給你治病是我最后的心愿!”呼吸順了,氣道里再沒有什么來搗亂。他扯了扯耳廓,確信卓著說了這句話,不由地抽了一口氣:“怎么了?”她虛弱得無以為繼,把椅子拉到床旁坐下,將頭靠在床沿,頭發散落在臉周圍,隨著嘆氣震顫著。望著病人,她就像在看一團縹緲的影子,目光空茫地朝著對方的臉說:“壓力太大了。你住過院的,看見我們忙得打仗似的。還有比如說官司,你不也打過嗎?”
經過從劇組到小鎮的旅行,也許沙漠的空曠使她有了表達的愿望。大漠敞開金色畫卷,天空像要覆蓋下來,一切都渺小而岌岌可危。剛才他們穿越沙地時,呂執拗看見她的眼睛幻入了天空的形象,白云從她的眼球上一朵朵飄過了。傾訴往往是個問題,說的時候會重現過去的陰霾,何況誰又幫得了誰。理解,是不可強求的。他沒說話,只點點頭。除了這樣,不知道能做什么。這時風更猛烈地挾帶著更多沙粒沖進來,他感到眼睛有點澀,鼻子也有點堵。但沒想到關窗,只想聽她說。她的話時斷時續,聽上去就像雨點時落時歇。她說丈夫是衛生局的小官僚,對她像法官般冰冷威嚴。他們是經人介紹認識。那時他程式化地對她禮貌地問候著,陌生人中的這個至少在看她,不像家里人沒有她。他當然免不了官員那套教育模式,但與結婚的強大理由相比,一切不足都被忽略了。“你結婚僅僅結了個概念,就是找到夫君了。但你成了奴家。一個家奴啊。”呂執拗感嘆道,并及時給出結論。卓著沒回答,將手伸過他因氣緊而起伏的胸脯,按到他里側那只手上,就像從他身上取暖。他一動不動地躺著聽她說,手心向上攤開,感受著她的手蓋下來的分量,他只能這樣為別人分憂。她還說現在曠工,卻怕回去會開除她。當醫生要具有她現在的經驗需經過十年八年的磨練,但單位卻不珍惜這些螺絲釘,只讓他們像被小孩抽打的陀螺不停地轉動,從來舍不得多招些人。但對修建購置卻舍得投入且不可思議地超支,領導換了又換都一樣。當然最受害的還是病人。什么人本關懷、人道主義,顧不上了。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誓言在醫生心中很少找到了。他們不過都成了勞模。這是另一種家庭樣式,它統帥著擁有它的人們,造成怯懦和近視。唉。呂執拗也很慌亂。借錢過日子,病這么久都沒好。這么大了,家也沒有。人都是孤島。他只是嘆氣,將自己那只被她蓋著的手伸進被子。
白天他們沿著不長的街道散步,街上滿是黃沙,房子和水泥路面都塵垢滿面,掛在窗口的衣服有點泛黃,被灑了一層沙。風不時將沙揚起,不多的商鋪都用布簾遮住門口。買了必要的東西提著,出了街道往更遠處走去。他們看見了治沙的階段性成果。梭梭類植物在沙地上昂首挺立,大片大片都成林了。像在沙漠中散步一樣,偶爾說點什么,卻無法展開。寧愿生活就這樣表象化,他覺得一旦深入就更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夜里他們望著窗外柏樹搖曳的渾厚陰影,街燈把斑駁光線灑在屋里的東西上。薄薄的被面凸顯出病人的消瘦身形,那些光線就像雪后樹枝覆蓋在身上。風掠過樹梢發出起伏的聲響,像海浪在時空中翻涌。她坐在床旁陪伴病人,很少有話。
