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
秦腔現代劇《西京故事》主要講述了一家來自農村的父母兄妹四口走出大山走進城市,自力更生圓夢西京的故事。全劇取材現實生活,人物鮮活,父親羅天福樂觀不服輸、求己不求人的脊梁形象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同時,濃郁的秦腔曲調和方言俗語又增添了許多獨特的地域風味。
“秦腔現代劇”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冠名,既保留了以秦腔為音樂聲腔的戲曲因素,又可以有豐富的空間在現代性上做文章。走進劇場,呈現在舞臺上的并不是傳統戲曲觀念中的寫意虛空或者一桌二椅,三面墻圍成的一個封閉院落,墻上寫著一排黑字,連墻上的磚塊都好像能數得一清二楚,兩架真實的樓梯,其中一架連接上場門,一架通到墻上屋頂;舞臺中央還懸吊了一大截樹干,完全是話劇舞臺的現實主義布景。可想而知,這場由話劇導演操刀,戲曲演員表演的現代戲曲演出,現代因素是全劇的主要特點和看點,這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劇本現代性
農民進城務工,這是近二十年來的新現象,從剛開始的零星嘗鮮到現如今的大量遷徙,農民工及其子女在大城市務工、學習中的艱辛和不平等也日益成為當下的社會問題。起早貪黑身兼數職、省吃儉用只求溫飽、住宿條件差、工資待遇低、常常受人鄙夷遭人誤解。曾經,考出了個大學生在農村是整個鄉村的驕傲,因為他們篤信,依靠知識就能走出大山走進城市。然而,真正走了出來才發現夢想離現實距離遙遠,擁擠狹小的生存空間,比鄉下還差的生活條件,還有城里人投來的微妙眼光。編者以其明銳的視覺捕捉到了這群當代背景下的特殊人群,刻畫了這幾個無法選擇社會環境、無法選擇出身卻盡一切可能創造條件把握命運的小人物,把他們的努力、忍耐、不解、迷茫、抗爭、妥協以及各個生活和心理的細節用戲劇的手法統統糅進了劇本之中。豐富的情節既給予了全劇以生活的真實,又掀起藝術性的沖擊,讓坐在劇場中的觀眾在戲劇中感悟生活,又用生活去觀照戲劇。
同時,與傳統戲曲相比,現代戲曲在編劇理論上受到話劇的影響。一來,時間地點情節的三一律基本取代了戲曲的虛擬性,場上人物在被限定的戲劇空間中完成所有行動。這是當代觀眾普遍認同的戲劇敘事模式,清晰明了,卻也在一定程度上局限了觀眾的想象力和演員的創造力(雖然如今的觀眾也許并不需要這份想象力,演員也并不看重這份創造力)。二來,注重人物的人格塑造而模糊了角色的行當劃分,不見了類型化的生旦凈丑,而是一個個貼近現實的人物。
當然,或許是編劇的職業特性,或許是戲曲的規律使然,編劇筆下的人物或多或少還是呈現了類型化的區分,城里人貪婪又摳門專攻插科打諢,農村人受氣“不塌腔”寄托主題精神,懂事貼心的女兒甲秀和叛逆自私的兒子甲成。也正因為類型在先,劇中人物,特別是在學校的兩場戲中兒子甲成的反應和行動會略顯局促。而最后農村房客不顧自己的安危幫助城里房東滅火救人,房東良心發現,向房客下跪賠禮道歉,“不塌腔”的精神贏得了尊重,于是乎社會和諧天下大同,這樣的結尾似乎也稍欠自然。
表演現代性
