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長江

學群

1這一夜，在沱沱河，我徹底難眠。

這一夜的星空，只為我一個人閃耀。

畫著高原，畫出我的無眠。

這一夜的高原，只為我一個人舉高，好讓我從這里傾瀉而下。

這一夜的長江，只為我一個人奔流，流向我來的地方，流向你。

這一夜，在沱沱河，我拉干嘔干，空著心腸來想你念你。一個缺氧的人在思念他的氧吧。

他吃下的牦牛舉著蹄腿，在他身上想你。你看到的云朵成了羊群，在我身上想你。一個走過昆侖走過唐古拉的人，在心里端著他的源頭。

用世界上最高的高原，用世界上最長最猛的一條江來想你。可你還是你我還是我，我們都穿在各自的衣服里。

6300公里，一套衣服對另一套衣服的思念。

2這個冬天我一無所有，這個冬天我只有一座高原。

高原，穿著厚厚的冬裝。我在沒有人跡的雪地，寫你的名字。雪，落了一層又一層，每一層都夾著我的思念。

后來，雪化成水，滿江波浪全都舉著你的名字，在奔騰在呼喊在閃耀。

3站在高原上，讀你如讀一張性感地圖。

從山岡到谷地，從三角洲到星光海，地理書上的大好河山，都在起伏著你。

一開始，我并不知道，你把你的河谷地帶統統留給了我。

現在才知道，我的一生就是一條江。

冰川那頭是等待，等待一張地圖來牽引：是蓄積，蓄積我的奔騰、我的洶涌、我的浩蕩。

因為有了你，我的一生一世只為一件事，日日夜夜，不停地流向你!

沒有什么能阻擋我，我是通天河，我是虎跳峽，我是九馬咀，我將辟開群山沖決堤防，在你的版圖上，縱情奔流。

4用整座高原，把我一生一世的奔騰，端給你——你攤開所有的起伏，雪山，海子，肥沃的濕地。

讓每一根毛發開出花朵，讓每一道呼吸綴滿露珠，讓億萬年的銀河垂向你，讓你啜飲。讓滿天云雨朝你傾倒，倒進你的波浪。

你是我的大地，我是你的天空：你是我的河床，我是你身上——億萬年的長江!

汽車在奔馳狗在叫

汽車在奔馳。

狗在馬路邊，狗抓到一只耗子，狗很自豪，很有成就感。

狗橫過馬路。一串叫聲從車底奔向車后。后半截壓進馬路。狗想拉動身子，可是路很沉。

汽車在奔馳。汽車把走過的路丟給半條狗。狗只有叫，把剩下的半截都拿來叫喊，可是它喊不回跑過去的汽車。

走過的路，它喊不回來。狗叫得好慘，十幾年過去了，我還聽到它在叫。

冬天的東北人只要一碗燒酒

冬天的東北，只有風沒有凍上，還有就是炕道中的火，還有就是炕臺上的酒。

讓陽光住進冬天的心臟，讓血液像灶火一樣流淌。

叫一聲三哥二弟，把過往的時光拿上，把世間兄弟情燒得滾燙。

冬天的東北人，只要一碗燒酒，酒燒著心腸就像柴火燒著灶膛。

看那一支支煙囪，冰封雪凍，冬天的東北人，把生活栽到天上。

一生的基肥

1湖風吹過，湖浪洗過。

天空張開一萬顆星，注視過，湖草波浪似的綠過一茬又綠過一茬。

岸邊的油菜花，把湖水照亮一回又一回。

燕子蛋變成燕子飛走了，飛去的雁子又飛了回來。我順手插在地上的一根趕牛棍，也長成了一棵樹。

我們之間的一切，在陽光下慢慢成熟。

兩頭牛湊到一起，就把快樂架起，六條腿，搖晃天空搖晃大地；兩只喜鵲飛到一起，就一起唱歌，歌唱好了就一起做窩；兩尾江豚游到一起，就住進同一匹波浪，起起落落落落起起；兩條路走到一起，走到一起就共用一套腳步，你走向我我走向你。

我們之間的一切，在陽光下成熟。我們在樹上，樹林子搖得沙沙響。樹變成船。我們在船上，船底蕩起一圈圈波浪。浪游進蘆葦蕩。

我們在湖洲上，那遍地叢生的鳥叫就是我們，那滿湖的波浪就是我們，那搖過林子的風就是我門。

2借江南最溫潤的風，梳理你的長發，就像春風梳理鮮嫩的草。

借大西北雄性的風，吹起你的長發，如一面翻飛的旗幟。

借山間最亮的溪，漂洗你的長發，如同漂洗五月的風。

我的目光是最柔情的水，沿著小溪，沿你的長發流下，流出大地的峰和谷，流出世界上最美的曲線。

3那一天你坐在河邊，河水從你腳下流過，你踮起腳蘸了一下，一個春天的快樂，沿著腳尖爬上來，在胸衣里顫動，在頭發上閃光，在兩唇之間哎呀一聲。

河水它已經等了一個冬天。

河水很快活，笑著跳著跑過去。河水的快樂傳給柳條，柳條傳給風，春天就這樣傳開。

4那天晚上，在一張炕桌下。煤爐子在兩個人中間燃燒。我們知道，知道它在燃燒。可我們不敢，不敢像一塊藕煤那樣——把所有的熱血統統交給一只爐子去燃燒。

我們只是烤火，烤火。

不知怎么，兩個人的手就到了一起。

這時候才知道，一爐子的火全在手上。

5很多年以前，你留在座椅上的體溫，從底部把我打動。

夜深人靜，我獨自躺在床上，甚至白日的喧鬧中，我每每被那點溫度點燃。

我是多么渴望，渴望走近它的源頭。那時候你是我的夢想。后來，你是我一生的回憶。

我的啟蒙，我的三字經，我情感的故鄉，夢里常回去的地方。

因為你，我的根部有了充足的基肥。

6那時候，除了體溫，什么也沒有。

一些事情就在我們的體溫上，生長。

我們一起騎牛，牛把大地的起伏傳給我們。

我們一起劃船，船把滿湖的波浪傳給我們。

我們一起看云，云把春天的雨水傳給我們。

遍地起伏，全漲成波浪。

7你的影子在我的案頭微笑，把最美的時刻留下。

你隨時光一起向前，清亮的溪水，流向它的渾濁，青春的底肥，流進他人的稻田。

我知道，你并不是我所要。

借你一副外表，一套一米七零的居室，我的夢它需要一件外套，一段往日的時光。

你的影子在我的案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