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大量城市產業資本開始涌入農業產業領域,并極大地推動了中國農業的產業化、市場化進程。但是,由于未能有效解決資本和勞動之間的對抗性矛盾,沒有形成惠及各產業主體的利益分配機制,并使農戶在利益分配機制中處于從屬地位,農業產業化中公司和農戶之間的訂單履約率一直很低,農業的產業化始終未能找到可持續的發展動力和機制。
理順并合理確定農業產業組織內部各主體間的利益分配機制,重塑農業產業鏈各環節間、產業主體與外部環境之間的利益關系,并以此拓展農業產業經營的邊界,是提升農業績效、規范農業產業秩序和促進農業產業穩健成長的關鍵,也是中國現代農業發展的核心內容之一。
一個案例:土地經營的雙重委托代理
近年來,全國各地遵循農業產業化的思路,以土地流轉為依托,加快現代農業創新型產業組織的培育,為有效構建現代農業產業治理秩序和合理的農商關系提供了新的方向。
在四川省崇州市,當地在推進農村產權制度改革、創新農村土地經營機制的實踐探索中,引導農戶自愿以土地承包經營權入股,成立了以充分承認農戶的土地承包經營權為特征的新型產業組織,當地農業主管部門稱這種新型組織為農村土地股份合作社。
崇州市在對土地承包經營權進行確權、登記、頒證的基礎上,進一步創新土地流轉機制,將農戶的土地按照自愿、自由、利益共享和風險分擔的原則歸并到村集體,組建“土地股份合作社”——農民對村集體形成一級委托代理。
“土地股份合作社”以戶為單位,形成以確權后的土地承包經營權為其股東。土地承包經營權一般按0.01畝為一股,同時每股出資1元作為生產啟動資金,股權可以繼承,經合作社同意可以轉讓、抵押,但在入股協議期內不得退股。
“土地合作社”實行獨立核算、自負盈虧、自主經營、自我約束、民主管理。“合作社”章程由其社員大會制定,并由全體社員(代表)大會選舉產生理事會、監事會。理事會負責生產、經營、管理等方面的重要決策,制定完備的農業生產經營計劃;監事會負責對經營、管理和財務收支執行情況進行監督。章程同時規定,“合作社”年終收益一般在提取10%的公積金和風險基金后按股分配,具體方案由股東代表大會審議通過后執行。
值得注意的是,當地政府部門還建立了土地經營的職業經理人制度,由“合作社”理事會聘請農村能人、農村帶頭人或農業技術員為生產經理,形成土地經營的二級委托代理關系。
為了謀求“合作社”的土地經營,職業經理人需要經過多輪答辯競聘的形式取得。職業經理人必須滿足“合作社”大多數社員的種植意愿,不得改變土地的種植方向。在此基礎上,“合作社”與職業經理人簽訂生產經營合同,明確產量指標、生產費用、盈虧獎賠、工資報酬等具體事項,生產經理按合同要求組織農業生產,按市場化運作購買勞務、農資、農機,發展適度規模經營。
組織績效:收益分配中的農民主體地位
這種雙重委托代理關系,不同于此前風靡各地的“公司制”農業發展治理范式(見本刊總1-2期“現代農業的微觀重構”一文)。在“公司制”的農業治理范式下,龍頭企業內部的農民和公司資本方難以形成內在利益一致化的契約機制。而且,農戶由于喪失了對于土地經營的支配權,在利益分配機制中,一般處于從屬和依附地位。事實上,20世紀90年代“藍田模式”的灰飛煙滅,即昭示了這種產業治理模式不適應中國國情。
在雙重委托代理關系中,“合作社”內部各主體的利益分配得到明確界定。農戶收益以土地的常年經營收益為基礎進行測算,職業經理人的報酬主要通過為“合作社”代購種子、肥料、農藥等批零差價以及超過合同產量的產品分成來解決,“合作社”則從當年全社土地規模經營收入的一定比例中提取公積金和風險準備金。此外,“合作社”還對風險災害損失規定了一個救濟條款,規定因自然災害遭受損失,雙方還可以對風險分擔進行進一步協商。
