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蛇神

烸鉑

“牛鬼蛇神”的古意本指一種虛幻荒誕的象征

十年動亂時期，“牛鬼蛇神”是一個使用率特別高的詞語，泛指各種各樣妖魔鬼怪，比喻形形色色的壞人。但溯其本源，它的原義并非如此。

“牛鬼蛇神”這一俗語來源于佛教用語?！芭９怼焙汀吧呱瘛狈謱俨煌膬煞N類別。顧名思義，“牛鬼”屬于鬼的系統，“蛇神”屬于神的系統。“牛鬼”是地獄中的牛頭鬼卒，名叫阿旁，連稱為“牛頭阿旁”，出自《五苦經》：“獄卒名阿旁，牛頭人手，兩腳牛蹄，力壯排山?！薄斗ㄔ分榱帧芬蹲飿I應報教化地獄經》：“牛頭阿傍，以三股鐵叉，叉人內著鑊湯中，煮之令爛?！笨梢?，牛頭阿旁的特點是力大如牛，任務是負責懲罰那些墮入地獄的壞人。

“蛇神”屬于“天龍八部”系統中的一種。佛教分諸天、龍及鬼神為八部，因八部中以天、龍二部居首，故曰“天龍八部”，后來被著名的武俠小說家金庸先生用作了書名?！疤忑埌瞬俊狈謩e是：一天眾，即眾天神；二龍眾，職掌興云布雨的龍王；三夜叉，佛教的護法神；四乾闥婆，身上散發出濃郁的香氣，管理音樂的神；五阿修羅，專門與佛作對，好戰的惡神；六迦樓羅，即大鵬金翅鳥，岳飛就是這種神鳥的轉世；七緊那羅，歌神，專門演奏法樂的音樂家；八摩呼羅迦，大蟒蛇神，人身蛇頭?！吧呱瘛奔窗瞬孔詈笠徊康哪袅_迦，大蟒蛇神，職責是守衛佛法。

最早將“牛鬼”和“蛇神”組合在一起使用的是唐朝詩人杜牧。唐代詩人杜牧的《李賀詩序》：“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幻荒誕也?！崩钯R也是唐代著名詩人，才華橫溢，他的詩別具一格，常寫神仙鬼怪，號稱鬼才。杜牧給李賀的詩集作序，為了形象地說明李賀詩的這一特色，便用“牛鬼蛇神”作比較，指出即使是長著牛頭的鬼和有著蛇身的神，也比不上李賀描繪的虛幻荒誕境界。在我國古代，牛和蛇在人們心中一向地位是很高的。牛象征著勤勞堅韌的精神，蛇則是華夏民族早期崇拜的圖騰標志，后來則號之為“小龍”或“地龍”。牛頭之鬼和蛇身之神，都是正面形象，人們是把它們當作偶像加以頂禮膜拜的。正因為如此，我國古代傳說中的不少部族領袖和英雄人物，如伏羲、女媧、大禹等，都被人們描述成牛首人身或人首蛇身的形象加以頌揚。唐代大文學家韓愈說：“昔之圣者，其首有若牛者，其形有若蛇者?！敝傅木褪沁@種情形。由此看來，在我國古代，壞人還沒有資格被稱作“牛鬼蛇神”。但是建國后，“牛鬼蛇神”這個詞卻有了神奇的變化。

1957年以后，“牛鬼蛇神”一詞廣泛出現，多指“右派”

最初的“牛鬼蛇神”多在文藝領域，1955年3月,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曾提到：“最近一個時期，有一些牛鬼蛇神被搬上舞臺了?！边@是指傳統戲曲中的鬼戲。1957年3月25日《人民日報》：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創造條件中有言：“文學作品里有了一些新的風花雪月，劇目里出現了一些牛鬼蛇神，更可惋惜的是有些比較有豐富生活斗爭經驗并且寫過激動人心的作品的同志，也迷失方向，寫起毫無意義的庸俗作品來?！?957年5月間的《只能“放”不能“收”》一文中說：牛鬼蛇神是出來了，但毒草并不那么多，只能說多了一些野草閑花，還有一些是似毒非毒的東西……

然而，1957年7月14日的《是龍云投降的時候了》中，“牛鬼蛇神”語義有所擴展：進一步看清楚了右派分子的反動面目，并獲得了思想武器，增強了同這些牛鬼蛇神堅決斗爭的勇氣和力量。除此之外，“牛鬼蛇神”在學術領域，運用極多。如1957年7月《我談兩個問題》一文中寫到：“要在各學校里分別擊破，挑撥離間，興風作浪，企圖實現他們的陰謀。但是他們的鬼蜮行徑，很快就被人民識破，不管是魑魅魍魎，還是牛鬼蛇神，在毛主席報告里所講的六標準下，紛紛現出原形?！边@一期間內，牛鬼蛇神大概都是在指所謂的右派。1957年8月《南方日報》社論中定義的牛鬼蛇神實質上是這樣一撥人“右派分子翻土改之案，帶頭向農民反攻倒算，煽起反攻倒算、造謠生事、破壞合作社。其實，最有意思的，當屬1958年一篇文章：《“釋牛鬼蛇神”》，其中明確的這樣定義“牛鬼蛇神”：若問誰真正見過牛鬼蛇神？去年春天那一陣風，就刮出來不少。后來還有人把它們的原形在舞臺上加以暴露，就是“右派百丑圖”。

