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從軍



二、西漢中期銅鏡:光明的渲染
西漢中期的典型銅鏡是日光鏡,典型紋樣是文字,典型銘文內容是“見日之光”。這種舍棄圖形而單純以文字裝點銅鏡的原因可能與喪葬觀念有關,直接以文字的形式顯示銅鏡的作用較之象征意義的圖形更加通俗易懂。這是將銅鏡比擬為太陽的確定完善時期。在用途方面,銅鏡由照容、佩戴而向隨葬轉化,設計理念也因為銅鏡用途的改變而作了很大調整。
這個時期銅鏡的設計理念和早期一樣,也有著明顯的承前啟后特征。在銅鏡圖形和構圖布局方面既有完全照搬早期圖樣的,也有開創晚期新風的,因此,呈現給人們的印象是豐富多彩,變化多端。如果再詳細分期的話,中期前段主要是繼續了西漢早期的傳統,圖像以植物紋為主,由花卉變為草葉,繼而星云、螭龍、云雷等等;后期則由日光加草葉加連弧,最后完全舍棄動植物圖像而以文字所取代,文字成了主導裝飾元素。
在構圖方面,除了象征太陽光芒的連弧紋被繼續接受外,短斜線的光焰紋也被特別加強。中期前段典型的星云紋鏡最突出的特點是把太陽和星宿合二為一,進一步強化了銅鏡的照明意圖。就圖像而言,星云紋鏡的紋樣在草葉紋鏡大連弧的基礎上,按照四分的方式把大量乳釘裝點在鏡背上,使銅鏡的照明能力進一步提高,既有太陽的光芒,又有星宿的閃爍,白天、黑夜都有光明,銅鏡的照明成分再次被充實擴大。同時,為避免乳釘象征星宿的表現被誤解,還在各個乳釘及其組合之中串聯上云氣,以表明星宿所在的宇宙環境,加深人們對星宿形象的認識。星宿是夜空照明的光源,這種加大星宿圖像的設計,應該與黑暗或黑夜有關。僅僅一個太陽還不能滿足照明的需要,還要加上眾多星宿,說明人們對黑暗世界的擔憂是何等的恐懼,對光明的追求又是何等的強烈!而這種程度的黑暗決不會是普通的自然現象,而應該是指暗無天日的墓葬或地下黃泉世界。至于在鏡鈕四周以四個較大一點的乳釘為中心劃分為四區或環繞六個乳釘并保存了六邊形的連弧紋,則有可能象征了普照四方的觀念,正所謂“銅鏡一出,天下大明”。如此強烈地追求光明,實際上也暗示了銅鏡的主要用途,就是為墓室照明,讓地下充滿陽光,讓陰曹地府像人間世界一樣光明,白天黑夜沒有差異,地上地下共處一個世界,讓死者安心安息,去他界繼續快樂生活。
在光輝普照的設計理念主導下,以文字為主體的日光鏡和昭明鏡逐漸主宰了西漢中期的統治地位。也許抽象的云氣乳釘還不足以表明銅鏡照明的意圖,所以,明白如話的日光銘文就開始取代原來的圖形,讓人們看了銘文就明白,簡單直接,一目了然。但是,對于早期創造的太陽紋樣,日光鏡也沒有完全棄之不用,而是像星云鏡那樣縮小范圍,減少面積,將原來延伸至鏡緣的大連弧安排到銅鏡中心,使之圍繞鏡鈕放射光芒。16條連弧縮減為6條,由外向變為內縮,由大到小,最終徹底拋棄連弧。不過,除了用文字直接表現銅鏡是太陽的象征外,這個時期的日光鏡還將早期蟠螭紋鏡中出現的光焰紋接受過來,發揚光大,一圈不夠,再加一圈,以烘托和加強太陽的意味。另外,為了保持太陽的動感運轉,有些銅鏡還在鏡鈕周圍添加了幾條同向弧線,以象征“太陽”的旋轉,保持“太陽”的運行動態。這一點在《長安漢鏡》1999YCH M108:18(圖13西安昭明鏡拓片)、1997FXC M9:2(圖14西安昭明鏡拓片)和1999YCH M52:21(圖15西安昭明鏡拓片)等昭明鏡上表現得尤為突出。
文字內容主要為兩大類:一是懷念,二是表白。懷念的文字主要表現在日光鏡上,表白的文字則集中在昭明鏡上。懷念內容是“長毋相忘”、“長不相忘”和“久不可忘”;表白的則還是早期昭明鏡的內容,說鏡子好,人也好。但與早期相比,表白的內容有所刪節,主要是“內清質而昭明,光輝象夫日月,心忽揚而愿忠,然雍塞而不泄”。早期銅鏡有懷念美人或大王的表現,這個時期的懷念則更加強烈,懷念的對象也由帝王、美人擴展至尋常百姓逝去的先人和親人,并最終由特指的銘文轉化為更廣泛的對亡人的懷念,長不相忘的意義終于完全融合在了喪葬活動之中。結合銅鏡像太陽一樣為墓室照明的用途,可以推斷這些銘文反映的應該是對死者懷念的一種普遍性的情緒。