幾天后他和她趕回劇組。快中午時分才上路,因為呂執拗起得晚,又留戀小鎮的時光。天就像一個大熱鍋在頂上蓋著。轟。走了沒多久,聽到一聲巨響,他回頭一看,卓著倒在地上仰面朝天。他轉身呼喚她,沒有回應。他俯身在她鼻翼上試了試,似乎氣若游絲。他只知搖晃她。好在天邊吹來涼風,她漸漸呼吸均勻了。“你的身體也不好吧?”呂執拗松了口氣說。卓著望著他。天上的云很低,白得耀眼。身下的沙漠很燙,黃得發亮。躺在摔倒的地方就像一個被擠壓的物體,她像個孩子似的瑟瑟發抖,喃喃地說:“懷抱在哪里?在媽媽那里,有幾次,那不是我倚靠的地方。”她的家人,呂執拗希望說說。卓著卻閉上眼睛。他坐在她身旁的沙地上開導她講出來才好,說憋死不是好漢。她卻說人反正是要死的,其實生也不咋樣。他沒把勸人樂觀的話像石頭似的砸在她身上,或者是像和風細雨潛進她心里。
他們折回小鎮旅館,好讓她休息一下。她放松地躺下了,呂執拗也休息了一會兒,去飯館端來飯菜和她吃了。他接著去街上買點補品,走時見她睡著了。提著大包采購回來的東西叫喚卓著,許久都沒人應。呂執拗打開門,只見在他那間屋子的椅子上卓著留下一張字條:我走了,我還是回去上班,你要堅持服藥。房間里沒有人了,她的東西都帶走了。失落感襲擊了他的實存,但他感激有過一線光明。他立即上路了。
咳嗽不那么頻繁,痰血也少了。可以擔任道具工作了。但呂執拗有時間也會去幫忙晾晾衣服。劇組在沙漠的拍攝終于完了。他們就地做了短暫的休整,又趕到祁連山南麓。在雪山下劇組就沖積扇形成的草地搭起了帳篷,開始新一輪拍攝。一有空他就在清澈的河邊走。據說河流都會奔向大海,但它可能在不遠處消失。崇山中蜿蜒著這樣的河流是上天的恩賜,但就像卓著會被收回逼仄中去。給她寫信說在新的拍攝場地,這是他最喜歡的地方。山高水長草木豐茂,有一大片草地可以騎馬,有一條河流可以徜徉。他打算永遠給她寫信,在這通訊高度發達的時代以老土的方式,讓信件輾轉千山萬水帶著他的心情一一落到她手里,向她一個勁兒傾訴。卓著回信了,娟秀的字跡略帶張揚,她說他該調整劑量了。藥吃得少了,副作用也少了。但是第二封信就使他感到天旋地轉:“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堅持。我一直在查你的痰液,但懷疑結果是陰性……”省略號就像一條沒有開端也沒有結局的道路,每個小點都是太陽黑子,都是陰謀的投影!他被照暈了。
寫信希望她講清楚,但呂執拗遲遲未收到回信。劇組又要輾轉到新的場地拍戲,呂執拗決定回去。火車上的時間實在漫長,像他被病耽擱了一樣。還是服藥,雖然卓著在懷疑治療的有效性。去車廂連接處接了一杯水,呂執拗先喝上一口潤潤喉嚨,再將藥丸扔進嘴里仰脖一吞,它們被驅趕到胃里,胃里就有了一團棉花。他聽見胃里有個聲音在說話。有意義嗎?另一個聲音回答:說有就有。深夜車到目的地了,呂執拗回到住處,小屋冷清簡陋,但是他的暫時居所,收容他的一切。坐了很久,才上床去睡。清晨他推開窗,只見濃霧籠罩著凹凸的街巷,似乎關閉了所有道路。
醫護人員不停地奔走,如同白鯪魚穿梭在透明的魚缸里,聽不見呼吸。呂執拗來到醫院,看到他們在忙碌著。病區里開著門的房間他都伸頭去看看,但沒有看見一個像卓著的身影,卻看見那些壞了零件的人們躺在床上咬牙切齒。走完了,他才想到打聽一下。卓醫生啊,她沒有上班,好久都沒來上班了。一個男醫生告訴呂執拗。為什么沒來上班,她家住在哪里,對方說不知道。主任將他看了又看,淡漠地說不便奉告,還有很多更高的領導。他打聽到院長那里。紅光滿面的院長在寬大豪華的辦公室里望著這個不速之客。知道要找卓著,院長問他是誰,得知他是呂執拗后,警惕地說官司早結案了。呂執拗在辦公桌上捶了一下,沒有發出拳頭的擊破聲。