全劇一開場,一位身著工人服、頭戴安全帽、手拿扳手的民工伴著音樂鼓點以兩個簡化了的戲曲身段亮相,緊接著,一群男女民工蜂擁而出,跳起一段集體舞,或一字并列,或雁隊排開,手腳動作全是諸如挖掘、擦窗等對現實生活中某些行業的寫實模擬。大學場景中,活力青春的大學生們兩兩成群翩翩起舞,以及表現旺春嫂為首的四個農村婦女初次進城的快樂興奮東張西望,采用的也完全都是舞蹈動作而并非戲曲程式。可見,現代戲曲有更強的藝術包容性,可以直接搬用其他的藝術樣式為己所用。然而,如此直接搬用,而不是通過借鑒再用戲曲程式加以調和改造,猶如湯歸湯米歸米,反而沖淡了戲曲的個性。簡單的組合拼貼,話劇舞臺劇可以用,舞劇、音樂劇也可以用,因為它們完全不必受到戲曲程式的限制,手段使用上還能更有氣氛、更無拘無束。
當然,本劇的戲曲程式也并非完全沒有,金鎖醉酒回家時的一段與椅子共舞,以及房東家起火時的連續筋斗,都相對集中地展現了戲曲的身段技巧,劇中人物在演唱的某一瞬間也通常會跳脫出現實布景,到舞臺中央的空地上,走上幾步戲曲臺步,擺上幾個身段手勢。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其中有一場,兒子甲成和父親羅天福在校園里一頓激烈爭吵之后,父親有一段獨自一人挑著扁擔在大街小巷中穿行的場面。這段長達七八分鐘的獨角戲,演員一邊唱一邊在景片中穿梭,不時使用手中的扁擔道具表達心情,時而雙肩抖動扁擔(很有些傳統戲曲中“帽翅功”的味道),時而又步履蹣跚,忽而一個踉蹌劈叉開去。但總體而言,演員的表演已經深受現代話劇的影響,即便是上述父親的“獨角戲”,用以烘托場上表演的背景音樂也已不單單是樂池中的現場器樂,更夾雜了汽車喇叭聲、剎車聲等現實音效。
簡化的身段、純方言的講話對白讓全劇更像是一部方言話劇,唯有唱起秦腔時才能依稀找回些戲曲的感覺。
舞美現代性
設計者采用了百葉窗似的背景布置,將景片印在了“窗簾”的兩面,一面是租住地的門墻,翻過另一面則變成了大學校園的茵茵花草。同時,布景間還裝有電子伸縮裝置,可以將整片布景推前拉后,也可以將單獨的房間板塊凸顯于舞臺中央。真實的房間中,有板凳,有大餅臺,有發霉的窗簾,晾衣繩上還掛著衣服;房間外,真實的樓梯,真實的花壇草木,真實地為千年古樹吊點滴,真實地倒出一口袋的硬幣來數錢,真實地讓電線冒火花,最后一幕表現房東家的著火,上場門里濃煙滾滾紅光沖天,這些都是寫實戲劇的表現手段。
再加上完全生活化的服裝、道具和化妝,這倒讓我想起了同是地方性很強的滑稽戲,也有唱段,也講方言,也穿現代服裝,演的也是當下正在發生的身邊的故事。然而,滑稽戲由于劃歸曲藝,因而以娛樂為先,百無禁忌,不用擔心有什么專家學者跳出來批判他們的現代化創新,而歸入戲曲的地方戲卻頭頂著戲曲傳統的壓力步步難行,一點點的風吹草動便會引來一陣批評與反批評的爭論。
關于戲曲現代化這個話題,長期以來,筆者一直都以旁觀者自居。一來,中國上百個劇種不曾有幸一一看來,積累不足,因此不具備發言權;二來,每個劇種都有其不同的起家背景,有來自俚俗小調民間灘簧,也有來自文人學士的清曲雅玩,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又孕育一方藝術,各有各的不同脾氣習性,舉一而論其他必定不是明智之舉。
《西京故事》作為地方戲曲,我認為,可圈可點之處甚多,編導創造性的勞動很值得尊敬;當然,如果按照傳統意義上的戲曲來要求,恐怕就是另一套評價標準了,畢竟,戲曲國寶的光環太大了,規矩也太多了。但這也絲毫不影響這部劇作在戲曲現代戲歷史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