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文學終究是弱者的事業。在塵俗世界中,主宰者始終是強者,是那些有權有勢、坐擁金山、聲望巨大、智力超群、美貌傾國的人,當他們能夠在塵世中呼風喚雨、志得意滿時,文學既進入不了他們的高闊視野,他們也不會是文學關注的重心。只有當他們無法從權勢、金錢、聲望、知識、美貌等因素中獲得徹底的滿足,心懷感傷,意興蕭索時,他們也許才會想到文學,文學也才會關注他們的內在心魂。就像西楚霸王在戰場和權力場上叱咤風云、不可一世時,始終是歷史中的一介莽夫,當其身陷垓下之圍,泣別美人與名馬,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復為弱者時,作為文學人物才能永遠屹立于人心。作家就是善于洞察和體味人性中柔弱一面的人;每當他能夠生動地呈現出人性中的柔弱時,卓絕的文學韻味就氤氳開來。陳美英的中篇小說《不治可否》就摒除了現代塵世的繁華與喧囂,單刀直入地展示出現代人心中孤獨、脆弱的悲劇性一面,以略帶現代主義氣息的敘述語言竭力昭示生活水面下的真理。
小說的主人公是男演員呂執拗和女醫生卓著。孤兒出身、長大后當上演員的呂執拗無意中患上了肺結核,但在醫院就診時,卻被收錯了科室,結果導致長期治療卻沒有療效。當他得知事實真相時,他決定到法院打醫療官司,但最終卻以失敗告終。醫院里的女醫生卓著出于職業倫理,毅然幫助呂執拗治病,不但悄悄地給他做化驗,提供藥物,還在他到沙漠上去電視劇組工作時,不遠萬里地去找他。在卓著的不懈努力下,呂執拗的病日漸痊愈,但卓著卻受到感染,更兼種種人生不幸,毅然吞藥自盡,留給呂執拗的乃是心中永無止盡的哀傷與疼痛。
最吸引人的無疑是該小說字里行間滲透出來的那種典型的屬于現代人的存在主義式的生命感覺。在存在主義者眼中,人的生存無異于是被拋的狀態,被偶然性和荒誕性所包圍,孤獨、焦慮、無意義感是人的宿命。陳美英的《不治可否》就深刻地昭示著這種存在主義式的生命體驗。呂執拗是孤兒出身,從小沒有得到父愛、母愛的關懷,對自己的來源極為迷惘,因此他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我是誰”。在卓著醫生第一次詢問他時,他就說:“人是一顆塵埃。我是孤兒?!陛p飄飄的塵埃喻示著人生存的無根漂泊狀態,這也意味著他的自我認同陷入無法自拔的危機中。他的人生也幾乎沒有主動選擇的可能,上大學學的是考古專業,從事的職業卻是演員。而且,他孤身獨處于城市一個凄冷的小房間里,既無家人的慰藉,也無愛情的滋潤,孤獨成了他的宿命。當他生病被醫院收錯了科室,延誤治療后,他本想奮起反抗,和醫院打醫療官司,據理力爭,維護自己的合法權利,但是他的反抗在龐大的社會力量面前微不足道,失敗是他的必然結局。呂執拗在第一次上法院打醫療官司失敗后,無可奈何地回到防治所接受規范方案治療,小說寫道:“在回去的大街上,呂執拗感到幾乎窒息的孤單。到處是匆匆的腳步和陌生面孔,汽車尾氣撒開驕傲的扇形大網將他熏得落淚?!边@種令人窒息的孤獨,不但是小說人物呂執拗的個人生命感覺,也是該小說對現代人的生存狀態的一種闡釋,其中彌漫著作者對現代人的悲憫之情。呂執拗的生活面臨著生活意義淪喪的致命危機,因此小說在寫到他和卓著醫生在毛烏素沙漠散步時的感覺,“像在沙漠中散步一樣,偶爾說點什么,卻無法展開。寧愿生活就這樣表象化,他覺得一旦深入就更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闭f深入就更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關鍵就在于人與人之間的隔膜,無法做到深入,因此只好停留在生活的表層,得過且過。