對不起,院長拋出一堆固體話,毫不客氣地請他出去。下樓時呂執拗想到了護理卓老爹的鄭叔,回到病區輾轉找到他。鄭叔花白頭發,走路有點跛,還記得呂執拗。他也不知道卓醫生的情況,但接著說他去過卓老爹家,可以去問問。呂執拗就請他帶他去。在一條僻靜的小巷中沿著青石子路走進去,經過一排排低矮破爛的平房,鄭叔在窄小的木門前站住了。卓老爹見到他們怔了一下,隨即招呼著在雜亂的客廳坐下。卓老爹說家庭作坊做毛衣加工,就在后院,老伴正在監管工人。他身體不好,卓著經常叫鄭叔來幫忙照看。沒想到聊了幾句,卓老爹居然問他們:“卓著今天在值班吧?”看來他不知道卓著的事。不便說什么,呂執拗只向他打聽卓著的住址。衛生局宿舍,再具體他也不知道,卓老爹顫巍巍地送他們到門口說。
這是幽靜的院落,綠化帶將簡潔的樓房圍了起來。在衛生局宿舍大院門衛處打聽到她的家,呂執拗走進樓房。在防盜門上敲了敲,門里傳來拖鞋走動的聲音,卓著打開門。秀發零亂地貼著頭皮,她似乎一臉迷惘,沒看清眼前的人。叫她,她的眼神才觸著他,把他讓進屋。客廳很大,窗戶大開。落地窗前有盆很大的翠竹,片片葉子的光像豐潤的綠色乳汁漫了出來。裝飾素雅,擺設講求實用方便。 “為什么沒上班?我找得你好辛苦啊。你們醫院領導真神秘,就不告訴我。”呂執拗第一是要搞懂這個。卓著坐到沙發另一側陷入沉默,眼里是沸騰的烏云。過了片刻,她說他看起來比想象的情況要好,這使她對治療有些信心。他忽然煩躁起來,生硬地問她是不是只知道關心他的病。“是吧。我非給你治病不可!”她字句清晰又悠長地說,聲音從低沉到高昂,就像音階自行流動。她看著翠竹,它和她一樣高了。他提高了音量:“第二封信,告訴我,你省略的是什么意思?”她說一言難盡,不知怎么表達,眼睛從翠竹上收了回來,告訴他這是她沒去上班的原因。“如果我死了,你還有生活意義嗎?”他只覺得心痛起來。她如此蹊蹺頑固,就像山頂滾下的巨石砸著過路的他。她完全是一個精神崩潰的人。“不會有了。給你治病是贖罪。真不該給你寫那封信。”卓著眼里的陰云飛散出去。“好好說。”呂執拗握住她的手:“怎么回事?”她欲言又止,呂執拗望著她豐美的嘴唇,仔細提起耳朵,半天才聽出卓著說:“我不能說。就連給你治病吧,我卻……”他好像在聽教徒懺悔,覺得她喉嚨里哽著一塊現實的鵝卵石,他意識到她比他還糟。他望著她,眼睛卻沒把她的話牽引出來。她也不看他,什么都不看。他漸漸僵硬起來。一切都冷卻下來。被拒絕之后他沒有力氣去打開自己。坐著就坐著,但墻上一個寬邊木制時鐘那粗大的指針猛地捶打了幾下,都敲在他心上,使他意識到這個物質世界的存在。他隨即站起來,卓著沒有起身送他,只把眼睛轉到他的方向,目空一切。
過了幾天,他又去卓著家,說他想療養,讓她陪他去森林。一定要陪他,這樣他才有信心堅持治療。她留字條給家屬說醫院派她去外地學習幾天,和呂執拗打點了行李,就去鄉下了。夏日阡陌縱橫中點綴著一棵棵樹,呂執拗叫不出名字。有時公路上跑過一只狗,只見它倉皇地在車輪旁逃生后,退在一邊大叫。一座座低矮簡陋的農舍蓋著青瓦,有的泥墻,有的磚墻,像接踵而至又瞬間離去的物象無可把握。森林不遠,他沒有去過,她也是。中巴車將他們送到了,又揚起滔天的塵土載著剩余的旅客向更遠的目的地駛去。在森林深處的農家樂住下來。這里還有幾個城里來休閑的老人。主人是個中年婦女,疲憊黝黑的臉上綻出了開心的笑容。她這里生意不好,相比其他農家樂來說位置偏僻了些。她安排了兩個看得見森林的房間。那些柏樹比他們在沙漠小鎮看到的更加濃厚,就像簇擁的綠色火焰。卓著說很喜歡這里。
