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說《獅皮》的敘事技巧

黃卉

摘要： 毛姆的短篇小說《獅皮》講了一個簡單但卻較為精彩的故事，故事結構復雜，各個層次環環相扣，體現出不同的關系。小說的敘事視角靈活采用了第一、第二和第三人稱視角，但總體來說主要使用了傳統的第三人稱視角，對于第一人稱視角的使用看似一筆帶過，實則頗有深意。《獅皮》的敘事語言精巧，突出了語言在事物描述方面的有限性和模糊性。

關鍵詞： 小說《獅皮》敘事技巧故事結構人稱視角真實的謊言

毛姆是英國極富盛名的小說家，他的短篇小說故事精巧，語言洗練，在國內外擁有眾多讀者。短篇小說《獅皮》最早出版于1938年，是毛姆成熟期的一篇佳作，也是他眾多短篇小說中比較精彩的一篇，其敘事技巧與毛姆早期作品有很大區別，體現了毛姆的敘事風格的成熟。

一、豐富的故事結構

《獅皮》的故事情節較為簡單，但又有些荒謬，屬于典型的毛姆型故事。福雷斯蒂爾夫人在一戰期間作為護士在法國服務，在戰地醫院結識了傷兵福雷斯蒂爾上尉，兩人一見鐘情，戰爭結束后不久便結婚，并在假日旅游勝地里維埃拉定居，過著平靜幸福的生活。福雷斯蒂爾上尉是一個典型的英國紳士，英俊、有活力，待人親切，有點保守。福雷斯蒂爾夫人對他仰慕至極，結婚20年相濡以沫。但一個新鄰居的搬來打亂了他們平靜的生活，這個鄰居——弗雷德·哈迪——知道福雷斯蒂爾上尉并不是人們所熟悉和認可的那種紳士，而是有著不堪回首的過去。夏日到來，一場山火燒到了福雷斯蒂爾夫婦居住的別墅，為了救夫人的小狗，福雷斯蒂爾上尉奮不顧身地沖進大火，最終葬身火海。

這個簡單的故事在毛姆的巧妙安排之下卻煥發出奇異的光彩，這種光彩在于它的故事結構。熱奈特認為：“我們給層次區別下的定義是：敘事講述的任何事件都處于一個故事層，下面緊接著產生該敘事的敘述行為所處的故事層。”（熱奈特：158）《獅皮》采用倒敘的手法，其故事框架很復雜，故事套故事，一個故事套著另外三個故事。各個故事層體現出因果關系或是阻撓關系，各個層次環環相扣，引人入勝。

小說的一開始便宣布了福雷斯蒂爾上尉去世的消息，交代了出場人物福雷斯蒂爾夫人和弗雷德·哈迪，這是故事的第一層，也是最外層的故事。接著小說以倒敘的手法講述了故事的第二層，即福雷斯蒂爾夫婦婚后幸福平靜的生活，結識了新鄰居弗雷德·哈迪一家，以及大火燒毀了他們居住的別墅，福雷斯蒂爾上尉沖進大火中解救夫人的小狗。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二層的故事敘述中，毛姆并沒有讓故事呈線性發展，而是適時地打斷，穿插進第三層和第四層故事，讓故事發展跌宕起伏，有一定的懸念。第三層故事發生在第二層故事的初期，以直接引語的形式由福雷斯蒂爾夫人驕傲而深情地向朋友講述她與丈夫在戰地醫院結識，互相愛慕然后結婚。第三層故事與第二層故事屬于因果關系，因為有了他們的相識和結婚才有了婚后他們幸福的生活。第四層故事也是最內核的故事發生在第二層故事的后期，這個故事出自弗雷德·哈迪之口，講述了一戰前福雷斯蒂爾上尉的真正身份和他從事的職業，徹底顛覆了福雷斯蒂爾上尉的形象。第四層故事對第二層故事起著阻撓作用，因為這個故事阻礙了福雷斯蒂爾夫婦的幸福生活。但同時，第四層故事也是第一層故事的催化劑，與第一層故事形成另外一種因果關系，因為要抹掉自己的過去且證實自己是無可挑剔的紳士，福雷斯蒂爾上尉毫不猶豫地沖進火海而喪生。為了體現這個復雜的故事結構，我列出一幅圖以呈現這個結構。

