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菲
以稍變應萬變,在表現女性身材細微變化上,海派旗袍可說是無與倫比的。一彎曲襟,微微靠身,三圍曲線恰如其分地得以展示,體現“高貴的單純”的美學原則,顯現東方女性自然形體美的效果。它在密實與顯露的分寸里游走,使暗蘊的性感和靦腆的氣息隨蓮步輕移緩緩攝人心魄。
奉賢路,毗鄰南京路,窄小逶迤,如貴小姐身邊的貼身丫鬟,風情寡淡卻看慣場面,也參透不少世情。老字號手工旗袍作坊就蟄居于此。
與之前的富麗想象不同,這里可謂寒素。天花板低矮逼仄,光線不甚明媚,工作臺上絲線劃粉木尺頂針箍專用熨斗等干活家什鋪陳開來。師傅們正在趕制旗袍,還有幾位替客戶外出量身了。海派旗袍講求剪裁貼身,這需要有極準確的量身,精確到人體36個部位。
完工的旗袍被老客戶們在第一時間取走,帶去了四面八方的體面場合,而掛在衣架上的配件,釘著些許施華洛世奇水鉆,平實的日光燈下,亦顯得水波瀲滟。
這很像瑞士的手表作坊、意大利的皮鞋作坊、法國的香水作坊和比利時的巧克力作坊……狹小、局促、其貌不揚的空間和養在深閨無人識的工匠們,往往有著奇跡的表現。
自誕生起,旗袍始終一言難盡。
旗袍源于旗人之袍,直至清末民初仍屬京派文化。清初流行瘦長緊窄小袖素簡,發展到清末早已寬大繁冗且內著長褲,已然是外套了,其審美意味傳統而含蓄。
西風漸進,上世紀30年代,旗袍有了質的變化,這個變化的主要發生之地,就在上海。這時旗袍從傳統的袍服變成了裙服。
以稍變應萬變,在表現女性身材細微變化上,海派旗袍可說是無與倫比的。一彎曲襟,微微靠身,三圍曲線恰如其分地得以展示,體現“高貴的單純”的美學原則,顯現東方女性自然形體美的效果。它在密實與顯露的分寸里游走,使暗蘊的性感和靦腆的氣息隨蓮步輕移緩緩攝人心魄。
有著眾多旗袍小店的長樂路,曾住過無限熱愛旗袍的張愛玲。她曾說,再狠心的女人提起去年那件織錦緞旗袍時,眼神總歸是溫柔的(當然織錦緞是最好伺候的料子)。那個孩童時代拿第一筆稿費買了一支口紅的女人,風華時代穿著自己設計的怪異旗袍游走于滬港煙火間。雖褶子上鋪滿傳奇,可她卻從未對自己那場極耗元氣的情事寫過只語片言。
潘迪華曾在當年激起香港人對上海的所有繁華想象,她所執迷的旗袍包裹著永遠溫熱的上海風情。看過一張老照片:她穿著黑色印度紗旗袍外加玄狐披風,翡翠耳墜及肩,巧笑嫣然,據說她的夜巴黎香水散發出的夾竹桃香令港島那個簡陋的攝影棚陡然驚艷。照片背面雕花浮水印分明寫著四個字:滬上淑媛。
拍《梅蘭芳》時,導演給章子怡做旗袍的過程真夠龜毛。原本用的是臺灣面料,完工后他不滿意,幾經輾轉找到法國面料商。那種料子極吊詭,看上去既厚又薄,染色效果雅靜至極。片中孟小冬的旗袍都簡單得沒法再簡單,有一件甚至連扣子都沒有,這恐怕也是最妖嬈的地方:一氣呵成里有著不由分說的決絕清涼。
如果說旗袍美人是令人心醉的風光,那么旗袍師傅們就是風光背后最低調的伯樂。
我認識老爺子都有些年頭了,可從未請他做過一件旗袍。
那年女友曾揶揄我:哪里有像儂嘎粗糙的人,直接買旗袍,居然還有拉鏈!遂拉我去奉賢路開眼界,于是見到了老爺子。
女友想做件體面旗袍,老爺子掃了她一眼說,你皮膚白,料子選深色襯皮膚,可手臂壯,袖子別太短,盤扣用蘭花扣吧。一切不容商量,女友也喏喏稱是。
制作一件純手工旗袍,要進行面料和底料的選擇,之后要浸水、定型直到完工,按工藝差異制作時間一般為一到三周,用到鑲嵌滾宕盤鏤雕繡等諸多傳統工藝。彼時脖子上掛著愛馬仕皮尺的老爺子正戴著老花眼鏡小心翼翼裁剪一塊黑色天鵝絨。天鵝絨是最難伺候的料子,完全沒有骨架。黑絲線一針下去就沉在里面看不見了,只憑著手里的感覺走。
那年《花樣年華》火熱上映,來做旗袍的女人們嘰嘰喳喳向老爺子描述這樣或那樣的要求。他只需看她們一眼,就知誰適合穿絲絨,誰適合穿綠底大花,誰適合穿素色條紋……《色戒》熱映時,已過九旬的老爺子說了句刻薄閑話:湯唯那種貼身短打旗袍,穿起來還能看的人太少了。
做了80年旗袍,他這輩子仿佛就是為做旗袍而來。在他眼里,判斷女人賣相好不好,就是看她穿旗袍的樣子。
我問他:究竟哪種身材穿旗袍最有樣子呢?老爺子給出最嚴苛的標準:1米66,胸圍2尺5、腰圍2尺1、臀圍2尺7。
當年胡蝶手持西湖綢傘的樣子被畫成廣為流傳的宣傳畫,成為摩登新生活的時尚范本,她穿的旗袍就是老爺子做的;常找他做旗袍的還有陳香梅,這個兼具大家閨秀和現代知識女性風范的女人,對料子最講究,喜歡伸縮性好的重磅真絲;王光美則更青睞單色素色,有時也愛挑選條紋料子時髦一把……
每位旗袍師傅都幻想自己的作品有朝一日會恒久璀璨,永遠流傳,可就個體來說,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從未璀璨就已近遲暮。看老爺子做旗袍我是害怕的,生怕自己辜負了他做的好衣服,如此只有穿成衣比較自在。因為要做到人衣合一,衣服里必須宿有人生——有制作者的人生,也有穿著者的人生。舊時代的衣服須得搭配舊時代的表情,對于我這類現代普羅大眾來說,旗袍只可能是一個飄忽的影像,一個隱秘的愿望,一個無法穿越不可親狎的海上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