1960年以后，“牛鬼蛇神”逐漸泛化到各個領域，成為抹黑的詞語。再后，開始逐漸集中在敵我領域，而且特別集中于階級敵人

1960年9月的《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一文中有言：（文天祥）把潮濕陰暗的“沮洳場”看作“安樂國”，一切牛鬼蛇神都無法戕害他。牛鬼蛇神即不是虛幻荒誕，也不是右派，而特指反動勢力了。同理，“牛鬼蛇神”甚至國際化了，例如：1961年10月《新聞周刊》的文章《行惡與行善》中這樣說：這些所謂“善行”既是屬于冷戰范疇的牛鬼蛇神之類，其不值一笑便更不在話下了。

1963年，“牛鬼蛇神”的含義則進一步泛指敵對勢力，在關于印發《中共中央關于目前農村工作中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的通知中提到：“讓地、富、反、壞、牛鬼蛇神一齊跑了出來，而我們的干部則不聞不問，有許多人甚至敵我不分……少則幾年、十幾年，多則幾十年，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現全國性的反革命復辟……”。1964年7月在《關于赫魯曉夫的假共產主義及其在世界歷史上的教訓》一文中提到：“不然的話，讓地、富、反、壞、牛鬼蛇神一齊跑了出來，而我們的干部則不聞不問，有許多人甚至敵我不分，互相勾結，被敵人腐蝕侵襲，分化瓦解……”文中“牛鬼蛇神”與地富反壞等階級敵人共同出現，成為“敵我”關系。

1966年，全國政治空氣陡然緊張，文化大革命即將拉開序幕。“牛鬼蛇神”在文章中的使用頻率也突然增高。相比較1962、1963年每年幾篇文章使用的情況，1966年隔數日就有一篇文章使用這個詞。評《海瑞罷官》的批判展開以后，“牛鬼蛇神”集中出現：1966年4月2日《〈海瑞罵皇帝〉和〈海瑞罷官〉的反動實質》；1966年4月5日《〈海瑞罵皇帝〉和〈海瑞罷官〉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兩株大毒草》；1966年4月8日《〈海瑞罷官〉的政治目的是什么？》1966年4月12日《宣揚海瑞的用心十分惡毒》……等等文章，集中將“牛鬼蛇神”運用在評《海瑞罷官》上。此后，各種文藝作品都受到廣泛批評，往往套上“牛鬼蛇神”一詞，相對于1957年以后的“牛鬼蛇神”，被批判的對象也逐漸變成階級敵人，成為要打倒的對象。1966年5月12日《向牛鬼蛇神開火》成為一時的代表。這樣一步步，對“牛鬼蛇神”的認識終于成為這樣一篇文章：陳伯達1966年5月31日接管《人民日報》，口授、修訂的第一篇社論(6月1日)《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文中該詞被用于指稱“盤據在思想文化陣地上”的“資產階級的‘專家、‘學者、‘權威、‘祖爺”，社論指控這些“大大小小的‘三家村反黨反社會主義黑線”，做“資本主義復辟的夢，……制造復辟輿論……爭奪群眾，爭奪年青一代和將來一代”。這篇社論經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全國各地主要報刊全文刊載，該詞便廣為傳播，流行于文革全過程。

社論一出，各單位批斗牛鬼蛇神之風更加迅猛?！芭９砩呱瘛庇械谋慌反蛄R，有的被驅趕下鄉，有的被投入監獄，有的被迫害致死，有的含冤自殺。

1968年12月26日，中共中央、中央文革小組發出《關于對敵斗爭中應注意掌握政策的通知》，規定：在提到階級敵人的名稱時，“不要采用含糊不清的容易混淆兩類矛盾、擴大打擊面的詞匯”，不可把尚未定性的“靠邊站”的干部統稱之為“黑幫”、“牛鬼蛇神”。

“牛鬼蛇神”伴隨了“文革”的整個過程，是一個時代的特色

由于該詞本來詞義寬泛，未經嚴格定義，被借作為政治概念，彈性很大，先后經歷了許多演變：從最初的黑幫、反動學術權威，很快發展到指稱地、富、反、壞、右等黑五類，后來主要指走資派、叛徒、特務等。凡是歷次政治運動被打入另冊的“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分子都是。最后蔓延到只要是造反派、當權者不喜歡或認定應打擊的對象，無論你的出身好不好，已否做過歷史結論，還是說錯了一句話，行為作派與眾不同……都可以定為“牛鬼蛇神”。它成為了一張無所不包的天羅地網。對這些人的處理，也像他們罪名的確立一樣，隨意性較大。因為沒有法定的政策界限。輕的被貼大字報、批斗、審查，剃陰陽頭，限制人身自由，關進牛棚；重的被迫到五七干校勞動改造，遣送農村落戶，注銷城市戶口，甚至家屬親友也受株連。因為牛鬼蛇神非人，所以可以不以人待之。

被投入牛鬼蛇神這張天羅地網里的生靈，據統計，文革中的“冤假錯”案達三百多萬件，涉及人數逾千萬。進入統計的，都是立過案并有結論的，還有部分未立案、未記入檔案的，因此實際人數應當還要多些。

“牛鬼蛇神”成為文革中的一個很有特色的詞匯，伴隨了整個文革的過程。直到1976年，仍然有這樣的文章出現，而牛鬼蛇神也沒有脫離1966年的定義。

“牛鬼蛇神”的使用大概經歷了這樣的歷程：從最初指右派，而且較符合詞義虛幻荒誕，逐漸擴展到幾乎所有領域，成為所有敵人的代名詞，最終在文革中集中于文化革命所要打倒的階級敵人，并伴隨了文革的整個過程。這樣一個詞義的變化，很好的反映了當時中國運動的特色，濃縮著共和國運動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