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越


天真者的藝術以一種共鳴的和聲向藝術創作以及備受爭議的中國教育提出了質問。
2012年4月2日,北京中間美術館的中庭廣場中坐滿了孩子、家長和老師們。這一天是第五個世界自閉癥日,同時也迎來了第五屆“愛在藍天下”繪畫作品展。
雖然從醫學上來講,自閉癥患者存在社會交往障礙和交流障礙,或有些怪異的習慣,但表現在藝術作品上,他們又都是“正常的”。在這些天真者的畫筆下,你看到的是一個沒有被腐蝕過的世界,你會被那種純粹的力量所打動,仿佛剎那間被拉回到污濁的彼岸,這正源于他們不諳世故、不染塵煙的心靈。這種心靈的洗滌,早已超越了慈善的范疇,而是以一種共鳴的和聲向藝術創作以及備受爭議的中國教育提出了質問。
畫展發起人之一、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李木說,面對當今藝術以及藝術教育所出現的尷尬局面,我們幾乎沒有可能自省和自救,而自閉癥孩子及其作品的出現卻給予了教育和藝術創作一個非常好的契機和切入點,讓大家在這些孩子們的身上和作品上看到一種奇跡——他們沒有接受過教育,他們不遵循固有的和相同的價值觀,他們沒有統一的審美判斷,卻能創作出這樣的作品。而他們所擁有的恰恰是健康人漸漸丟失的,這近乎是一種對中國教育缺口的折射,對家長、老師甚至整個中國的教育制度提出了質問。
更值得人們反思的是,原本自閉癥兒童及其作品是被人“評價”的,而今天,他們的作品反而成了一個是非評價的參照:能夠被這樣的作品觸動,則可能離一個真誠的藝術狀態很近;如果連這些藝術都無法打動你的心靈,你也將不太可能有新的東西被呼喚出來。
在過去的四年中,“天真者的藝術”吸引了社會各界人士關注。今天,在中間美術館里,記者依舊尋找到了眾多響亮的名字:鄭淵潔、陳丹青、李木、張進……
鄭淵潔:朽木可雕
在畫展的開幕式中,“童話大王”鄭淵潔講了這樣一段故事。
“在現實生活中,眼鏡能夠矯正視力,但迄今為止卻沒有任何醫生能夠通過任何方法治療看走眼。令我們沮喪的是,我們的眼睛經常看走眼,給我們制造許多遺憾,甚至錯失良機,貽誤他人終生。”
“‘朽木不可雕這句貌似千古經典的名言不知導致多少人看走眼,特別是成年人看走眼未成年人。”
“我的弟弟鄭毅潔有‘信鴿大王之稱。他有一只瘸腿信鴿,這只鴿子除了血統欠佳外,還有一只腿殘疾。它不能將瘸腿收回,因此它在飛行時無法保持身體平衡,只能側身飛行。朋友對鄭毅潔說,你的閃電鴿舍如此宏偉,卻有這樣一只瘸鴿,影響形象,放棄它吧。鄭毅潔認為朋友言之有理,決定淘汰瘸鴿。但養鴿子的人是不忍心殺鴿吃肉的,于是他想到了一個拋棄瘸鴿的方式,就是送它去參加遠程信鴿競翔比賽。那次比賽他一共送了20只信鴿參賽,除了瘸鴿,其余19只都是血統精良身強力壯的精英。令鄭毅潔大吃一驚的是,瘸鴿最后贏得了這次比賽的冠軍。現在,這只‘影響形象的瘸鴿成了‘鎮店之寶,還出現在央視的屏幕上,聲名大振。”
“這個世界上壓根就沒有朽木,朽的是我們的眼睛。到了糾正‘朽木不可雕的時候了,我且將其改成‘朽眼不可雕。最可悲的‘朽眼就是父母在看自己的親人,特別是看自己孩子時走眼,還有老師在看自己的學生時走眼,拱手把諾貝爾獎得主讓給外國的孩子。”
“今天,我要恭喜這些天才小畫家們的父母,因為能生出天才的父母特別少,希望所有的父母和老師都能呵護自己的孩子(學生),支持他們、理解他們,只有這樣你們才能助力孩子的成功。”