除了呂執拗,女醫生卓著的人生也是被存在主義式的異化感深深困擾著的。她雖然不像呂執拗那樣是孤兒出生,但是從小開始,在家中就受到情感缺乏的傷害。因此,當呂執拗對她說人是塵埃時,她就深有同感。小說寫道:“她多么孤單弱小啊,呂執拗想起她同意過他說的塵埃。是的,卓著理解他,那是必然的。誰叫她有那樣的父親呢。呂執拗住院幾天后就認識了病友卓老爹。顯然父親是卓著心里的傷疤,它派給了她像塵埃一樣飄蕩的命運。而她的母親,聽卓老爹說也是不關心人的,好像是智力有點問題,性格也屬于自私那種類型。因此卓著是感情上的孤兒。”正是因為和呂執拗擁有一樣的孤獨感、被拋棄感,卓著才會和他聲息相通,盡心為他治病。對于卓著而言,她的婚姻生活也同樣是一種異化,本想逃出父母的家庭,組建自己的家庭,獲得情感的溫暖和補償的,但是,“她說丈夫是衛生局的小官僚,對她像法官般冰冷威嚴。他們是經人介紹認識。那時他程式化地對她禮貌地問候著,陌生人中的這個至少在看她,不像家里人沒有她。他當然免不了官員那套教育模式,但與結婚的強大理由相比,一切不足都被忽略了?!碑攨螆剔值弥@種情況時,曾感嘆道她結婚卻成了一個家奴。的確,婚姻生活更加強了卓著沉淪的異化感。不過,對她更為致命的打擊,還是來自職業工作?,F代人總想在職業工作中獲得自我實現的滿足,但是事與愿違,現代工作為了提高效率,高度分工,人在專業化的工作中越來越難以獲得完整的生命感,而只能體會到被物化、異化的無奈和痛苦。卓著曾這樣看待她的工作和醫院,“當醫生要具有她現在的經驗需經過十年八年的磨煉,但單位卻不珍惜這些螺絲釘,只讓他們像被小孩抽打的陀螺不停地轉動,從來舍不得多招些人。但對修建購置卻舍得投入且不可思議地超支,領導換了又換都一樣。當然最受害的還是病人。什么人本關懷、人道主義,顧不上了。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誓言在醫生心中很少找到了。他們不過都成了勞模。這是另一種家庭樣式,它統帥著擁有它的人們,造成怯懦和近視。”人在工作中被物化、異化成螺絲釘,人性淪落了,情感被抽空了,靈魂喪失了。
但人畢竟是人,他不可能任由自己沉淪下去,反抗異化,反抗荒誕,就是他必然的選擇。存在主義哲學也不是教人悲觀,讓人頹廢的,而是讓人在認識清楚人生陰暗、疑難的現實后,毅然擔當起人生的重責,勇于選擇,勇于創造,超越異化和荒誕,達到人生的本真狀態。因此,女醫生卓著要努力去治愈呂執拗的病,就不是簡單的職業道德問題,乃是她生命的自我救贖,自我超越之舉。她曾對呂執拗說:“你的病特別,你也值得我去治療。你用表演藝術表達著人類的存在,這就是你的價值。你不是那些庸碌看客。這世界上幾乎都是那些人,一輩子不是撈錢就是空談,再就是拿兩只眼睛好奇或者無動于衷地看別人。”由此可知,雖然女醫生卓著自己被生存的異化感牢牢地控制著,但是她始終能夠辨認清楚真實價值的所在。她之所以不怕自己受到感染,也不怕被醫院開除,就不遠萬里地跑去找呂執拗,這都是為實現生活中的真實價值而奮不顧身,這無疑是最為可貴的人性中的超越精神。應該說,通過給呂執拗治病,女醫生卓著在一定程度上從異化狀態中贖回了人生的尊嚴感。
呂執拗也是在反抗異化、反抗荒誕的勇敢斗爭中獲得了對人生的本真狀態的領悟與洞察的。他是個演員,因此他就試圖在演員職業中獲得超越人生的異化狀態的可能。當他生病時,他就把病人當成一個角色來深入,“沒想到病人在書店這么麻煩,但他是把角色深入了,他就是出色的演員,想到這他就笑出聲來。但凡主角都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中煎熬,不可能擁有一帆風順的命運。”可以說,能夠在生病時,把自己當成一個病人角色來體會,這本身就是一種難得的精神超越能力。