2011年,崇州市楊柳村的一個“合作社”與職業經理人周維松的合同約定:“合作社”種植富硒稻畝產800斤,機具、種子、肥料、農藥、人工、管理等生產費用每畝平均控制在510元以內,超產、短產部份分別按50%獎勵、賠付。從運行實踐看,2011年當地合作社大春種植作物——富硒稻畝產達820斤,周維松從種植富硒稻超產分配中畝均獲得收入30元,農戶畝均獲得純收入約1200元。
這種基于雙重委托代理關系的創新型組織,形成了內部主體如職業經理人、農戶之間博弈雙贏的利益分配機制,顯示出較強生命力。其深層原因,在于沒有否定農民的土地承包經營權,最大程度地堅持了農業的家庭經營。因此,農民在組織創新的過程中居于主導地位,最大程度地消解了資本和勞動之間的對抗性矛盾。而且,通過雙重委托代理關系的引入,一些農戶在保留土地承包權的同時轉入農村的二、三產業,進一步增加了農民的工資性收入。這種模式與“公司制”農業治理秩序下資本與單個農戶逐一談判相比,大大降低了交易費用和履約風險,使農業產業組織的運行處于相對穩態。
農民主體:重塑農商關系的經濟倫理基礎
雖然雙重委托代理關系使“合作社”顯示出比“公司制”更強的生命力,但是,其利益分配機制只是農業內部產業剩余的有限挖潛,空間相對是有限的。從這個角度看,以雙重委托代理關系為基礎的“合作社”治理模式,只能成為中國農商關系構建的一種過渡形態。
比如,由于農業產業邊界未能得到有效拓展,因此在農產品銷售上,“合作社”通過與糧食儲備公司簽訂農產品購銷協議,走訂單式生產的商業物流模式,以確保農產品的市場銷路。顯然,這還只是一種松散的農商關系的治理模式,農產品生產者和貿易商之間未能形成一體化的運作思路。
合理的農商關系的構建,需要在繼續堅持農民主體地位的基礎上,進一步拓展農業的產業邊界,并逐步實現農業產業治理績效的躍升。
改革開放以后,我國逐步放開了農產品價格,尤其是在加入WTO以后,農業市場化進程逐步加深,農業產業的主體地位逐步加強,使建國后以統購統銷為主體特征的“剪刀差”機制受到嚴峻挑戰,傳統的農商關系面臨重新調整。然而,在經濟慣性的作用下,中國農業一直在國民經濟運行中處于相對弱勢地位。不僅如此,農戶作為生產主體需要以市場價值購買農業投入品,凸顯農業產業主體性特征的農商關系始終未能得到科學確定,農產品價值也始終未能按照等價交換的原則進行,農商關系逐步惡化。
其在實際經濟運行中的具體表現是:農業生產和農產品貿易處于割裂狀態,農業物流配送領域一般為城市資本所掌控,農產品配送渠道等旁落他人,農戶因此喪失對農產品的定價權。雖然農產品的市場零售價格持續攀升,但農民從中所得極為菲薄,這成為制約現代農業和農村經濟轉型的痼疾,也是合理農商關系得以確立的重大障礙。
事實上,農業現代化先行的發達經濟體都十分重視農商關系的頂層設計,并且在這個體系中堅持農戶的主體地位。發達經濟體通過構建規范的農民專業合作組織,如美國、荷蘭的合作社、日本的農協,以雄厚的經濟實力、強大的市場和品牌影響力,在農業物流發展的過程中發揮了巨大作用。
凸顯農民主體地位的農民專業合作組織,已經成為這些國家合理農商關系的重要基礎。在這種農商關系中,農戶為了保護自身利益,一般在自愿基礎上聯合投資,組建規模更大的農業合作組織。農業合作組織不僅在農資采購、農業生產等方面實行聯合以達成降本增效,更將農業的經營邊界進一步外延,在農產品運輸、倉儲、包裝、加工、銷售以及技術信息服務等環節上展開合作經營,從而降低物流成本,實現規模經濟,提高抗風險能力,最終達到增加收入的目的。