文字內容的壓縮,特別是文字圖形化的處理,說明這個時期固然有明白如話的簡化設計,但也開始產生了將文字當作圖像設計元素的理念。所以,有一些銅鏡在銘文之間添加一些如“而”、“田”以及谷紋云氣符號等,使其銘文有所變化,最終將銘文改造成銅鏡紋樣的一部分,裝飾成特殊的紋樣帶。銘文一旦被當作圖案使用,文字內容就不可避免地流向程式化,和文字設計的初衷相背離,最終使這種通俗明白的設計在規范裝飾之中改變了本來面目,這也是西漢中期銅鏡紋樣的一個重要變化。
三、西漢晚期銅鏡:辟邪和永恒
西漢晚期典型銅鏡的類型是博局鏡,其主導形式是外圓內方,并在布局之間添加四神、鳥獸或幾何紋,將象征太陽的銅鏡營成了神秘和升仙的環境,讓銅鏡充當起辟邪道具和升仙指南(圖16日照海曲西漢墓博局紋鏡)。象征太陽光芒的連弧紋被完全舍棄,代之而起的是鋸齒狀的三角紋或三角連弧紋,中期銅鏡的典型紋樣光焰紋繼續存在,此外還出現了四乳、七乳禽獸鏡等新的圖案樣式。
從西安出土的博局鏡形式看,最簡單的紋樣是乳釘或谷紋與博局的組合,博局為主,乳釘或象征云氣的谷紋穿插其間,復雜者則在博局和云氣之間添加禽獸或四神,乳釘則被淡化或刪除。禽獸和四神或圍繞博局的“V”形或“T”形紋對稱設置,禽獸的數量一般成四對八個。這種數字的對稱或對偶,應該與西漢晚期陰陽思想的影響有關。
將游戲活動的棋盤裝點在銅鏡上,意圖何在?《漢書·哀帝紀》、《五行志》、《元后傳》、《王嘉傳》等記載過一件大事,哀帝建平四年(BC3年),發生了一次民驚,平息民驚的一個方法就是舉行聚會,設置博局,歌舞祭祀西王母。結合“刻鏤博局去不羊(祥)”、“左龍右虎去不羊(祥)”、“上有古守(獸)辟非羊(祥)”等銅鏡銘文,可以清楚地看出,銅鏡上的博局紋樣和四神等形象是為了辟邪。將這樣的銅鏡隨葬地下,可以驅除惡鬼,保證亡靈不受侵害,安息地下。但是,博局紋樣也許還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升仙或長生不老。《風俗通·正失》說:“武帝與仙人對博,碁沒石中”。這當然是傳說,但下棋入迷忘卻時間,也就是讓時間停止,正好可以延年益壽。棗莊小山西漢中晚期畫像石槨墓葬中,其石槨底板刻畫有博局畫像,棺材放置在底板上,這種設計意圖十分明確,那就是將死者定格在棋盤上,讓其永恒不朽(圖17棗莊小山石槨畫像墓線圖)。結合這個時期銅鏡銘文中的“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飲玉泉饑食棗”、“浮游天下敖四?!薄ⅰ氨iL命兮壽萬年”等文字內容,可以推斷,銅鏡上的博局、云氣及禽獸和鏡上的仙人形象,顯示的是升仙和不老長壽的理想追求。這種辟邪和升仙,也正好是西漢中晚期畫像石的主要題材。所以出現這樣的變化,應該與西漢中晚期讖緯迷信思想的流行有關,也與王莽時期儒家思想教條化有關。
就銘文而言,這個時期的銘文繼續了日光、昭明鏡的圈帶設計,將主題內容布置在外圈,十二地支則安排在鏡鈕周邊。銘文內容一是鼓吹銅鏡做工好,質量上乘,如“尚方作鏡真大好”“尚方御鏡大毋傷,巧工刻之成文章”“新有善銅出丹陽,和以銀錫清且明”等廣告語;二是歌頌王莽的新朝,如“杜氏作鏡四夷服,多賀新家人民息,胡虜殄滅天下復,風雨時節五谷熟”“唯始建國二年新家尊,詔書數下大多恩”等媚上語句;三是升仙和長生不老,如“上大山,見神人,食玉英,飲澧泉,駕文龍,乘浮云”“鳳凰舞兮見神仙”等;四是辟邪,如前文所述;五是保佑家人平安幸福,如“長保二親和孫子”“長保二親受大?!薄伴L保二親及妻子”等。把眾多希望甚至夢想付諸銅鏡之上,表明銅鏡具有重要的護佑作用,這種作用應該是辟邪作用的延伸和擴展。由此,也可以明白,至少從西漢中期以來,人們已經普遍認為銅鏡具有辟邪和護衛的成效?;谶@樣的認識,西漢晚期銅鏡為什么要選擇博局及四神等紋樣的意圖也就一目了然。這也是解讀銅鏡紋樣的一把鑰匙,一條線索。
從西安出土的銅鏡還可以看出,西漢晚期除了博局鏡這樣具有典型晚期風格的銅鏡外,還大量流行過日光、昭明和四乳鏡。其中四乳四虺鏡以其蚯蚓似的虺龍形象,加劇了銅鏡的恐怖成分,使其辟邪的功能更加突出。而日光、昭明鏡的銘文則完全規范化、程式化、裝飾化,其內容除了繼續中期的基本模式外,少有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