當他的病一時好不了時,他就到跟隨電視劇組到毛烏素沙漠去工作,沒有出演的機會,就盡可能地穿著演出衣服,在心里揣摩不同的角色,學習其他演員的表演。當女醫生卓著勸他去療養時,他就說與其干等著治愈或者不愈不如干干自己的事業。這些都可以鮮明地反映出他反抗荒誕的人生姿態。后來劇組在邊境上拍一個采礦題材的電視劇,呂執拗一去就演了個礦長的配角。但是由于他出色的演出,配角幾乎成了主角。他給卓著寫信描述邊境的混亂和作為礦長的艱辛,他演這個角色體會了把握人的主體性,這是立人之本,他認為卓醫生也許就缺乏這個。其實,所謂的主體性,就是人不再被外在環境徹底束縛,能夠發現內在的自由,能夠把內在的創造性發揮出來,從而實現人的潛在價值。因此,最終呂執拗不再為自己的孤兒身份傷感,也不再過多地沉湎于“人是孤島”的孤獨體驗中,他退掉了小屋,將書整理好,揀出非用不可的書和一些衣服打包帶到劇組,決定就住在劇組。當導演問他要是劇組解散了住哪兒,他回答道就找新劇組。“把家的概念簡化,就不為孤兒身份傷感太多了。世界上孤兒各種各樣,長大了就算勝利了一半?!敝链?,呂執拗就算以自己的方式超越了人生的異化、荒誕狀態,初步領悟到了人生的充實狀態。這時的弱者真正獲得了內在精神的堅定性。這才真正是生活水面下的真理。
除了對現代人的存在主義式生命體驗的深刻揭示,陳美英的《不治可否》在敘述表達方面也頗有值得稱道之處,那就是語言富有詩意,富于哲理,和小說主題構成完美的呼應。小說開篇就說“在鮮花上看見死亡的人會迅速綻放”,這無疑把整部小說要表達的存在主義式的“向死而生”的哲學主題以詩意的語言道出了。小說曾寫到呂執拗在書店看了醫書,了解到自己也許被醫院收錯了科室,但又不得不到防治所去治病的途中的狀況:“呂執拗小心地御風而行,帶血的咳嗽被風打散了。一大早他就穿得厚厚的,戴著帽子手套。他邊走邊想怎么確信治療。街道像繩索一樣牽引他往前,樹只剩下軀干,地上白白地凍著霜。”這就把呂執拗那種病中孤獨無助的生命感寫得淋漓盡致。而在呂執拗得知自己生的是肺結核,而且被錯治,延誤了病情,死亡威脅很大時,小說寫道:“書滑落在地時,他站在那里如被吸干水分的樹。是怎么回去的,他不知道。絕望就像玻璃球,一眼可以看穿。滾來滾去,玻璃球?!卑呀^望比喻為滾動的玻璃球,就非常富有藝術表現力。當呂執拗從毛烏素沙漠回到城市,去醫院找卓著時,他看到醫院里,“醫護人員不停地奔走,如同白鯪魚穿梭在透明的魚缸里,聽不見呼吸。”這種描寫生動至極,也把生存的荒誕狀態一并暗示出來了,就像加繆在《西西弗斯神話》中描繪的那個看見人在電話亭里手舞足蹈地打電話但不知道其說些什么的荒誕場面。在寫到卓著醫生時,小說曾說:“住院大樓就是強力象征,可以對抗疾病……她越來越像一縷裊裊升起的輕煙。身后的住院大樓很高,拔地而起的姿態只是個象征?!睕]有生命的醫院大樓是強力象征,但人卻像一縷輕煙,這就把人在非常強大的物化世界中脆弱和荒誕的地位寫得動人心魄。還有小說中曾屢次提及的在晾衣繩上晾曬的衣服,也是非常富有象征力的暗示意象,把呂執拗和卓著的那種不由自主的生命狀態展示得很有詩意。這些敘述表達無疑增加了該小說的現代主義藝術魅力。
作者簡介:汪樹東,1974年出生,江西上饒人,文學博士,現為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出版有學術專著《中國現代文學中的自然精神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生態意識與中國當代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超越的追尋:中國現代文學的價值分析》(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