森林里多是些松柏等常綠樹木。夏天的森林氣溫不高,呂執拗覺得呼吸順暢,肺里也潤潤的,一切都好了很多。在林間小道上走著,從農家樂往公路上走去又折回。如此反復,兩旁茂密的樹叢將他們呵護著。卓著的眉頭舒展開來。她不緊張的時候有種秀逸的氣質,尤其是在略含笑意時眉眼間像松針一樣無聲無息,使人一望而知且久久回味。森林里鳥語花香,陽光時而刺進樹縫,像一把把閃光的利劍,但毫無威脅,甚至可以被人隨便折斷。卓著除了說要給他治病,沒什么說的。她說的確沒什么說的。“你是失語了吧。”呂執拗說道,把她拉到鋪滿松針的林間空地坐下。他撿起一顆松果,層層疊疊的凸起在手里輪流熨帖著,覺得它堅硬得就像有坑洼的石子。她舒展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她猛地將身子變成了站立的姿勢,沒來得及看清,又變成了跑。動起來了。就在他竊喜不過一秒鐘,卓著就跑到了樹林邊緣。她似乎無法克制物理慣性了,一往無前地沖了下去。聽到重物落地的一聲轟響,卓著就在邊緣不見了。他跑過去一看,前面是懸崖,森林在這里是盡頭。懸崖下霧氣蒸騰,根本看不清。他一邊跑一邊喊,但沒有路。就在他絕望得想跳下去時,一個經過的農民看見了他,帶他找到一處斜坡。他們攀著指頭粗的藤蔓植物懸吊下去。懸崖下是一片荊棘,亂石雜陳。所幸不深,他們很快就找到了卓著。她躺在亂石上,額頭流著血,手也劃破了。呂執拗叫了一聲,使她恢復了知覺。她傷得不重,真不知她是失足跌落還是故意跑下去的。問她,她只看他一眼,就把目光移向別處,看著別處其實也是沒看。霧氣沐浴著她,她眉頭舒展地泛起微笑,受了傷卻像不知道疼。她也不拒絕他們救她,就像他們不在似的,或者拾起她或者拋下她都行。他們把她背回農家樂,敷了草藥,讓她躺在床上休息。
夜里很靜,小鳥小蟲都不鬧了。卓著時而輾轉反側。問她疼嗎,她眉頭緊鎖著不吭聲,慢慢睡了。他就去隔壁躺下了。不知過了多久,呂執拗聽到她一聲驚呼:“不要打我!你們相信我啊——”從被窩鉆出來,他來到她的房間。橘黃色的燈光把她的身影投射在雪白的墻上,她坐著,將棉被裹住自己,說口渴。呂執拗端來水。她咕噥地喝了水,說真是昔日重現,做夢了,夢見和父母還住在鄉下的情形。那里離城不遠,她放學后都去鋼廠拾廢鐵。背不動也背,一步一挨地背吧。路上遇見小流氓,他們嬉皮笑臉地想說啥就說啥。她把背簍里的廢鐵向他們扔去,扔了就跑。喘著氣跑回家,父親罵她偷懶,怎么不拾滿了回來。她解釋,他只顧打她。怎么還不死啊?卓著說不想把夢講完,反正她只覺得活著很痛苦。搜腸刮肚地想活的話,卻都容易推翻,呂執拗只好說:“我不是病了嗎?得治好了再活。你又沒病。”她沒說話,也沒有表情,還是睡了。清晨卓著醒來時,他已來到她的房間,坐在床旁椅上望著她。“我慶幸沒有死,謝謝你。”她說,似乎走出了昨天。幾天后傷全好了。卓著眼里有了一點堅定,說該去上班了,叫他一個人療養。他怎么會一個人療養,他們就一起回城。