二、靈活轉變的人稱視角

《獅皮》的另一個敘事特點在于它靈活轉變的人稱視角。這個轉變突出反映在故事的開始階段，也就是第一層故事的層面。由于能夠對人稱視角靈活使用，使得該小說在情節發展和人物性格的刻畫上能收放自如，拉近讀者與作者的關系。

在敘事學的意義上，視角是指在敘事中敘述者注視人物的角度和人物互視的角度。而人稱視角指“敘事者對敘述對象的指稱關系．即一人稱、二人稱或三人稱”。（Shaw，H.：293）小說的大部分使用第三人稱視角，這種視角也是傳統意義上的全知敘述。“以這種視角敘述的敘述者>人物，古典主義的敘述往往使用這種公式，在這種情況下，敘述者比他的人物知道得更多”。（茨維坦·托多羅夫：298）因此毛姆在用第三人稱視角時，會經常對人物進行直接評論。例如：“不幸的是她也是個笨蛋。”（Maugham：286）①“福雷斯蒂爾上尉有很高的道德標準。”（Maugham：292）這些句子在小說中被斷然使用，把敘述者的觀點直接呈現在讀者面前，不留任何空間讓讀者思索人物真正的性格，顯示了作者的權威，也對讀者產生直接的影響。②

小說的第二段中有一句使用了第二人稱，而且整個第三段都使用第二人稱。如：“但是你對她了解得越多，你越喜歡她，當問及為什么時，你發現自己被迫重復說她是個很好的女人。”（Maugham：285）用這種人稱視角所寫的句子很顯然是敘事者在敘事時刻直接對讀者說的旁白，它想要向讀者討論一種普遍的經驗，提醒讀者暫時遠離故事情節，作出冷靜、客觀的判斷。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還少量使用了第一人稱。熟悉毛姆作品的人都知道，毛姆擅長使用第一人稱進行敘事，但毛姆的第一人稱與海明威使用第一人稱進行敘事有很大的區別。毛姆的第一人稱“我”往往是小說中的一個人物，他參與到小說的情節中，以一種限知視角講述或評論其他人物的行為，并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坦率地告訴讀者，如《月亮與六便士》中的“我”。在《獅皮》這篇短篇小說中的第一人稱使用得很少，只在第二和第四段中使用，如：

1）我并不這么認為。

2）從福雷斯蒂爾夫婦的生活方式我猜測她年收入大概有3000美元。

3）……我肯定她是個令人欽佩的護士。

4）我認為她不會發現毫不猶豫地工作對她來說是厭惡的。

5）我認為很多可憐人有理由為她仁慈的心祈禱，……（Maugham：285—286）

以上句子可以說明在這篇小說中毛姆對第一人稱的使用很謹慎，從表面上看似乎蜻蜓點水，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但我們細細品味，卻發現在通篇第三人稱的海洋中，這些第一人稱的出現適時而輕松地實現了畫龍點睛的作用，使讀者在整個閱讀過程中會發覺有那么一個角色忽隱忽現地伴隨左右，以一個內嵌人物的視角為讀者剝離了幾個活生生的人物形象。這個能夠參與故事情節的“我”的影子顯示了毛姆對第一人稱使用的一種純熟。

三、真實的謊言

《獅皮》這篇小說的語言使用也別具深意，故事中的人物似乎都確信自己非常了解福雷斯蒂爾上尉，都能夠把握他的言行，但正如拉康所說：“主體被語言這堵墻與他人隔絕了開來。換言之，語言將我們自己鑄入他者，同時又根本不讓我們理解他人。”（轉引自安德烈·布林克：14）

小說開篇就向我們宣布了福雷斯蒂爾上尉去世的消息，但馬上人們對他的死因進行了各種猜測，不論說法如何，沒有一種能確定，包括福雷斯蒂爾夫人在丈夫死后認為他如果在世一定會喜歡上弗雷德·哈迪的想法也是基于她自己的理解，并沒有完全肯定。小說從一開始就埋下了一個伏筆，即小說中人物所使用的語言，不論在表面上有多么言之鑿鑿，都無法真正完整準確地描述主人公福雷斯蒂爾上尉的真實人格，包括主人公自己的語言。就像德里達指出的：語言是不可能清晰而準確的。

