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中學進化論教育述論

李榮慶

摘要1925年“猴子審判”的結果并不是科學的勝利，它應該看作是基督教內部保衛宗教的爭論。20世紀80年代以后科學生物進化論教育才在美國取得合法教學地位。目前智能設計理論還在與進化論的教學明爭暗斗。但是這種爭論已經演變為捍衛科學的爭論了。

關鍵詞進化論智能設計正統主義創世論猴子審判

“震驚世界的審判”（即猴子審判）是《高級英語》中一篇涉及到美國中學進化論教育的文章。在中國有一定影響。有的教學輔導材料，將這篇文章的主題定位為“無知與智慧，宗教與科學”的斗爭，它以科學的“實際上的勝利而結束”。（張鑫友，2000：208）就“猴子審判”的文本而論，這樣的理解似無可非議。但本文對“猴子審判”的語境進行分析后，對該文的意義提出新的看法，即“猴子審判”在本質上是基督教內部的爭論。審判的結束不意味著科學的勝利，只是進入20世紀80年代以后，進化論教育在公立學校才占據上風。

1正統基督教對宗教的維護與學校進化論的教育

1925年發生在田那西州戴頓（Dayton）小鎮的約翰·司科普斯（JohnScopes）一案不能理解為宗教和科學的沖突。首先應該解決兩個概念問題。第一，正統主義基督教（Fundamentalism）與現代主義（Modernism）的對立是基督教內部對《圣經》不同理解的對立，而不是宗教與科學的對立。1859年英國學者達爾文發表《物種起源》，提出生物進化理論，引起基督教內引起激烈的反應，也促成正統主義在新教內部產生，并與現代神學相對立。20世紀初，正統主義基督教在新澤西的普林斯頓開辦神學院，陸續編寫和出版了12卷本的《基本原理（TheFundamentals）》。這可以看作是正統主義基督教的宣言。《基本原理》出版后，依靠其教眾的強大經濟實力，向社會免費發放300萬份，聲勢逐漸浩大。《基本原理》主要強調《圣經》文字與原理的真實性。在1919年前后，由于美國各地中學進化論教學越來越普遍，深深撼動基督教基礎。正統主義基督教遂成立“世界基督正統協會（WCFA）”對學校，神學院，教堂中的現代神學異端進行清除，而在異端中進化論首當其沖。1924年，世界基督正統協會在明尼蘇達州開會。后來的“猴子審判”中的主角威廉·布賴恩（WilliamBryan），以三次蟬聯美國總統候選人的身份親臨會場，將正統主義基督教的熱情推向高潮。（Priest，1999）在1925年的“猴子審判”中，由于有來自全美國眾多新聞媒體的報道，正統主義基督教作為原告一方在公眾前大露頭臉，成為美國宗教發展史上濃重的一筆。而作為與正統主義基督教對立的現代主義神學出現在19世紀，是一種思潮。他們仍然以基督教為基本信仰。不過在現代科學的影響下，他們力圖利用科學標準重新解釋基督教信條。他們所重視的是基督教中的道德倫理精神而基本否定《圣經》故事的歷史真實性。在“猴子審判”當中，擔任被告辯護人員中，曾任美國助理國務卿的達德雷·馬隆（DudleyMalone），法學家阿瑟·黑斯（ArthurHays）以及在場的哈佛大學科特里·馬瑟（KirtleyMather）等十幾位有名望的教授和科學家都信奉不同派別的基督教，是現代主義的代表。按照布賴恩的說法，這些教授和科學家出庭的目的，不是為了把《圣經》趕出法庭，而是為了證明進化論與上帝創世“是并行不悖的”。（張漢熙，1995：192）由此可知，“猴子審判”與其說是宗教與科學的斗爭，不如說是基督教內部什么是真正的宗教的爭論。第二，當時田那西州戴鎮中學所講授的進化論并非完全意義的生物進化論科學。事實上，美國20年代所講授的進化論并沒有將科學生物進化論與社會達爾文主義意識形態分別開來。當時在戴鎮中學所使用的生物課教材《生物學基礎（CivicBiology）》除了講解生物進化理論外，還充斥著十足社會達爾文主義，以及由此衍生的白人種族優勝論，種族主義和納粹優生學相似優生理論等內容。比如在講到人種時，它用大量篇幅宣稱歐洲和美國白人（Caucasus）至上主義。

