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昌全
讀常罡先生所著的《海外拾珍記》(圖一),圖文并茂,頗足愉人心目。圖片自不必說,常罡先生以藝術家的品味、冒險家的熱情從事海外古物收藏,自是出手不凡,呈現于讀者眼前的件件堪稱精品,非如此也不足以招致暢安老先生欣然命筆題寫書名,暢安先生以九二高齡參酌書名,耑題書簽,雖云緣分,實乃加持,殊為難得。就文字而言,常罡先生歷時兩三載,“泓穎雕蟲,拉沓補綻”,可謂嘔心瀝血,每件藏品的背后都有一段世事滄桑的故事,或繁或簡,文言夾白娓娓道來,耐人玩味。
但值得注意的是,木器編之“元末明初螺鈿嵌漆木小桌”考鑒,似乎問題頗多,愿提出一己之見與常罡先生商榷,亦求教于業界方家。
其一,常罡先生在描述該小桌時稱“尺寸樣式,介乎桌、幾、案之間。稱酒桌稍嫌矮小,稱香幾略顯寬大,又與‘舉案齊眉之食案類似,莫衷一是。”顯然,常先生混淆了桌與案之間的區別。
“舉案齊眉”典出《后漢書·梁鴻傳》:“(鴻)為人賃舂,每歸,妻為具食,不敢于鴻前仰視,舉案齊眉。”據1980版《新華詞典》釋義,案乃“有腳的托盤”。后稱夫婦相敬為舉案齊眉。木心先生在他的散文中談到“舉案齊眉”的典故時,就認為如果梁鴻的妻子每天所舉為桌案,上面還要鋪排各種杯盤碗盞,盛放若干果蔬湯飯,鴻妻那該是力大無窮的大力士才有可能,這倒是一個十分有趣的推論。因此,常罡先生收藏的小桌與“舉案齊眉”之食案絕不類似,而是兩種不同的家什。
那么“舉案齊眉”之“案”到底如何呢?圖二為四川彭州太平鄉出土的畫像磚,表現了東漢貴族士人宴飲的生活場面。席前置放的有腳的托盤即是成語“舉案齊眉”所謂的“案”。
其二,常罡先生收藏的小桌(圖三)到底是何種家什呢?據王世襄先生著《明式家具研究》第二章“明式家具的種類和形式”,此小桌應是高束腰加矮老裝絳環板炕桌。炕桌是矮桌的一種,有一定的寬度,一般超過它本身長度的一半,多在床上或炕上使用,側端貼近床沿或炕沿,居中擺放,以便兩旁坐人。這就很清楚了,此小桌的制式并非莫衷一是,而是十分確定的一種傳統明清家具樣式。
其三,關于該小桌的年代判斷,常先生斷為元末明初,依據是“更與元大都遺址出土之嵌螺鈿廣寒宮黑漆殘盤同旨。”筆者認為依據是不充分的。收藏于北京首都博物館的元代黑漆盤殘件“廣寒宮”是1970年在北京后英房元大都遺址中發現,直徑約37厘米,用薄螺鈿嵌出兩層 3間重檐歇山頂樓閣。閣后植樹,葉似梧桐、丹桂。云氣自下騰空而上。不同物象采用《髹飾錄》所謂“分裁設色,隨彩而施綴”的做法。藏品名稱因碎片中有“廣”字痕跡,與景物印證,是故定名“廣寒宮”圖。雖然是殘盤,但畫面云氣繚繞,妙若仙境,確有高處不勝寒之感。整體構圖飽滿,鑲嵌細致,尤其是“廣寒宮”建筑結構嚴整,立體感強,有明顯的透視效果(圖四)。反觀小桌面圖案(圖五)布局略顯凌亂,湖岸不分,圖中松樹似從水中長出,人也似在水中行走。尤其是圖中建筑廊柱完全處于一個平面,恰似舞臺道具一般毫無立體感和透視效果,與“廣寒宮”相較,其旨趣誠不可以道里計。



再從小桌的風格樣式看,實在不能遽斷其出于元末明初。王世襄先生在《明式家具研究》中指出:“關于明代早期家具的文獻和實物,今知之甚少。”這恐怕也是暢安先生只做明式家具研究的重要原因之一。即便勉強從元代傳世人物畫、墓葬壁畫、圖書插圖反映出的家具風格樣式看,時代風格也存在明顯且巨大差異。例如,元代畫家劉貫道所繪《消夏圖》(圖六),表現元代士大夫居家消夏的生活場景,畫中所繪家具較多,其中的床榻、桌幾等家具均線條流暢簡潔大方,似乎都有托泥,尤其遠景庭院中的床榻上放置一小桌,甚覺簡單輕巧,可以作為元代家具風格的可靠資料進行比較研究。至于明初家具風格樣式,從卒于洪武二十二年的朱檀墓出土的冥器家具可見一斑,與常罡先生小桌時代風格也相去甚遠。
綜合來看,筆者認為小桌的斷代不應定在元末明初,而要晚很多,甚至晚至清代中后期,這種風格的炕桌在恭王府陳列的明清家具中多有所見,體現出清中晚期追求繁瑣華麗裝飾風格的意趣。
其四,至于小桌面芯圖案的解讀,則更有討論商榷的余地。據常罡先生的看法,“廳堂之上,肩琴跪坐者琴生,袖手盤踞、淡然墨對者,琴師也。另一琴生,授業畢,挾琴自門而出。再一琴生,穿過路上行人,正攜琴步向師庭。最可寶貴處,此琴生乃一盲瞽,其手牽引路之犬,即今日所謂導盲犬也。”常先生將小桌面圖案解讀為“琴師授業圖”,其實不然。古代豈有如此流水席式授徒之琴師,未免太現代與常識不合。實際上這是一幅庭院行樂圖,古人出游必帶童仆,且多攜琴,以為高雅(可參看明商喜所繪《朱瞻基行樂圖像》)。畫面中的主仆關系是十分明確的,著長衫袍服戴唐宋式巾裹者為主人,著短衫束發無帽挾琴牽犬者為婦仆,這樣算來主人者六人,婦仆者亦六人,主仆之間人數相對完全符合古人出游的慣例。
以上為筆者讀常罡先生著文后思考探究,與先生商榷,同時以期拋磚引玉求教于更多業界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