發達經濟體的農業產業治理模式,使農商關系得到了合理確定,農戶在保證自身利益的同時,還公平地獲取了勞動價值的等價交換權和入社資本的社會平均利潤索取權。有關資料顯示,日本、韓國等國的農民收入和城鎮居民收入比接近1:1,而我國城鎮居民可支配收入和農民純收入的差距卻連年攀升,2011年兩者之比達到3.13:1。通過制度安排,實現農民在農商關系中的主體地位,勢必成為構建合理農商關系的倫理基礎。
農商關系:現代農業治理必須完成的改革
構建新型的農商關系是我國重塑現代農業治理秩序的重要一環。在這種新型的農業治理秩序中,首先需要堅持農民對土地承包權的認定,并在此基礎上通過農業合作經濟組織的組建,實現農業生產者的大規模聯合,以農業微觀基礎的創新,凸顯農民在農業利益分配機制中的主體地位。
遵循這種思路,凸顯農民主體地位的創新型農業產業組織——一般是農業合作組織,成為農產品物流體系中的市場主體。當前,由于我國農業物流主體的規模較小、服務能力差、競爭力不強,城市資本在其中同樣具備巨大的成長空間。
城市資本可以通過技術、物流渠道等創新,與農業合作組織通過橫向聯合或資本合作等形式組建新型的物流主體,共同參與農產品物流體系的構建,完善物流服務和推動物流業態創新,促進物流領域的競爭,降低物流成本,實現社會福利最大化。同時,通過資本整合加快農業經營的對外開放步伐,加強與域外農業物流企業在物流與配送技術、教育、管理咨詢等領域的聯系和合作,實現農產品交換在廣度和深度上的演進,進一步提升農業績效,優化農商關系。
從發達經濟體的成功經驗,以及農商關系的內在發展要求看,政府在構建新型物流體系中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當前,在逐步實現農產品物流基礎設施現代化的基礎上,政府要鼓勵和培育以農民為主體的農產品物流企業的發展;通過加快農產品市場體系的發展步伐,為實現農產品的貨暢其流營造良好的外部環境。同時,要制定相應的法律規范和行為規范,來約束農商關系相關主體,協調和處理可能發生的各種潛在糾紛。
此外,政府還負有對農業產業經營過程中出現的各種風險進行有效規避的責任。實際上,在上述微觀經營機制的構建中,雖然對職業經理人遭受農業自然災害規定了相關的救濟條款和協商機制,但客觀而言,這種風險規避機制還存在較大的運行缺陷。因為職業經理人的競爭者,一般是與“合作社”成員較為熟悉的農村能人和農業技術人員,他們缺乏較強的風險規避能力,繳納極少的甚至不繳納風險保證金。如果發生較大的自然災害,職業經理人很難承擔風險損失,導致這種委托代理關系難以為繼。為此,建立以政府、創新型合作組織和城市資本共同參與,并實行風險共擔、損益共享的農業保險機制,以強化現代農業產業主體的經濟預期,增強其生產積極性,也是重構現代農商關系不可或缺的環節。
更為關鍵的是,政府要建立公共信息服務平臺,通過公共信息服務強化現代農業的安全預警,對相關產業的生產進行有針對性的反周期調節,平抑農產品供求形勢,消解農產品價格蛛網波動對農業生產的錯誤指導,確保農戶在增產的同時能夠增收,使合理農商關系在多周期農業生產中持續升華。
胡曉群:作者系重慶市政協農業委員會委員、重慶農業科學院農業經濟與鄉村發展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