2進化論教育與美國司法思想的轉變

聲稱1925年“猴子審判”的結果是代表科學的一方的取得了實際上的勝利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美國公立中學進化論教學引起的問題在1925年第一次以公堂對薄的形式進入公眾的視線。這離科學生物進化論的教學在美國公立中學確立合法教學地位還很遠。進化論教學之始無由得之，但是引起美國以司法形式加以否定則始于1920年初。1923年，俄克拉何馬州在布賴恩的游說下通過法律禁止該州進行進化論的教學。不久，佛羅里達州立法通過由布賴恩親自起草的法案，禁止將進化論認定為事實進行教學。后來北卡羅來那州也試圖立法反對進化論的教學。田那西州的反進化論法案是在1925年通過的。這個法案由于有了布賴恩等美國公眾人物的參與和媒體的大面積曝光得以家喻戶曉。雖然，在“猴子審判”中，布賴恩在法庭上發揮失常，并且在審判結束的幾天后意外去世，但是，田那西州的反進化論教學法并沒有因而取消。不唯如此，美國各州還在繼續不斷地通過反對進化論教學的法案。1926年和1928年密西西比州和阿肯色州分別通過反進化論教學法案。椐統計從1921年到1929年，美國有37個反對進化論教學的法案在20個州里被引入。1974年美國《科學雜志》在評論“猴子審判”的影響時聲稱：在審判后的十年里，生物教科書的索引或詞匯表里，“已經找不到進化論這個詞的蹤影了”（Judith，1974）相反，時至1931年，有31個州的學校要求或允許《圣經》閱讀活動在校園內進行。（Priest，1999）由此而知，1925年“猴子審判”之后，科學并沒有取得實際上的勝利。

這種情況的改變與1966-1968年的又一個進化論教學的案子相關。1966年阿肯色州小石城高中生物高中準備引入進化論的教材。這時進化論教學尚違背阿肯色州法律。任課女教師蘇珊·愛潑深（SusanEpperson）因而請求法庭裁決。最后官司打到最高法院。1968年，大法官穆瑞·理德（MurrayReed）認定阿肯色州反進化論法律有悖于美國憲法第1修正案和第14修正案。最高法庭指出，美國憲法禁止州政府干預言論和思想自由，而阿肯色州反進化論的法律“傾向于阻止知識探索，限制學習自由，抑制知識傳授”。事實上，只是在1968年以前一段時間里，由于社會和文化的變遷，很多州的政府才悄然將反進化論教學的法律廢止了。而1968年阿肯色州的案子意義在于，美國以最高司法的名譽最終確定了進化論在學校中的合法教學地位。科學生物進化論在與宗教的斗爭中取得了重大的勝利。

此外，宗教退出公立學校的進程也有助于進化論教學全面占領生物教學領域。1948年，美國最高法院審理瓦實提·麥克拉姆案（VashtiMcCollum），判定在公立學校利用公立設施，在上課時段內傳授宗教為違憲。這個裁定是政教分離原則在教育領域內運用的開始。1962-1963年間，美高院又分別判定在公立學校內進行祈禱和閱讀《圣經》為非法。1987年，美高院判決取消了路易斯安那州的進化論和“創世科學”同時授課的法律。法院認定這項法律之所以違憲，是因為“創世科學”的目的是為了推進某種具體的宗教。（Perkins，2006）至此，終止了美國有史以來在公立學校一直進行著的宗教意識形態的灌輸。

進化論教學在美國公立學校生根和宗教退出這一領域主要依賴于美國司法思想的轉變。以下三點和美國司法思想轉變相關。

（1）新聞界、藝術界傳播世俗文化，對改變人們的世界觀起到引導作用。1925年的“猴子審判”時，美國的新聞媒體對此案有大量的跟蹤報道。此后，這個案子又被改編成各種文藝作品，如《僅僅在昨天》（1931）、《風的傳人》（舞臺劇1955、電影1960）。這些報道和文藝作品大都在宗教和進化論之間有很明顯的偏袒后者的傾向性。例如，布賴恩這個“猴子審判”中的正統主義的代言人在《風的傳人》一劇中就被描繪成了一個丑角。美國司法界，在娛樂之余也必然會接受新的思想。

（2）美國在與前蘇聯冷戰中認識到科學的重要性。前蘇聯于1957年10月發射地球人造衛星成功，震動美國朝野。聯邦政府認識到取得全球主導地位，不能靠祈禱，應該靠科學。聯邦政府因而撥出巨款扶持科學教學。1958年，美國生物科學研究院教育委員會拿出錢來支持建立了“生物科學課程研究會”。在這一時期新印制的生物教科書上進化論的章節得到了加強。聯邦政府倡導在前，司法當局追隨在后。

