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

1922年7月20日的《中日美術》第1卷第3號和同年9月17日至22日的《時事新報》副刊《學燈》在很接近的時間相繼刊登了劉海粟撰文的《上海美專十年回顧》。這所與中華民國同時誕生的學校,在十年的辦學經歷中形成了自己的精神內核,并在劉海粟的闡述中被精煉地提取:“因為學校的教學本來是活的,是要依著時代的發展而改進的,決不可以依著死章程去辦事,美術學校的性質,更與其他學校的情形不同。況且美專之在中國,要依什么章程也無從依起,處處要自己依著實際情形實事求是去做,因此就時時發生變動。在這十年之中,可說沒有一學期不在改進和建設之中,因此外面的輿論就說我們是一種‘變的辦學。在這種不息的變動之中,也許能產生一種不息研究的精神,我以為在時代思想上,當然應該要刻刻追到前面去才好。”
今天,上海的時尚地標“新天地”的背面,順昌路550-565號已是一處嘈雜擁擠的居民住宅。此地一些年長的住家仍然清晰記得上世紀50年代初剛剛搬入時,樓宇里留下的上一段歷史的痕跡,一塊懸掛在某間屋子門口的牌子,上面寫著“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結束辦事處”,它昭告著這里曾經作為一座美術學校存在過。它就是一個世紀前,由劉海粟、烏始光等人創辦的中國現代意義上第一所美術學校——上海美專。
1912年底,年僅16歲的劉海粟和友人烏始光等在上海乍浦路8號,創立了一所短期教授西洋繪畫技法的美術學校——上海圖畫美術院。這一年是中華民國元年。一個古老的國家在新生中積蓄著無窮的能量,學校所處的上海,此時也已經搭建好了現代都市的構架,新的時空際會將賦予這所年輕的學校以機遇和挑戰。民國二年年初,上海圖畫美術院開始在《申報》上陸續刊登廣告,發布招生或搬遷信息。1913年7月5日的《申報》第一版登載著一則“圖畫美術院附設假期炭像水像速成科招生”廣告:“本院藉暑假之余閑,圖美術之進步,以最適用之炭像水像,用速成法教授之。自能便學者,達其登峰造極之目的。(學科)水像、炭像。(卒業)一月畢業,六月十五起,七月十五止。(納費)全期十元。(院址)美界愛而近路六號洋房。詳章至院取閱,報名從速,庶免額滿見遺。院長,烏始光白。”從這則廣告中可以看到學校在建立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就從乍浦路8號搬遷到了愛而近路6號。作為一所初創的美術學校一切還處于摸索與不穩定的階段,教授內容也是一些簡單的木炭、水彩技法以滿足正在興起的商業美術人才的市場需求。首任校長張聿光、教務長丁悚等都是當時炙手可熱的商業美術師,擅長于新舞臺布景畫和報刊插圖等,還出版有個人畫集。但從1915年左右開始,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和民國教育新制的需求,讓學校的決策層看到了一個更為廣大的需求——美術師資。1917年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的在北京神州學會發表影響至深的文章《以美育代宗教》,主張“專尚陶養感情之術,則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純粹之美育”。劉海粟迅速響應,旋即于三個月后在學校開設了師范科,培養高小學之師資。學校的教學結構開始向學院體系轉型,鼎盛時期的上海美專開設有西洋畫系、中國畫系、雕塑系、工藝美術系、藝術教育系、音樂系及暑期學校、繪畫研究所和成美中學等。隨著教學規模的擴大,對校舍的要求也越來越高,學校幾次擴建,在最初的十余年間數次搬遷,擴容。1923年上海美專將徐家匯路斜橋附近永錫堂舊址內的老建筑改建成西洋畫科新校舍,稱為第一院。它的具體位置在斜橋西面、徐家匯路北、杜神父路以南的菜市路,范圍就是今天的順昌路附近。菜市路的第一院是上海美專唯一保留下來的一處校址。由于租界的土地資源稀缺,學校只能分設幾處校址擴建,白云觀左近、林蔭路上都曾有美專校舍的所在。為了更大規模地發展學校,曾有一個宏大的建設計劃,上海市檔案館保留的上海美專檔案中有學校校董會議記錄,在民國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下午的會議記錄記載:“美專現雖有校舍數座,以校務日見擴展、學生日見增加,原有校舍不敷應用,是以計劃于徐家匯自置基地,重新募建新校舍暨美術館,以樹文化之基而為一勞永逸之計。”新校址在漕河涇,占地約200畝。這個宏大計劃因為1937爆發的抗戰而流產。