很少能見到卓著了,除非去病區找她。往往是站在走廊里沒說上幾句,就有人叫她。偶爾在她值了夜班后,他就去她家里找她。她像被擠干水分的蘿卜干在奉獻最后的蒸煮了。她振作精神和他說話,當面取痰液標本。她太疲憊了,聽他說話有時會睡著。夏天很快過完了。秋風漸起的涼意中,道旁樹的葉子變薄變黃。衛生局宿舍草坪也有了換裝的跡象。只有客廳里的翠竹還流著不倦的綠光,不受四季輪回的困擾。這天風比以往大了很多。估計她在家,呂執拗就去了。窗戶沒像往常一樣開著,他還是瑟瑟發抖。卓著反復問他覺得如何。當然好多啦。痰液如何地少了,咳嗽更少,咳血幾乎沒有,也不發燒了,還是氣喘,不過也能忍受了。他回答說。她不太相信地說是嗎?他緊張起來,卓著卻久不說話。他坐在沙發上,她起先也坐在沙發上,后來踱到窗前。外面是家屬院樓房的墻壁,水泥色瓷磚片片蒙住了墻體。她背對他,呂執拗汗水涔涔的更冷了。“我不該給你治。你這病還是專科專治好些。”卓著轉身看著他慎重地說,像是研究性結論。原因,她就不解釋。呂執拗也不相信什么專科了:“我愿意你治。誰叫我生了它。可是有個問題,你為什么要給我治病呢?”“你的病特別,你也值得我去治療。你用表演藝術表達著人類的存在,這就是你的價值。你不是那些庸碌看客。這世界上幾乎都是那些人,一輩子不是撈錢就是空談,再就是拿兩只眼睛好奇或者無動于衷地看別人。”她幾乎是喊著說,就像在竭力昭示生活水面下的真理,激動地坐回了沙發又站起來。這價值認同感發射的崇高光環使呂執拗心花怒放了。
卓著又告訴他,還不止這么簡單。作為職業,選擇學醫最初竟是為了救自己。她說初中時得了一種叫做B—受體易激惹綜合癥的病。就在她考高中前,讀醫學院的鄰居哥哥回來遇見了她。你怎么了,這么憂郁?他見她滿臉憂傷。她在弄毛線團,一邊想怎么告訴他呢?以前說都是在重復說明現狀,而不能絲毫改變現狀。母親只會喋喋不休地抱怨。父親也不管自己,就像沒聽見。末了她還是對鄰居哥哥說了。他帶她去附屬醫院看了病。得到治療就像重獲新生,之后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當醫生。醫治了多少?不計其數。錯誤也犯過,不是她個人可以解決的。她為之斗爭過,盡量減少對病人的傷害。呂執拗出現時她就感到他與眾不同。她想多關心他,但這念頭被工作乃至父親的住院沖淡了,加之不知怎么和病人打開心扉。如今她得證明救得了他。她對他有責任,給他治病可以贖罪,廣義的贖罪罷。她說到這里就不說了,他也沒法問出什么。“救救你自己吧!”呂執拗只想這樣說,他站起來攀住她的肩。她的肩平而方,缺少圓潤的曲線感。卓著感激地看了看他,沒說什么。他就離開了。
又要踏上拍戲的征程。走前他去看了卓著。當時她在上班。在醫院的草坪上,草很綠,他們一起走了片刻,說了聲珍重,異口同聲地就像將看不到了。“你去看心理醫生吧?”呂執拗大膽然而并不肯定地說。卓著沒吭聲,草坪后的住院大樓反襯出她的瘦小身軀。他沒有想到說服她的理由。這世界難道是心理醫生就能拯救的?就連他自己,現在也是可治可不治,被這病遷延習慣了。
四
劇組在邊境上拍一個采礦題材的電視劇。呂執拗一去就演了個礦長的配角。他喜歡這個角色,就像他會喜歡每個角色一樣。上次拍戲的酬勞不多,到手后他還清了同學的借款。又開始工作了,生活在正軌上前進。他給卓著寫信描述邊境的混亂和作為礦長的艱辛,他演這個角色體會了把握人的主體性,這是立人之本,他寫道,卓醫生也許就缺乏這個。呂執拗的戲份多得差不多像主角,劇組的人都說他發揮得太好了,使劇作成了這個配角的戲。但他的戲份拍完了都沒有卓著的信來,他很快告別了劇組,冒著漫天的雪花從幾千里外的邊境趕回去。