（3）1960年代末，美國民權運動高漲，促使最高司法界思想更新。但在民權運動中，公眾的關注焦點從宗教事物轉到人間事物，聯邦法院做出偏袒于科學而不是神學的選擇正是順應時代潮流的舉措。

3智能設計理論與捍衛科學

進入20世紀80年代，美國進化論的教學得到合法地位，基督教創世論退出公共教育領域。然而，美國各地公立學校依然存在著科學生物進化論與基督教創世論之爭，而且這種沖突一直持續進入21世紀。不過與當初的“猴子審判”時期相比，近幾十年宗教與科學的沖突具有與以往不同的諸多特點。

（1）智能設計理論在形式上代替了創世論對科學生物進化論進行挑戰。1987年以前，在美國公立中學中創世論以各種形式盤踞在生物教學領域中。此后，因為創世論在公立學校遭禁，一種稱為智能設計的理論遂日見活躍。如數學家威廉·戴母斯基（WilliamDembski）提出的“特定復合體”論和發現學院的米歇爾·博和（MichaelBehe）提出的“不可約分復合體”系統都屬于智能設計理論。支持智能設計理論的人主張生物系統表現出復雜性是進化論解釋不了的，必定是某種高智能的存在事先設計出來的。他們標榜智能設計理論是科學結論，不是宗教。一些出版物，如：《熊貓和人類：生物起源的核心問題（PercivalDavis，1989）》和《審判達爾文（PhillipE.Johnson，1991）》等對智能設計理論起到了推動和宣揚作用。

（2）美國文化多元化的特質使國家與教會分而不離。通過司法的不斷努力，美國公立學校已經被確定為屬于國家領域，教會和宗教不得介入。然而，法律卻無由干預學生、家長、教師、學校董事會成員和公眾的宗教信仰。對于究竟在學校里應該是講授進化論還是創世論-智能設計論，在美國民眾間的分歧勢均力敵。2004年在全國范圍內進行關于進化論教和創世論的民意調查的結果顯示：60～65%的民眾贊成進化論與創世論教學并舉。此前另一項民意調查顯示在美國民眾中贊成進化論教學反對創世論的占20%，贊成創世論反對進化論的占16%（Branch，2005）。由此可見，盡管美國法律已經規定公立學校不允許宣揚創世論，但在美國民眾中還存在著對這一爭論的截然不同的看法。這種宗教和進化論的對立在20世紀初，表現為少數社會精英在法庭上的較量。而在20世紀末和現在，除了法庭上繼續有這樣的較量外，更多的變成了由家長、教師、校區董事會成員、各色科學家和出版社在制定學校課程計劃、講授內容、講授方法、推薦和選擇教材過程中的沖突。

（3）美國最高行政插手，進化論教學走勢起伏跌宕。2004年賓西法尼亞洲的多佛鎮校區董事會決定在講授進化論之前，老師必須向學生宣讀一項聲明：進化論是一種理論而不是事實。為此，教師和學校董事會發生了激烈沖突。2005年9月，這個沖突上升為由聯邦最高法院審理的案件。正當最高法庭準備給予智能設計以猛烈一擊的關鍵時刻，2005年8月，美國總統布什放話說智能設計應作為競爭理論與進化論一起進行教學。（Baker，2005）據說布什當選總統之初，曾受恩于正統主義基督教。當時他曾許諾他會“確定地方人士將有權決定創世主義是不是我們歷史的一部分，人們是否應該接觸關于地球形成的不同的理論”。（Quinn，2005）因而，2005年總統的表態應該算是他對當初許諾的兌現了。這個案子在高院經過六個星期的審理。2005年12月，法庭終于頂住了總統的壓力，做出艱難的判決：智能設計不是科學，講授智能設計違憲。多佛的案子以進化論捍衛者的一方獲勝而塵埃落定。

至此，我們應該對“震驚世界的審判”一文所傳達的信息有一個更加合理的解讀。“猴子審判”在進化論教學與宗教的沖突中僅僅是第一回合。當時支持進化論的人們對“猴子審判”的結果有一種勝利的感覺，那只是對維護《圣經》尊嚴的布賴恩當庭失態的一時心理快感。如果說2005年法庭上圍繞智能設計和進化論所進行的是關于什么是真正的科學的討論的話，那么1925年的“猴子審判”則是基督教內部正統派與現代派之間關于什么是真正的宗教的討論。更確切地說，1925年“猴子審判”的性質在于維護宗教，2005年的審判的性質在于捍衛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