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培華
孔子據魯國史記編纂《春秋》,不僅是編修了中國第一部編年史,簡略記述了春秋時期242年的歷史,還常常以一字寓褒貶,借以表達其王道政治觀點,以謹嚴的措詞懲惡揚善,所謂“微言大義”。故《孟子·滕文公下》說“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有文獻明確記載,“《春秋》三傳”之《公羊傳》《谷梁傳》都傳自子夏;至于《左傳》,近現代學界有謂“子夏作”,有謂成書于“子夏門下一再傳弟子”,可見子夏是《春秋》最主要的傳人。
子夏深厚的歷史文獻修養
子夏在孔門求學的后期,被孔子列為“四科十哲”中的“文學”高徒。(《論語·先進》)先秦所謂“文學”,大致相當于今之古文獻學。作為“文學”高徒,子夏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為孔子的助教。一是協助孔子為其他弟子解疑釋惑。如《論語·顏淵》:司馬牛“問君子”,孔子說“君子不憂不懼”;但是司馬牛想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又不免憂從中來。子夏先用孔子“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話安慰他,接著勸導說:“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意謂君子加強修養,則足以改變“無兄弟”的不幸,從而否定了人在命運劣勢下無可奈何的消極心態。這無疑是對孔子“存天命而盡人事”之積極天命觀的靈活運用。又如《論語·顏淵》: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樊遲未達。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樊遲退,見子夏,曰:“鄉也吾見于夫子而問知,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何謂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選于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于眾,舉伊尹,不仁者遠矣。”
孔子所謂“舉直錯諸枉”,是其“舉賢才”思想的一種表述;但由于說得深奧簡潔,樊遲不理解,又來問子夏。子夏一聽,便深刻領會了孔子的話,并運用自己的古文獻學之長,舉出舜舉皋陶、湯舉伊尹的歷史故事加以說明,在補充說明孔子言論之際提出“選于眾”,即在眾多待舉對象中慎重選擇,只有選中了真正的賢才,才會有“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的效果。這就在闡發孔子思想時有所發揮,為孔子“舉賢才”的政治思想增加了新質。
二是在孔子晚年整理《詩》《書》《禮》《樂》等文獻和依據魯史作《春秋》時,發揮其“文學”之長,做了不少協助工作。《史記·孔子世家》記孔子作《春秋》在魯哀公十四年春“西狩獲麟”之后,又記孔子“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于此單單提到子夏,可見他是做輔助性工作最多的弟子,至少說明他當時在孔子身邊。不然的話,能否“贊一辭”就無從談起。徐彥《春秋公羊傳疏》引閔因《序》日:“孔子受端門之命,制《春秋》之義,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記》,得百二十國寶書。九月經立。”《春秋說題辭》云:“孔子作《春秋》一萬八千字,九月而書成,以授游、夏之徒。游、夏之徒不能改一字。”漢代緯書雖有神化儒家經典的缺點,但也保存了一些有參考價值的史料。將此與《史記》的記述相參,可知子夏于哀公十四年確實在協助孔子作《春秋》:先是受孔子所使赴洛邑“求周《史記》,得百二十國寶書”,爾后定居曲阜協助孔子并領受其《春秋》真傳。
子夏等人求周《史記》,應當是從魯國出發,途經衛、晉到達成周。《呂氏春秋·察傳》記“子夏之晉,過衛”遇“讀史記者”,糾正“亥豕之訛”,就是此行途中發生的事:
子夏之晉,過衛。有讀史記者曰:“晉師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與‘三相近,‘豕與‘亥相似。”至于晉而問之,則曰“晉師己亥涉河”也。
因為子夏等此行目的是“求周《史記》”以備孔子作《春秋》的史料,此行結果是“得百二十國寶書”,一路上下功夫廣為搜求亦可想而知。既然要搜求各國史料,途中所接觸的人、所留心的事,自然也都在“史記”方面。知此,就很容易理解子夏“過衛”為什么會對“讀史記者”特別關注,聽到其讀“晉師三豕涉河”感到不通之后,就憑借自己的歷史和古文字功底推斷“三豕”為“己亥”之訛,并在晉國得到了證實,于是留下了子夏糾正“亥豕之訛”的千古佳話。
子夏傳授《春秋》的巨大成就
關于子夏傳《春秋》,先秦文獻即有記述。如《韓非子·外儲說右上》:
患之可除,在子夏之說《夏秋》也……子夏曰:“《春秋》之記臣殺君、子殺父者,以十數矣,皆非一日之積也,有漸而以至矣。凡奸者,行久而成積,積成而力多,力多而能殺,故明主蚤絕之。”……子夏日:“善持勢者,蚤絕奸之萌。”
這在西漢人著作中也有反映。如董仲舒《春秋繁露·俞序》:
衛子夏言:“有國家者,不可不學《春秋》。不學《春秋》,則無以見前后旁側之危,則不知國之大柄,君之重任也。故或脅窮失國,掩殺于位,一朝至爾。茍能行《春秋》之法,致行其道,豈徒除禍哉?乃堯舜之德也。”
子夏言:“《春秋》重人,諸譏皆本此。或奢侈使人憤怨,或暴虐賊害人,終皆禍及身。”又如劉向《說苑·復恩》:
子夏曰:“《春秋》者,記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者也;此非一日之事也,有漸以至焉。”
據上引材料可知,子夏傳授《春秋》,特別重視從春秋史事中總結經驗教訓,側重于弟子政治才干增長提高以及提醒“有國有家者”學習和借鑒歷史經驗,以養成見微知著、防微杜漸的治國、齊家本領。故子夏門下能夠培養出魏文侯、李悝等杰出的政事之儒。
子夏門下著名的傳經之儒,有公羊高、谷梁赤、曾申等人。
公羊高,復姓公羊,名高,受《春秋》于子夏,又傳于后人,著重講授孔子作《春秋》之“微言大義”。到西漢,形成了今文經學的重要典籍《春秋公羊傳》,設博士,立于學官。《漢書·藝文志》著錄“《公羊傳》十一卷”,班固自注:“公羊子,齊人。”東漢何休《春秋公羊傳解詁》疏引戴宏《公羊傳序》:“子夏傳與公羊高,高傳與子平,平傳與子地,地傳與子敢,敢傳與子壽;至漢景帝時,壽乃共弟子胡毋子都著于竹帛。”
谷梁赤,復姓谷梁,名赤,受子夏《春秋》,又傳授于后人。其后世子孫、弟子根據其口述內容,在戰國后期著于竹帛,成《春秋谷梁傳》,也是今文經學的重要經典。《漢書·藝文志》著錄“《谷梁傳》十一卷”,班固自注:“谷梁子,魯人。”應劭《風俗通義》:“谷梁氏,谷梁赤,子夏門人。”桓譚《新論》、蔡邕《正交》也說受經于子夏的谷梁子“名赤”;唐楊士勛《春秋谷梁傳注疏》卻說:“谷梁子名淑,字元始,受經于子夏,為經作傳,以授茍卿。”《七錄》亦云“名俶”;《漢書·藝文志》顏師古注“谷梁子,名喜”。清經學史家皮錫瑞推測:谷梁子的多個名字,可能并非一人,而是指不同時代的傳經者。
子夏為《春秋》的主要傳人,自漢代以來沒有爭議;有懷疑的只是一些文獻所記述子夏以后的傳經線索。故本文還需要就漢儒所記子夏傳經的線索,做一點考證祛疑的工作。
前引東漢何休《春秋公羊傳解詁》疏引之戴宏《公羊傳序》將傳承已講得非常清晰。戴宏為漢安帝、順帝時人,與公羊壽及其弟子胡毋子都雖不同時,但畢竟是漢代人追述漢代的著述,可信度應當比后代所記高一些。古今學者提出懷疑,是因為近三百年只有五代傳人,世代未免過于稀少。這懷疑不能說沒有道理,卻不足以否定漢代成說。徐復觀先生講:“戴宏所說的,由子夏(卜商)下來的五代傳承,只是出于因《公羊》《左傳》在東漢初的互相爭勝,《公羊》家為提高自己的地位,私自造出來的,以見其直接出于孔門的嫡系單傳。”(徐復觀:《兩漢思想史》卷二,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這未免低估了漢儒的學術品德,也有后世對漢人追述之詞的誤解。追述各家淵源,自然需要一代代溯上去、一代代說下來,不必是“嫡系單傳”之意。《公羊傳》中就記述有“沈子、司馬子、北宮子”等外姓經師,顯示出并非自家一線單傳。至于“世代過稀”之成因,應當在于年代久遠且系師師口傳,難免有所遺漏。但也正因為有此明顯破綻,得知其并非刻意編造,不然的話是不難“私造”得比較完善一些的。
唐代楊士勛《春秋谷梁傳注疏》謂谷梁子“受經于子夏,為經作傳以授茍卿”。以人物時代考論:戰國初期“受經于子夏”的“谷梁子”,是絕不可能“為經作傳以授茍卿”的;“授茍卿”的“谷梁子”,只能是戰國后期略早于荀子的谷梁氏后人。這樣更為粗略的經師傳授記錄,顯然不能作過于拘泥的理解,只能遵照應劭之說:認定作為“子夏門人”的谷梁子名赤;而“為經作傳,以授茍卿”的谷梁子,則是谷梁赤的后人。
另外,《春秋左氏傳》淵源于子夏,也是一個可能性比較大的推測。因為《左傳》記晉國歷史之詳,對于魏氏先祖的不無過分的贊譽,都讓人不能不想到子夏的國籍及其與魏文侯的實際關系。因此,近代劉師培參照汪中考證,列出《孔子傳經表》,認為《春秋》三傳的傳授,均出自子夏一派。現代學者徐中舒則進一步推論曰:《左傳》“可能就是在子夏門下編寫成書的”,“作者可能就是子夏的一再傳弟子”。(徐中舒:《(左傳>的作者及其成書年代》,《歷史教學》,1962年第11期)孔祥驊先生認為:“《左傳》中‘君子曰的贊語,很可能是子夏搞的。”進而提出:“子夏氏一派不但積極參與了魏文侯改革,也進行了一次相當大規模的文化整理,在重新撰寫《左傳》的過程中,作為子夏氏的魏派儒家們難免不流露出該派對于魏國的贊頌,這也正好揭示《左傳》一書成書的時代。大概可以這么說,《春秋》三傳正是在這個時期先后由子夏一派的弟子們分別搞出來的。”(孔祥驊:《子夏與(春秋>的傳授》,《管子學刊》,1997年第2期)應該承認,這些說法是頗有道理的。
(本文系河南省社科規劃項目《卜子夏考論》階段成果,編號:2011BLS002)
作者單位:河南省教育科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