冬季是這個科病人最多的時候,病區過道加床都滿了。在僅供一個人小心邁過的空間,他撞見的還是那個胖醫生。他問卓著上班沒有,那醫生以談論格式化熟人的口吻告訴他:“卓醫生去世了。”這話像臺詞一樣令他感覺不到真實,卻被這個悲慟的意外徹底擊中了,就像在拍攝現場被炸開的山體。都沒想到問是不是真的,他只踉蹌地離開醫院,在大街上胡亂走著,直到走到衛生局宿舍笨重地敲門,卓著家的門只發出單調的響聲。手都疼了,呂執拗才想起問鄰居。隔壁門開了,一個白發老太探出頭驚詫地說不知道,沒有聽到動靜啊。如今是生人社會了,鄰居不知道也是可能的。陽光在午后有些溫度,呂執拗找到卓老爹時,他正坐在門前曬著太陽弄毛線團。“唉,死了一個月了。”卓老爹聲音起伏,像在手中不停抽拉的毛線:“值班時叫不應聲,搶救沒成功。是猝死,醫院說。”呂執拗眼前霧茫茫一片,淚水像從泉眼冒出來,把身心都淋濕了。老人望了望他,去屋里拿出一封信,遞給他說:“這是她要我轉交給你的。她去得太快,我們就簡單火化了。她的骨灰放在青龍山公墓里。”接過信轉身的呂執拗晃蕩地踩在青石路上走著,顫抖地拆開牛皮信封并展開信紙,只見秀逸的字跡呈現出一個孤島:
呂執拗,我怕不說就來不及了。你這病目前治療很混亂,擴散很嚴重。你是被收錯科室了,當我發現時主任不許將你轉專科,我沒法與之抗衡,因為病人數、收入是考察科室業績的指標。我們收過不少你這類病人,簡單治療可以,但畢竟不是專科,連消毒隔離都無法注意。我不知是不是感染了你這樣的病,最近疲勞得有瀕死感,我們工作太累,也是高危人群。我算是體會當病人的感受了,但沒有勇氣去查。我又不像你是天才演員,可以勝任任何角色。
沒有日期。沒有遵循信的格式。他和卓著寫信都不要格式。她也許就是帶病上班,死在崗位上的。在深夜的大排檔要了很多啤酒。呂執拗一邊喝著,一邊絮絮叨叨。同學聽著聽著,眼睛越睜越大,酒都不會喝了。給朋友打電話后,他告訴呂執拗可以再訴訟,既然有卓著的信。青龍山位于城市北郊,是個依山傍水的幽靜地方。墓園位于最高處,要沿著盤曲的公路往上走,還要爬七十二級臺階。呂執拗爬到青龍山頂時,天空下起了細雨。他披著一身雨水找到了卓著的墓,和其他墓碑挨得很近。墓碑照片上的人很瘦,眉眼細長眼神憂郁,他在心里對她說請原諒,他還要去打官司。
法院的自動不銹鋼伸縮大門在呂執拗進去時似乎沒有經保衛按遙控器就開了。主審大樓那圓拱的大理石屋頂矗立著高高的塔尖,像針刺破了天空的陰霾。辯護律師反復出示卓著那封信,但關鍵是,怎么證明檢驗結果陰性值得懷疑?何況那些痰標本早按醫療制度廢棄了,不能再查。沒轉專科是事實,但不能說明就治療錯了。以前誰主張誰舉證,使一向作為原告的病人處于被動境地。現在司法前進了,要醫療機構舉證,但從醫院和防治所提供的病歷檔案上找不出漏洞。法官宣布:治療無誤。呂執拗站在原告席上說:“法就是病歷上的字?我的病難道是正確治療的結果?”主審法官發福的臉上跳動了一下,瞇著眼睛看著原告說法律講的是證據。舉證倒置啊,把病人給倒置了。呂執拗冷笑道。審判室里沒有人理他,都只顧往外走。
