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歡(組詩)

楊蘭

蛋糕店

感謝上帝

把一個蛋糕店

輕輕安放在路口

好多個黃昏

她從馬路上的喧囂和灰塵中走來

然后走進這間蛋糕店

隔著櫥窗

看著那些水果、巧克力、乳酪和奶油

做成的美麗形狀

她每次只是那么看看

像吃了一顆定心丸一樣

安安靜靜回家

秘密

最大的秘密

絕不是衣服下的身體

特效減肥藥

始終控制不住

中年以后微微發福

瘦些日子，又彈回來

現實冰冷

浩浩蕩蕩兵臨城下

窘迫、狼狽，寒磣得

不敢照鏡子

作為一只困獸

她不后悔

但失望里仍然幾乎生出

絕望

她怕說出來

更怕求救

怕人們看見真相時

驚訝的大眼睛

她怕自尊——

這件最后的武器

在憐憫中，不戰而敗

突然

突然這幾天

想買幾件

艷色的衣服

深秋已至

我長期披著黑色或

灰色的斗篷

在人群中

我怕你

找不到我

相通

愛通恨

敏感通麻木

陌生通熟悉

相聚通離別

來通去

河西通河東

現實通夢境

白天通黑夜

假通真

如同男通女

硬通軟

激動通平靜

燃燒通灰燼

開始通結束

老通少

如同死

也通生

切割術

每次回頭去讀

以前的詩

都會發現

那些當初以為完美的

原來全長著多余的器官

摘除，不斷摘除

切割術無師自通

同時不斷摘除的

還有自己身體上

多余的部分

譬如頭發的黑

額頭和眼角的光滑

以及腰腹的纖細

只留下一些

眼睛里的清澈

小悲歡

好比從頭上

扯下一根白發

好比從眼里

流出一顆眼淚

還能怎么割舍呢

作為身體的一部分

它們從里向外

長出來

然后

想盡各種辦法

脫落

致女兒小語

因此

我一生對命運

俯首感謝

因此

我甜蜜著悲傷

微笑著流淚

因此

我撫摸身體的痛苦

像欣賞一件珍貴的藝術品

因此

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

安靜走路

在孤獨的曠野里

毫不猶豫地

向上生長

荒蕪的人

一個荒蕪很久的人

忘記了慌張

學不會興奮

除了上班時

在樓梯上小跑

她再沒有過急促的呼吸

即使聽到有人對她說愛

甚至，比愛更深

她不拒絕

也不接受

這半生來來去去

這半生仿佛

從不曾

與誰相遇

例外

這一天是個例外

趁他熟睡

她故意去讀

那個女孩的詩

那個在她之前

曾被他深愛的

寫詩的女孩

她讀她的詩

讀她和他的過去

那些不露痕跡的隱喻

裹著一層薄膜

她只用指甲輕輕一劃

就看見了他們站在街角

擁抱的樣子

這一天的確是個例外

她在她的詞語中

看見他

看見這個親切卻不愛的

男人

好像，有一點點

心驚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