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興起于新文化運動的學衡派,內深植于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中國傳統文化,外取法于哈佛大學白璧德“新人文主義”思想,成為近代在文化上與激進主義相抗衡的保守主義力量。學衡派的主張與激進變革的時代呼聲格格不入,這削弱了其在中國近現代文學史上的影響力。但是,縱觀學衡派的發展理念、發展歷程及學衡同人的個體命運,它永恒的價值也同樣不可被忽視。
關鍵詞: 學衡派;文化保守主義;價值
“論究學術,闡求真理,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無偏無黨,不激不隨”。這是創刊于1922年的《學衡》雜志的宗旨。以踐行這一宗旨為己任的學衡同人,以中華傳統文化守望者自居,試圖從文化發展的承繼性和規范化上,制衡文化激進主義帶來的人文精神的失落和倫理規范的異化。
一、反時代主流:文化傳統的守望者
學衡派所代表的文化保守主義常與文化激進主義對比而言。確乎,大到對待傳統文化的態度、對文化發展方向的期待,小到對文學形式、文學內容、文學功能等方面的認識,保守主義與激進主義都表現出尖銳的對立,由此引發的雙方的摩擦與沖突自然不可避免。
新文化運動時期是一個“要求變革的時代”,國家政治上的巨變、外來工業文明的刺激和外國思潮的引入,加之“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帶來的整個民族生死一線的現實,促使知識分子探索從文化上挽救民族危亡的道路。在這一時代背景下,文化保守主義與激進主義都試圖掌握整個社會的文化話語權,用他們所奉行的文化價值規范整個民族的思想發展。所不同的是,激進主義者推崇個性和現實的體驗,保守主義者則在對過去的依戀中企圖重建人們的精神家園。
學衡派是以反對新文學的姿態出現的,學衡同人高舉傳統文化的大旗來對抗激進主義的發展。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在嶄新的文化觀念中寄予了啟迪民智的深切理想,試圖以一場思想領域開天辟地的變革來帶動整個社會的革新,而為了達成這一目標,他們對于傳統文化展開了非理性的批判和譴責,“打到孔家店”等口后的提出即緣于此。然而,全盤西化的主張、對傳統完全否定的排山倒海式的攻勢則有著不可回避的缺陷。學衡派文人顯然無法忍受他們深深信奉的文化面臨著崩塌的命運,于是,他們起而反之。《學衡》雜志是他們反抗的陣地,他們刊載舊體詩詞,發表言論抨擊激進派,否定文學鑒別的“新舊”標準,否定“文學進化論”,還聚首東南大學與北大成對壘之勢,形成對激進主義的制衡力量。學衡派不依附于任何政治勢力,他們的反抗是文化的反抗,道德的反抗,背后是他們根植于傳統文化的責任與理想。但是,保守主義始終是與時代思潮發展方向相背離的,如哈耶克所說,“(保守主義)從其性質來看,無法對我們現在的行動方向提供一種替代性選擇。它或者能夠通過對當前潮流的抗拒而成功地延緩那些并不可欲的變化,但是由于它并不能指出另一種方向,所以它也就無力阻止它們繼續發展。正是基于這一原因,保守主義的命運就必定是在一條并非它自己選擇的道路上被拖著前行”。從學衡派的影響來看,它確實是被“拖著前行”的,而且它連“延緩那些并不可欲的變化”也沒有做到——新文化運動狂飆特近,在很短的時間里取得了勝利。學衡派對激進力量或多或少有著制衡的作用,只是這種作用在新文學的迅速發展中顯得如此渺小。但是,學衡派堅守自己的文化理想,為文化道統作著悲劇性的守望,體現了時代的多元性和包容性,更體現了傳統文化精神的不可被消滅和抹殺——它已深深融入個體生命的靈魂信仰中。學衡派的文化理想與道德理想盡管注定擁有悲劇性的結局,卻在歷史上閃爍著奪目的光輝。
二、取法乎上:道德批判的開創者
學衡派所高揚的一面思想旗幟是哈佛大學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事實上,學衡派重要人物吳宓、梅光迪、張歆海、梁實秋等人都是白壁德的學生,他們不僅為老師深厚的知識和高山仰止的德性所折服,同時也敏銳地察覺到,新人文主義與他們所信奉的傳統文化價值具有著高度的契合性,于是將它作為理論武器引入國內,對現代中國文學批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白璧德是當時哈佛大學法國文學及比較文學教授,他在本世紀初美國實用主義、行為主義蔓延之時,堅守人文主義的道統,以尋求傳統對現代的規范和制約,是一個在學術界享有盛名的新人文主義思想家。他主張對古典人文主義的繼承、發展,反對盧梭式的浪漫主義,以健全的人性作為精神的皈依。
白璧德十分關注中國的新文化運動,他認為中國的新文化運動在立意和取向上皆類似于西方的文藝復興與啟蒙運動,并諄諄告誡,“須知中國在力求進步時, 萬不宜效歐西之將盆中小兒隨浴水而傾棄之。簡言之, 雖可力攻形式主義之非, 同時必須牢慎, 保存其偉大之舊文明之精魂也”,其中顯然蘊含了他對西方文化發展弊端的深刻反思。他的回歸清教傳統的道德文化觀與學衡同人尋求持中、調和,回歸中國傳統文化的取向不謀而合,因而招攬了一批忠實的信徒。學衡派通過《學衡》雜志引入、介紹白壁德新人文主義的思想,胡先骕《白璧德中西人文教育》、梅光迪《現今西洋人文主義》等文章相繼發表以傳播新人文主義,這一思潮在知識分子群體中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學衡派利用新人文主義思想開展了大量的文化研究與文學批評,例如梁實秋就在哈佛留學期間以白璧德理論為指導寫出了許多批評中國新文學的文章,向胡適及新文化運動提出了嚴峻的挑戰。