小雨下了又下,路上老是濕漉漉的。呂執拗到青龍山里采了一大捧紫竹花,這些白中帶紫的小花長在扁扁的葉子間,就像做著長長的白日夢。正是清明時節,上墳的人很多。找到卓著的墓碑,很遠就望見卓老爹和兩個人在那里燒紙錢。老婆婆那無法聚焦的眼神還保持著人初的單純。她和卓著長得不像。旁邊站著穿黑色西服的中年男子,肚腩將衣服拱出跨越式弧形,黑邊框眼鏡把眉毛遮住了。他默默地撕紙錢遞給卓老爹,紙錢微微地抖動著。燒完后,男子說:“卓伯伯,她生前你沒來過我們家。她不在了,你和伯母有空也來走動吧。”老倆口流著淚點了點頭,跟在女婿身后下了山。想到老爹沒有孩子了,呂執拗淚流滿面。呂執拗去看過他,那天卓老爹沒提打官司的事情,大概是不知道。他佝僂著倒茶,花白頭發飄動在塵埃中,一雙渾濁的老眼將年輕人看了又看,還是住院時喜歡他的口氣:“你常來就好了。我想有你這樣的兒子呀。女兒都是幫人養的,我厭煩她,但沒有了還是不一樣。”呂執拗想到自己大概也是被拋棄的。破碎了,還能幸福嗎?當演員就能過別人的生活了,這就是幸福吧。將紫竹花放在墓前,呂執拗對墓碑上的她輕聲說:“你不孤單了。你也不會有問題,不用擔心誰了。安息吧。醫生。”
五
劇組休整不久,又要趕赴外景地。呂執拗退掉了小屋。他將書整理了一下,揀出非用不可的,將書和衣服打成了大包裹帶到劇組,對導演說他就住劇組了,反正是再不離開了。導演問:“要是劇組解散了,你住哪兒?” “我就找新的劇組。”呂執拗武斷地說。把家的概念簡化,就不為孤兒身份傷感太多了。世界上孤兒各種各樣,長大了就算勝利了一半。
把拍攝器材和生活必需品搬上火車托運車廂時,呂執拗見到了鄭叔。他不在醫院干了,當搬運收入更高。鄭叔說呂執拗還是那么瘦,問他病好了沒有。沒有查了,呂執拗說還在服著卓醫生給的藥。“氣色是好多了。”鄭叔看著他贊許地點點頭,又嘆著氣說:“你相信嗎?據說卓醫生是這樣死的!我是昨天去拿東西,在醫生辦公室聽說的。”呂執拗猛地向說話人靠近,只顧將耳朵伸向對方,挨到鄭叔的臉了。鄭叔說卓醫生被發現時已經死了。早晨交班前,護士敲門叫卓醫生起來參加晨會,沒有動靜。不得已,大家打開值班室的門,因為還有一把公用鑰匙嘛。聽說當時是馬上搶救了她的,但肯定沒效果。一起值夜班的護士說她那個夜班很忙,快天亮才歇下來。他們以為她太累了,大概是猝死,也這樣告訴她的家人。但是隨后護士在她的白大褂口袋里發現了打開的安眠藥瓶子和散落的藥丸。據說醫院要求保密呢,怕被傳說為上班時在值班室自殺。這樣多嚇人啊,影響多不好。再說因為醫療事故、曠工,她是醫院名人了。哦,還有紙筆,用碎布條編的繩子,很像晾衣繩。黑白兩色,被卷成圓餅。撬開她的辦公桌抽屜又發現好多痰標本,是用紫色染料做成的玻片。新舊不一,看樣子不是一次做完的。
這一定是卓著取走他的痰液后將其一分為二,呂執拗馬上猜想,除了送去查細菌,還留下做了玻片。這份記載,醫療制度廢棄不了。他想象著兩片玻璃將帶著血絲的痰液夾在中間的樣子。紫色染料混合在痰液里,既防腐,又可以辨識成分。火車嗚嗚叫了。劇組的東西不少,就任鄭叔逐一堆在架子上。就這樣托運吧。他對鄭叔說保重。走到車廂門口他回頭向老人揮揮手上了火車。在一號車廂呂執拗找到同事們,在中間坐下了。列車跟著啟動了。霧氣在低洼處很濃,房屋和人都影影綽綽的,但到高處山頂便凸顯出來。風在車廂里吻著一切,把它們帶向預定的前方,同時使遼闊盆地沿著一個方向逐漸消失。排座相對相背,形形色色的人們也這樣坐著。導演和攝影師穿著身上有許多口袋的馬褂,年輕的美監俊秀明朗長發飄逸,其他人也有些文藝氣質。“這個外景地,”導演看完每個人,見劇組人員都望著他的嘴唇,就劃著手勢繼續說:“又是高原。我們先到劇本中的西康省,就是以前拍民國間諜題材的地區,再找具體拍攝地點……”呂執拗一臉茫然的憂傷,一副端坐的方正,他也望著導演在動的嘴唇,但再多安排都抵擋不住紫色玻片在想象中羅列開來。一切有規則嗎?他演過的角色就缺少規則,卻像真的。他演得不多,但這些角色都不如他的人生戲劇化,又咳嗽了。
