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偉民
彈指間,歲月如流,昔日美艷的“克莉奧佩特拉”早已香消玉殞,英姿勃發的“莎劇王子”也已滿頭白發……今天的演出,讓我們見識的不僅是老藝術家的童子功力,更是目睹了他們充滿韌勁的藝術生命強度。
高一層次的安東尼
《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場面宏大,人物眾多。前兩次公演皆因資金、劇場等諸多條件限制,整臺戲的布景、服裝、道具、燈光略嫌簡單,只能強調神似。這次演出有了突破性改變:象征遼闊大海的升降平臺、代表雙方陣營的巨大族徽;展現威嚴羅馬的恢宏門廊、強調奢華埃及的靈動吊燈;暗示愷撒性情孤高的藍紫冷光、代表女王內心多變的煙霧效果,為啟迪觀眾想象力,可謂費盡心機。
《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的戲劇沖突表面是羅馬三執政:愷撒、安東尼和萊必多斯的權力之爭,實際是通過歡樂的埃及與冷酷羅馬間的尖銳沖突,表達縱情盡管危險,無情更可怕的人性主題。該劇融政治悲劇與愛情悲劇于一體。悲劇的兩個主題——愛情和戰爭,相互交融,卻又不是前者注入后者的關系,而是后者與前者匯合,后者襯托前者。故事情節大致可分成兩條主線: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的情感糾結;羅馬各派政治力量的權利爭斗。前后3次海戰、陸戰,為全劇啟承轉合起到了通連效果,不可或缺。如果說三十年前首演的格外精彩在于“曠世絕戀”的情感揮灑,那么今天的華彩篇章當屬“英雄失意”的哲理闡述。焦晃呈現在觀眾面前的,全然已是經過多年切磋琢磨、重在表達心理內容的安東尼。
安東尼是羅馬帝國受人尊崇、雄心勃勃的主帥,埃及之行后,他日夜狂歡、不思進取。一開場,焦晃將角色演得很低調,用普通百姓般的語氣邀請克莉奧佩特拉上街走走,讓觀眾先入為主地接受將帥同樣是凡人,同樣有七情六欲的構思想法,為莎翁的人性主題鳴鑼開道。
當安東尼得知龐貝企圖推翻三執政時,立即意識到事態嚴重,趕忙離開女王,準備攜手愷撒,共同平叛。安東尼此時貪圖事業功名的虛榮,不得不違心答應與愷撒妹妹成婚。焦晃此時演得既風度翩翩,又注意收斂,外部適度松弛,內心節奏極其緊張。擺平羅馬后,安東尼趕緊重返埃及,臨行前斬釘截鐵的那句“我的快樂在東方”!到達后如釋重負的一個舉手禮,惟妙惟肖映襯了埃及艷后“才是自己靈魂無上主宰”的心理動作。觀眾心領神會,相對于事業,安東尼更癡狂于真愛。
安東尼在與愷撒的背水一戰中,不斷搖擺于江山還是美人的兩難選擇之中,逐漸失去理智,心神大亂,錯下“在海上、在海上面對敵人”的決策,草率允諾艷后同上疆場,最終吞下自取滅亡苦果。
語匯獨特的安東尼從戰爭場面開始,直到悲劇最后結束,安東尼有4處飽含人生感悟的精彩獨自和動作設計,值得回味:1、安東尼與埃及王座安東尼作為羅馬統帥、作為女王情人,潛意識中存在著兩種不同身份的復雜認定,不斷變換、不斷平衡……焦晃將角色此時此地的意亂情迷、惱羞成怒,把握得頗為自然、本色。只見他微低著身子、疾言厲色直指對方,情緒始終不穩定:忽而咒罵、忽而癡迷……終于狠狠一腳踩在了女王的寶座上。這是對整個埃及王室的莫大褻瀆。焦晃的全新設計十分大膽,演出了人物的激烈情感、剛毅秉性,讓觀眾活生生體驗到安東尼人格美的深沉意蘊。
2、安東尼的怒罵當女王率埃及艦隊投降,海戰結束時,焦晃先是雙目失神,臉色慘白,停頓數秒后喃喃道:“什么都完了!這無恥的埃及人斷送了我……”接著聲音由低而高,漸漸吼叫起來,連珠炮式的發問,句句撞擊著觀眾的心弦,致使巨大的同情心油然而生。焦晃用介乎“京白”和朗誦之間的語調,將這場戲的臺詞念得句句上韻,抑揚頓挫,克制中進發出的激情,極具平衡感,將帥風采呼之欲出。