作為妻子，福雷斯蒂爾夫人自認為對丈夫十分了解，但是卻不知她的了解只是一個側面。在小說的第三層故事中，福雷斯蒂爾夫人充滿深情地向友人講述了她和丈夫邂逅結婚的故事。為了凸顯故事的真實性，毛姆大篇幅地使用了直接引語，讓我們看到了福雷斯蒂爾夫人的真實想法。然而在通篇的講述中讀者卻發現所有對福雷斯蒂爾上尉的描述都出自福雷斯蒂爾夫人自己的看法：“他經歷了整個戰爭，每次都要連續幾個月經受戰火，當然他一天要有二十次冒生命危險，他是那種不知害怕是什么的男人。”（Maugham：286）“你是一位英國紳士。”（Maugham：290）多么美麗的描述，一個真英雄的形象躍然紙上。然而這些語言不管如何直接都無法使人確信，并由此產生疑問：真有這樣的完人嗎？

弗雷德·哈迪的出現是一個轉折點，從見到福雷斯蒂爾上尉的第一眼起，哈迪就覺得自己在哪兒見過他。在第一次舞會上，哈迪忍不住地總是看著上尉。于是在一個酒吧的巧遇中，弗雷德·哈迪講出了一個讓人震驚的故事：“即使在那些日子你也有點懶。我記得有一次當我打算早點去鄉下時，我告訴你9點前把我的車洗好，但你卻沒準備好，于是我大吵大鬧。后來老湯普森告訴我你爸爸是他的同伙，他會毫不留情地拿你出氣是因為你窮困潦倒。你爸爸曾在一個俱樂部當招待，懷特或是布魯克斯，我忘記是哪一個，而且你也在那兒當個小聽差。如果我記得對的話，你加入了Coldstream Guards俱樂部，有些人會把你賣出去給他們當男仆。”（Maugham：299）在這個殘酷的現實中，這些語言暴露了福雷斯蒂爾上尉過去的窮困潦倒，傷害了他的自尊，但除此之外他還做了什么？這些語言符號真能幫助讀者分辨出一個真正的福雷斯蒂爾上尉嗎？這些表面看來是如此確鑿的語言真的能把一個紳士的形象徹底顛覆嗎？當人們對語言確信不疑時，卻沒有意識到正是語言由于長期被人用來說謊和偽裝，導致人們永遠無法完全確信其在特定語境中的特定含義。每個人似乎都在說一個真實的故事，但這些故事中不管有心無心都暗含謊言，語言雖然被使用到了極致，但無法表現真實。

從以上對《獅皮》的敘事解讀中可以看出，毛姆在故事的編排上確實是個天才，一個簡單的故事能層層相扣，極盡復雜之能事。在敘事視角的選擇上，毛姆脫離了早期較為單一的第三人稱視角，靈活運用了第一、第二和第三人稱，但總體來說還是傳統的第三人稱為主，第一、第二人稱為輔，而且第一人稱的使用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另外，整篇小說的語言使用令人印象深刻，突出了語言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

注釋：

①以下《獅皮》的引用語均出自1975年版的英文本，由本文作者翻譯。

② 在小說末尾高潮出現以前，毛姆以上帝的姿態對弗雷斯蒂爾上尉做出了一大段的評價，一語中的地道出上尉種種行為的動機，這種全知全能的敘事模式既有說教之嫌，又顯得有點刻板，使得作者的聲音在小說中過于強大，剝奪了讀者閱讀思考的空間。

參考文獻：

［1］［法］熱拉爾·熱奈特著.王文融譯.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158.

［2］［法］茨維坦·托多羅夫.文學作品分析［A］.張寅德編選.敘述學研究［G］.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298.

［3］［南非］安德烈·布林克著.汪洪章等譯.小說的語言和敘事：從塞萬提斯到卡爾維諾［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14.

［4］Maugham William Somerset.Collected Short Stories，Volume One.London：Pan Books Ltd.，1975.

［5］Shaw，H..Dictionaty of Literary Terms［Z］.New York：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72：2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