鄭叔說的晾衣繩使呂執拗想起,在沙漠劇組最后一次晾衣服時,他就發現牽在木樁上的繩子末端短了一截,如今看來是卓著把它剪下了。那天呂執拗和她在晾衣繩隔開的衣服兩邊站了很久,直到一股大風掀起衣服,它們飄得高高的,他才看見卓著的臉。陽光下她的臉鍍著一層金黃,但她看到他的眼睛時金黃消失了。她當時說:“這衣服在我們中間,只在沒有風的時候那兩面才能熨帖在一起。然而什么時候才沒有風啊。薩特的人物都在自由選擇,可是人有多少選擇的自由,條條大路不一定通羅馬。”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卓著在衣服那邊接下來對他說,這句莎士比亞的經典臺詞通常被譯成“生存還是毀滅,那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其實太意譯了,是在一邊倒地以好生惡死的觀念拒絕not to be ——本意是不存在、不活,所以譯成 “毀滅。” 他什么也說不出,只震撼于這些話藏著的憂郁的無與倫比的美,還有她的內心危機,他知道卻無能為力。沒有風的時候都那么瞬息即逝,甚至不為人所知。大漠的風是那么大。
火車以無數的車輪滾過大地的溝壑和平面,就像人的記憶漂流在時間長河中追隨著短暫的生命。進入高原東緣山脈后,越來越多的樹掠過車窗。呂執拗看著窗外,想著去找那些紫色玻片。這意味著將再去醫院和法院。眼下暫時沒有時間,但心里浪花將會拍打一些時日了。咳嗽已經和呼吸一樣自然,但是這病不困擾了,他自覺不是幻覺地感到癥狀正在減輕,也許有一天就消失了。曾經的絕望就是以為會病死,早知如此能活,沒必要自己嚇唬自己。呂執拗只是遺憾,當初卓著找到他的住處勸他治療時,為何不使勁和她探討治和不治這個艱深的問題呢。就像To be or not to be。如今他只能反復想象她會怎么回答他。她蒼白的臉龐會因辯論變得緋紅嗎,像許多人一樣?如果她說非治不可,會不會把那天穿的白底紫花連衣裙當成白大褂,在里面挺直身子慷慨激昂,就像恢復到工作狀態呢?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群山越加高峻起來,出現在綠色峽谷中的一座狹長小城提示劇本中的西康省到了。劇本以溜溜的字樣描述這座小城,并且賦予它民歌樣熱情又包容的魅力。他這次將演一名盡職的醫生。也許下次就該演法官了。呂執拗眼里溫潤起來,感到被濃密的樹蔭濡染了一些水汽。他又聽見導演說話了。
作者簡介:陳美英,2006年開始創作。有小說、散文、評論獲獎或入選本。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曾從醫多年,短期做過編輯等。作品發表于《山東文學》、《百花園》、《貢嘎山》、《草地》、《椰城》、《揚子晚報》等。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天才的地理》、短篇小說《一個悲觀主義者的自我肖像》、散文《像陽光一樣開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