陳丹青:“另類”是最珍貴的
“自閉癥孩子和自閉癥孩子的畫,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而這些孩子們的畫,卻突出地反映出了中國在教育中出現的問題。”
“我回國已經12年了,我回想自己剛回來的時候,似乎還沒有這么糟糕。今天的學校,一大堆的規范和教條,讓原本正常的孩子都產生‘障礙了。他們不敢說真話,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表達的對不對。我每一次到大學講演,面對的那些年輕人像是復制品一樣,一張張相似的青春的臉,他們的個性的棱角幾乎被磨圓了。”
“現在中國的教育像是進入了一個殘酷的管理狀態。孩子們從進幼兒園開始,直到大學,像是進入了一個障礙過程,而且是越來越系統的障礙過程。而自閉癥孩子恰好因為自己生病而逃離了這個障礙過程。教育原本是一件無限復雜的事情,而我們現在教育的頑疾恰恰是把復雜的事情變得很簡單(應將因材施教落到實處)。”
“所以,如今‘個性和‘另類是中國最珍貴的東西,老師和家長生怕自己的孩子和別人不一樣,中國的絕望就在這兒。縱觀世界藝術發展史,創造奇跡的恰恰都是些‘瘋子。比如,打開現代藝術突破口的是三個有問題的人:塞尚、梵高和高更。雖然這三個人的問題不一樣,但這三個人中卻有兩個人都有嚴重的‘神經病傾向。在文學界也出現過類似的例子。在現代文學中四個最重要的現代詩人全都是同性戀者,‘同性戀雖然不是病,但也區別于大眾。同樣,在音樂界里,世界聞名的莫扎特也是一個在生活上問題百出的人,他不會規范時間、不會理財、不會顧家,甚至管理不好自己的語言,可是他在藝術上卻神奇透頂,沒有他做不到的事……這是一個永恒的話題,但這個話題有時候在藝術內,有時候也可以在社會層面。”
“這些自閉癥的孩子正因為沒有被任何人改變才創作出了今天這樣的作品,這是否會給當今的教育一個有力的反擊呢?”
李木:追溯真正的藝術
“前不久,我剛剛結束今年的招生工作。讓大家想象不到的是,藝考時兩萬個學生畫的是一樣的,那才叫真正的‘不正常。我們的招生制度,因為要用一個統一的標準去選拔人,與其說是選拔人,不如說是淘汰。現在正常的人變得不正常了,所以今天我們在這里才能看到不正常人畫的正常的畫。而這些‘天真的藝術家由于自身疾病的原因,非常有幸地躲開了中國的藝考制度。”
“當然,在教育中把握共性與個性的平衡是非常難的,但依然要堅持。而現在教育卻是非常極端的,講究共性、統一,強求一律,這讓教育,尤其是藝術教育出現了一個比較尷尬的局面。”
“今天的藝術教育,鼓勵藝術創作的功力傾向,所有的創作都要有目的。比如說一定要獲獎,一定要被認可,甚至一定要讓人們看懂。多數人不愿意冒風險,不愿意承受壓力。本來藝術教育應該有的東西,卻因為一些功利性的因素而漸漸失去,變成一味地迎合大眾。我們看不到鋌而走險的真正藝術家,也看不到探索實驗和嘗試,更看不到藝術的個性。”
“藝術教育與藝術創作是兩回事兒,甚至他們的做法和訴求都是矛盾的。但我們國家由于歷史上的很多原因造成兩者混為一談。所以很多藝術教育和藝術創作上出現的問題,都是源于這個地方,即教育和藝術、教師和藝術家的職責身份不分,導致在市場上賣的,在課堂上畫的和教學上倡導的相一致,這本身就是一種錯誤。”