3、安東尼與愛洛斯的告別
焦晃在這場高潮戲中,通過動作強調情感,在平實中彰顯技巧。愛洛斯倒下時,焦晃慈父般直沖而下的擁抱、顫抖著的輕聲召喚、雙手捶胸、滿含熱淚的高呼低語,給觀眾以喪子之痛的切膚痛感。此刻的他,像是曾在古埃及呼吸過一樣,活脫脫就是中世紀史中的“那一個”,自然隨意、不著痕跡。
當安東尼恍然大悟,誠實和忠厚“不過是句空話”時,洋洋灑灑、一氣呵成說出“我是我自己的征服者”的大段感慨。他還將自己比作浮云,在造型有致的形體動作配合下,觀眾瞬間感覺到,這不是臨陣脫逃,更不是變節叛變,而是一種看破紅塵后的灑脫和率真。焦晃若沒有對“今日方知我是我”的參悟,很難使言語動作在下意識的指揮下完成得如此帥氣漂亮。自殺時,安東尼張開雙臂,猛地轉身,定格數秒,哪怕在轟然倒下時,仍然充滿古羅馬雕像的蒼涼美感,神乎其技。
4、安東尼最后的留言
安東尼行將離女王而去,昔日的部下將他平躺,高舉過頭。剎那間,臺上、臺下所有視線全都聚焦在這具一息尚存的軀體上。此時主人公已經失去用“語言”表達的條件,可是焦晃仍在用形體姿態演繹完美的告別:四肢叉開卻不垂落,軀體繃直而略帶前傾。最后的語匯似乎是在向觀眾訴說:這對癡男怨女終于走到了彼此包容,彼此接納的相知境地。觀眾感嘆:我們的情圣能得到的最后安慰,也不過就是人類所公認最悲傷的那一種:像羅密歐與朱麗葉一樣,同穴合葬、共居一墓。
安東尼被情欲所俘,喪失理性思考和認知判斷,必然陷入自我迷失的景況,最終只有死亡和毀滅才能消彌兩者的沖突。焦晃將安東尼的性格底蘊——不斷搖擺于事業功名與情欲愛情之間,作為角色的心理依據,演繹性格決定命運的最高任務,創造了安東尼式的語匯邏輯,是他獲得大成功的關鍵。
《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能引起我們對英雄,更是對普通人的憐憫同情之心。焦晃忠實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立足生活,從普通人入手體驗人性,又在體現上精心設計,他在我們面前展現的大悲大美,催人淚下。
編者按:1984年,在胡偉民的導演下,焦晃攜手李媛媛成功演繹了莎士比亞經典悲劇《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28載歲月悠悠,“莎劇王子”焦晃重披戰袍,并在如今演出前言上寫下“僅以此劇演出紀念已故著名導演胡偉民先生”,不禁令人感慨,于是編者找出胡偉民導演當年的創排心得與讀者分享。
1984年,莎士比亞420周年誕辰日,我們上海青年話劇團演出了他的著名羅馬悲劇《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花腔喇叭聲中,公元前歷史上的風云人物復活了。古羅馬統帥安東尼與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克莉奧佩特拉雙雙攜手走向中國觀眾。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觀眾,對這個遙遠的故事發生了濃郁的興趣。
什么力量使莎士比亞筆下的人物如此震撼現代中國人的靈魂?答案只能有一個,莎士比亞本身的力量。是的,不是羅馬軍人英武的服飾,不是埃及宮廷奇異的禮儀,而是主人公悲劇性命運中蘊含的永恒哲理,引起了人們深切同情和良久思索.正是“人類最偉大的戲劇天才”(馬克思語)的天才創造,吸引了中國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