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沄
一堆積雪
一大堆積雪
安安靜靜地堆在
安靜下來的院子里
在此之前
鏟雪的聲音太響了
不妨說是院子里的人們
將那些刺耳的噪音
一鍬一鍬地
撮在了一塊兒
這算不上夸張
我只是覺得這個句子新鮮
就寫下了。在東北
積雪嗜睡的日子和嚴冬一樣長
沒有什么會讓它
于中途醒過來
雪是白的。被
堆成了一堆的積雪
開始也是潔白的
天氣非常好的時候
陽光鑿在上面
所濺起的陣陣動靜
只有耐心的陽光可以聽見
不久,它就黑了
從這扇不大的窗戶望過去
越來越黑的積雪
越來越像一堆泥土
在竭力掩埋著什么
每次上班和下班
我都得經(jīng)過它
但,沒有哪一次
像是經(jīng)過一座
死寂的墳墓
園丁或花匠
他從昨天那兒走來
帶著剛剛升起的太陽
和許多發(fā)亮的汗水
他朝繁茂的花木走去
在張開剪子的同時
也張開了和剪子一樣
結(jié)實的雙臂
難有比這更痛快的事了
——他剪去那些他認為多余的枝葉
遠比一位高明的外科醫(yī)生
割去一截病變的腸子或闌尾容易
很難說:手狠
不是因為心慈
這讓風還有陽光
隨著他那一下比一下有勁的動作
而不停地顫栗
后來,他累了
雙手歇在剪子上
除了一件格外聽使喚的工具
誰也看不出
他還能像什么
那條小徑
河對岸,蠕動著一條
時隱時現(xiàn)的小徑
無事可干時,到陽臺上望望它
便成為一件值得去做的事
那里常常空無一人
常常是它自己,彎曲著
鉆入一片晃動的林子
當它從另一端鉆出來時
又彎曲了一些
極少有人走動的小徑
極少有人知道它通往何處
但在我看來:既然
它和自己一樣寬
那么肯定也會和自己一樣長
現(xiàn)在是初春,不久
路邊的草木就會用各自的枝葉
將它遮在濃蔭里
那景象很容易讓我想到
不一樣的孩子用一樣的眼睫
把月亮掩在睡夢中
我對那條沒有人走動的小路
漸漸地有了興趣
比如此刻,它
好像剛剛從東邊回來
又好像正朝著東邊趕去
時間在它那兒
始終那么直接和簡單
僅僅是一種往返
或者來回……
待在家里
寫下這個題目時
天已經(jīng)黑了
而滴滴答答的雨聲
還在朝著下一刻走去
從早晨開始
雨就這樣
不歇氣兒地走著
我沒有到過的地方
它們都去過了
越走越深的雨
使我越來越安靜地待在家里
我從不認為:家
是一只用來灌溉的水泵
但它始終像水泵控制著
土地的收成那樣
控制著我對生活
以及這場雨的看法
比如此刻,忽遠忽近的
雨聲,敲打著我,像
用力不均地敲打著琴鍵
無數(shù)個瞬間重重疊疊
成為同一個瞬間
到了后來,我索性
把筆和文字一塊放下
仿佛再靜靜地聽上一會兒
這間不大的屋子
就將隨著無邊無際的雨聲
而遼闊起來
風撩起來的地方
風撩起來的地方
——一棵榆樹
榆樹般粗壯
樹上有一群
吵吵鬧鬧的鳥兒
樹下有幾塊
一聲不吭的石頭
哦,被風撩起來的地方
是一個多么合適的地方
我是說,只有那里
能夠讓它成為一柄張開的巨傘
或一座亭子,否則
人們坐在哪里納涼
都不太合適
此刻正值正午
天空飄滿太陽炸裂的聲音
而濃蔭始終似水
它一直穩(wěn)穩(wěn)地端著
上午潑向那兒
下午潑向這兒
隔著一扇不大的窗戶
我出神地望著它,像
望著別的什么事物
可它紋絲不動時是一棵榆樹
當它劇烈晃動時
依然是一棵榆樹
——栽下的?還是
從從前搖搖擺擺地走來
停在那里的?
暮年
——寫給父親
被時間和嗜好
弄出各種各樣的毛病
以后,還會被弄出
更多更大的毛病
因此,屋子里的
任何一件磨損的東西
都可以拿來比喻他,例如
那把斷了木柄的錘子
這沒有什么不貼切
他時常點上一支香煙
站在窗前默默地回憶著
從前那些渾身是勁的日子
他吸的時候
嘴邊的那顆火星跟過去的一樣鮮亮
他不吸,眼前的暮色
又深了一層
此時,呼嘯的風聲
使那把斷了木柄的錘子
格外像一只不肯松開的拳頭
甚至,攥得更緊
然而,無論從前的日子
多么愜意多么痛快
逝去的時光,都只能
跟掉落的煙灰一樣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