“但是今天突然出現了這樣一個情形,一幫孩子由于他們的疾病,導致了他們真的需要去畫畫,或者只能去畫畫。這些孩子提醒了一下那些還有感受和良知的藝術家,讓他們重新去反思藝術最開始的狀態,讓他們回想其繪畫中最可貴的因素是什么。”
“最開始籌辦這個畫展的時候,我并沒有指望自閉癥的孩子中能出現幾個偉大的藝術家,我只是希望這樣的展覽能夠給人一些觸動,讓藝術家,尤其是年輕的藝術家能夠通過這次展覽獲得一些心靈上的啟示,幫助他們最終走向成功。”
張進:尋找“陽光教育”
“來到這里,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現在中國教育部在提倡的陽光教育。但是作為一線教師,我深知孩子們沒有體會到陽光。而今天,我卻看到這里面充滿了陽光。”
“我在中學里教了30多年書,一直教學生畫畫。我曾編了一本書,叫《中學生的現實主義》,這本書源于一次主題為‘我與面具,表現真實與虛偽的課堂作業,主要讓學生通過繪畫表現他們內心的一種心聲。因為現在許多學生在家長和老師面前變得很虛偽,不說真話,所以我就讓學生們通過畫畫表現一個真實的自己。有一個男生畫完畫之后問我:‘老師,我覺得光畫畫表現得不夠充分,能不能再寫點文字?我說可以,他又說:‘老師,可以罵人嗎?我說,筆出心意,詞發心聲,這是你的事兒。于是他就寫了一段話,最后一句寫了‘中國教育XXXX,這一句話寫完了以后,我看了非常震驚,我說我要給你們印一本書。然后我就把這些畫稿拿給校長看,校長一看也說好,但是校長翻到這篇作業的時候,就突然不同意出了。我說,你可以對不起240個學生,但我不能對不起我的學生,于是我就拿出自己的工資出了這本書。當書印刷完畢,發給同學們的時候,這個學生特敏感,馬上就翻到那頁,看后說:‘老師,你太偉大了!因為他發現那句最要緊的話沒刪。后來,這句話被年級評為最經典的語言。”
“從這些孩子的內心活動和行為中,我就看出了當前中國的教育所出現的問題。這些正常的孩子的內心在經受一種煎熬,而相比之下,這些自閉癥的孩子反而在家長的呵護下,在更多人的關愛下顯得更加幸福。”
手記:
持續五年,“愛在藍天下”繪畫作品展讓自閉癥兒童受到社會各界關注的同時,也讓自閉癥從一個簡單的醫學范疇逐漸向社會范疇擴散。
今天,這個直到70年前才被世界醫學界認定的群體,正在不斷增多。據最新統計,每一萬人中,就有六十至一百二十人患有自閉癥,目前地球上的自閉癥患者已超過6700萬,甚至超過了艾滋病、癌癥和糖尿病患者人數的總和。
當我們從這些自閉癥兒童身上收獲思考的時候,卻看到這些天真者們的家長的臉上莫展的愁云。因為這些孩子在社會人際互動方面存在“質”的缺陷,并且極度孤僻,給他們未來的獨立生活帶來了極大的困難。
李木教授說,目前能夠想到的,相對比較現實地解決自閉癥患者生存問題的方式,就是自閉癥孩子的家長能夠盡可能地健康長壽。倘若父母能夠活到八九十歲,那么孩子也就五六十歲了,他的一生也基本是完整的。
未來,通過全社會的努力,自閉癥患者一定會有個完滿的人生軌跡。
在這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所幸,有天真者和天真者的藝術。“孤獨”從來都是偉大藝術家的重要特質,他們在前往自己人生彼岸的路途中,也提醒我們還可以回到原點,找回創造力的能量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