受到新人文主義“欲求永久之實效, 惟有探源立本之一法, 即改善人性, 培植道德是已”思想的影響,學衡派強調道德至上,并堅持文學在道德方面的作用及影響,例如胡先骕認為“莊重文學”(意即嚴肅文學) 應有“修養精神、增進人格之能力, 而能為人類上進之助”;吳芳吉認為“文以載道”中的“道”不僅可以指孔孟之道,也可理解為道德。學衡派開創了中國現代文學道德批判的模式,用學衡之魂吳宓的話來說就是“文學批評乃以哲學之態度及方法研究人生”,作為批評人,應該堅守一種“普遍的、理想的、絕對的、客觀的真善美之標準, 不特為文學藝術賞鑒選擇之準衡, 抑且為人生道德行事立身之正軌”。學衡派始終奉行了這一文學批評的準則。與這一基本的批判原則相補充,學衡派同時也攻擊浪漫派文學批評“自我表現”的傾向,提倡中正,稱“表現有適度之限度”。
縱觀中國近代文學史,新人文主義代作為中國近代文學批評史上的一股勢力,與文學革命的主將魯迅、胡適展開了長達十五年之久的交鋒:前有梅光迪、胡先骕、吳宓反對胡適,后有梁實秋清算胡適所代表的新文學的浪漫主義主潮,以及在文學的階級性和人性的論爭中與魯迅交戰。長期以來,他們背負著“守舊”罵名,但學衡派實際上并不是完全保守,相反,他們主張“不嫉惡而泥古,惟擇善以日新”,他們只是將自身的文化理想寄予文化批評之中,企圖撥開浪漫主義、自由主義蔓延帶來的對傳統的割棄和社會道德的失落。
三、學衡的歷史命運:古典主義的殉道者
學衡派在近代中國文學史上的影響遠不能與激進主義、自由主義力量相比,他們的興盛也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他們在一個激進變革的時代疾呼守護傳統文化,同時又缺少政治力量的庇護,注定了陷入孤獨與悲愴之境。學衡同人中許多人的悲劇命運讓人嗟嘆,但這一個個充滿了理想的靈魂又是他們留給歷史的最寶貴的財富。
早期學衡的三位最重要的人物無一不具有悲劇的結局:學衡之魂吳宓始終堅守在民間,堅守最初的文化理想,卻在理想與現實的沖突中舉步維艱,在文革中反對“批孔”,意欲以身殉道而遭到百般恥辱;梅光迪“少游美國,為當時留學生中之楚翹,年壯氣盛,報復甚偉”,是新文學發端時期和革命運動中最有力的反對者,本期大展宏圖,卻英年病逝,徒留一份悲切;胡先骕以一個植物學家的身份堅守人文情懷,一生創作舊體詩詞不輟,卻在建國后由于批判蘇聯科學家的物種新見解被指為“對蘇聯在政治上的污蔑”,遂被打為右派,于文革中備受折磨,在悲憤中死去。這三位學衡先驅不僅以無畏的勇氣對抗時代主流,他們的生命本身便是對他們所信奉的道德理想、文化理想的最好的詮釋。
學衡派深諳中國傳統文化,他們中產生了一批“為天地立心,為生命為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人文大師,在傳統文化學術領域作出了不朽的貢獻,王國維即是其中的突出代表。不僅如此,王國維亦是古典主義道統的殉難者。作為前清文化遺老、帝王之師,同時也是承上啟下的著名學者,他在北京昆明湖自沉,這在知識界產生了極大的震蕩。他的死亡,是對他所處的文化和社會環境的一種極端的反抗,也是一種完滿自由的解脫。對于他的死因,同為學衡中人的史學大師陳寅恪這樣說,“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受之苦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王國維之死不是在為一個封建王朝的消亡憑吊,而是在為他們受化至深的文化傳統唱一曲慷慨悲壯的歷史挽歌,“其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學衡》曾經為王國維出了兩個紀念專號,所有的學衡同人都在在王國維身上寄托了對中國文化歷史性變遷的思考。事實上,王國維的命運就是學衡派的命運。學衡派將生命寄予傳統文化,又不得不直面現代文化帶來的巨大沖擊,他們在傳統和現代之間難以割舍,又難能彌合、轉換這一復雜關系。他門倡導古典理想,奔走呼號文化道統,卻在歷史的車輪中被無情碾過。學衡同人的悲劇命運正是在時代變革的浪潮之中,傳統理想失落的悲歌。這種價值取向帶來的悲劇命運具有一種悲壯的美的力量,學衡已逝,但他們的精神卻永遠留于歷史。
當然,學衡派在發展過程之中也存在著諸多弊端:與其他派別力量相比,他們偏于理論建設而少于實際文學創作,使得他們的主張顯得空泛而沒有說服力;他們取法于白璧德新人文主義,卻忽略了中西現實社會環境的巨大差異;甚至他們自身的行為與他們的主張也產生了矛盾之處(例如吳宓的浪漫風月為人所詬病)。但是,學衡派努力尋找中國文化發展的正確方向,雖然在當時的時代思潮下沒有產生大的影響,甚至在建國后的一段時期內被當成與新文化運動對抗的保守主義力量受到批判,但今天看來,他們所堅守的道統,他們對于傳統文化的守護,無疑具有前瞻性、必要性。曾經有學人說,學衡派最大的價值在于,如果從對現代文學進程的影響來看,它幾乎沒有任何價值。這正是人文主義的精神所在:它不具備任何功利上的訴求,而是關乎道德、關乎人性、關乎文化、關乎理想、關乎傳統。學衡派的永恒價值,理應得到我們珍惜和反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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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鄧宇晴,武漢大學文學院人文科學試驗班09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