在學校美術各系中“寫生”是必不可少的課程,從“臨摹”到“寫生”是上海美專教學的重要轉折。上海美專極重視“寫生”,寫生成為訓練造型能力的基礎課程。寫生分為靜物寫生、風景寫生,其中因為一段公案而聞名的莫過于“人體模特兒寫生”。劉海粟與孫傳芳的論戰被演繹為20世紀中國現代美術演進中“新”與“舊”的較量,“先進”與“保守”的角力。一時間,對于人體美的思考與西方人體繪畫的介紹隨著論戰在知識和傳媒領域展開,最終人體寫生成為民國美術學校中普遍開設的基礎課程。一年春秋兩次的旅行風景寫生是學校中很受歡迎的教學活動。為了組織好旅行寫生,學校還專門制定旅行寫生章程。由參加的西洋畫系、中國畫系和藝術教育系學生共同組成上海美專旅行寫生隊,由校長擔任隊長。在《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二十五周年紀念一覽》上清晰地寫明了旅行寫生的組織及教學細則。杭州、南京、常熟、青島都是學校經常選擇的寫生地點。每次寫生完畢,都會就地舉行作業展。在保留下來的上海美專教學活動的圖像資料中,以旅行寫生為最多。也許是因為攝影與旅行的親密關系,無意中為這種活潑的教育形式留下了許多珍貴的信息。一張上海美專寫生隊赴近郊龍華寫生的照片,照片上方題有“丁悚攝”落款。想來,丁悚一定是此次龍華寫生的帶教老師。丁悚時任上海美專教務主任,平時愛好攝影,這項當時被視為時髦的愛好促成了這張上海美專早期旅行寫生照片的誕生。寫生是近代歐洲外光派繪畫的創作手段,從巴比松到印象派、后期印象派都是以戶外寫生為主要方式的。而劉海粟、陳抱一、張弦等美專校長和教師都是18、19世紀歐洲外光派繪畫的擁躉,因而將“寫生”列入教學,并十分重視。
上海美專人才濟濟。西洋畫系的教師有陳抱一、汪亞塵、倪貽德、潘玉良、張弦等,這些都是民國時代洋畫界的重要人物。其中,倪貽德、潘玉良、張弦、劉抗、陳人浩還都是美專自己培養的學生,他們或東渡扶桑,或遠涉歐洲再度深造后回到母校執教。中國畫系則對在現代學校教育的模式下進行傳統繪畫的教習方面做出了嘗試與努力。中國畫系的教師中有名聲赫赫的黃賓虹、潘天壽、吳茀之等,培養出了李可染,程十發等現代大家。
作為一所現代學校,在完善自我學院體系的過程中特別注意提高學生的綜合素養,將學生的培養與新國民的塑造相結合,使教學從技能培訓向審美教育轉變,注重理論修養。在西洋畫系中加入了美學、美術史、藝術概論等必修課,中國畫系則有畫論、詩學、題跋等課程,藝術教育系則開設了教育心理、教育概論等科目。這種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課程結構一直影響到今天的學院教育。
傅雷是劉海粟第一次歐游時在法國結下的好友。受劉之邀,傅雷學成回來進入上海美專,一邊擔任教務秘書,一邊開設理論課程。后世可能不知道以翻譯《約翰·克里斯多夫》和巴爾扎克作品而名滿天下的大翻譯家傅雷曾經在美術理論上也很有建樹。傅雷在上海美專社團——摩社的刊物《藝術旬刊》上留下了《劉海粟論》、《薰琹的夢》等藝評文章。
上海美專的教育氛圍總體上是寬松活躍的,體現出劉海粟“不息的變動”的辦學思想。教學隨著時代與環境的變化而不斷改進,吐故納新,兼收并蓄。在這樣包容的環境中也培養出一個活躍多姿的學生群體,學生自治、自主組織了各種社團,定時舉行活動。在上海市檔案館保存了11本上海美專畢業紀念刊,這是由畢業班同學自籌經費,編輯設計印刷的。畢業紀念刊生動地展現了畢業離別時不舍的同學情和濃濃的師生情,閃爍著學生的思想與趣味。在豐富的社團活動和相對自主的學習中,涌現出許多跨領域的人才,在以后的中國文藝界大放異彩。他們中有趙丹,《馬路天使》、《林則徐》的主演;馬徐維邦,《夜半歌聲》、《秋海棠》的導演;吳印咸《風云兒女》、《馬路天使》的攝影;許幸之,《風云兒女》的導演;趙清閣,著名女作家;沙飛,著名戰地攝影師;萬籟鳴、萬古蟾,中國動畫片鼻祖;魯少飛,著名漫畫家、《時代漫畫》主編。上海美專可謂“不拘一格降人才”。
1937年,隨著抗戰的全面爆發,學校陷入了戰時的困頓。直到1945年抗戰勝利才稍有喘息,全面恢復教學。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三年(1952年),在全國高校科系調整和合并的政策下,劉海粟執掌的上海美專和顏文梁創立的蘇州美專及山東大學藝術系合并,在無錫成立華東藝專,轉年又遷到南京更名為南京藝術學院。
盡管上海美專的辦學時間不長,只有短短的40年,但它仍然憑借自我完善的教學體系、發達的社會關系網絡、決策層敏銳的市場洞察力和校長劉海粟的長袖善舞,成為了民國時代生存時間最久的私立美術學校,是中國早期現代美術教育的一次認真的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