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教師到教育家

東纓

第五章 筑巴比倫塔

21. 諦聽地球村 （上）

（1）

“洪宗禮就是瘋了！花幾百萬元去買這種大苦頭吃，劃得來嗎？”

“這種重大課題研究本來就是國家的事，你出來組織，你出錢，真是拿錢買罪受！”

“作為一名中學教師該得的榮譽都得了，到頂了，何必呢，若搞個虎頭蛇尾，個人名都砸了！”

……

這是1996年至1997年之交高教界一些教授的紛紛議論，有善意的玩笑，也有誠心的勸阻。泰州、揚州乃至江蘇的教育界也不乏類似的聲音。

這個重大課題就是中外母語教材研究。

這確實是個價值極高而難度極大的課題，也是個世界性難題。一個國家級大出版社和一家知名研究所曾經想要搞此項工程，然而小試牛刀取得點滴成果之后，總覺得關山重重，力不從心而中途罷手。又一家國家級研究所和一個特大城市教育出版社以及大出版集團也夢想過要叩開這座寶藏的大門，但也都紛紛望門興嘆，搖首蹙眉。

然而，身為中學教師的洪宗禮，卻竟然敢啃下這塊硬骨頭，要敲開這座藏金納銀的寶庫之門。

洪宗禮是個向來不懼硬、不怕大的人，又是個走一步看幾步、心里總是奔著夢想的人。

他的腦子日日夜夜飛快地轉動著如下的思考：

——自己主編的教材還應怎樣精化、美化、現代化，使教材在歷史時空中長期立得住，飛得高而遠呢？

——只向國內幾套語文教材，向香港、臺灣地區的漢語文教材學習就夠了嗎？

——“三個面向”的方略和“知己知彼”的大道該怎樣落實在教材編寫之中？

——調查才好發言，了解才可對話，領悟才能借鑒，我們不該把目光投向中國百年語文教育，特別是對廢科舉設學堂以來的母語教材作百年盤點，在縱向批判中繼承；不該將目光投向21世紀，投向世界的母語教育，對全球母語教材作一觀照，在橫向比較中借鑒嗎？

每想到這里，他的心不禁怦怦急跳。信息化的當今，一國為戶，全球為村。不管是誰，皆已入住該村獲此村籍，而不是其他星球村的子民。超越國界，超越行業，更要超越自己，組織一支地球村的特殊隊伍，干起修筑巴比倫塔一樣大的工程，那才不失為偉大的創舉呢！

這里有一個典故：古時巴比倫人決定在巴比倫修一座通天的高塔，來傳頌自己的威名，集合全天下的弟兄。因大家語言相通，同心協力，階梯式的通天塔很快就筑入云端。

上帝不允許凡人的統一和強大。心想，他們的語言都一樣，果真修成通天塔，還會有什么事干不成？于是，他離開天國到人間，變亂了人們的語言。人們各操不同的語言，感情無法交流，思想很難統一，互相猜疑，各執己見，修塔工程也停工了。“變亂”一詞在希伯來語中讀作“巴比倫”，修塔的那座城市叫巴比倫城，因此那座半途而廢的塔叫巴比倫塔。

洪宗禮決計要領人筑一座真正的巴比倫塔。這座塔是什么？是立于國際視野、扎根于本土情懷的母語教材研究的巨型理論圣殿。

須知，人若不走進理論圣殿會依然平庸。

教材若不占據理論高地仍舊難成經典。

新的極具價值的目標一進入視野，洪宗禮就立刻千方百計地鎖定它。目標使意志堅強，智慧聚焦，思考專一。目標愈高遠，才智迸發力越大。他想，自己雖已滿60歲，多病纏身，卻精力未減，學力、能力加人力（編者隊伍）均有相當儲備，何不趁機大干一場，為國家做成一件大活兒，讓自己也贏得生命的大凱旋呢！

他藐視困難，想做的事，志在必得，即使是一座刀山，他也要踩在腳下。正是懷有這種心態，他奮發著、進取著，做一切事都毫不動搖而又謹慎小心，埋頭實驗研究，不做宣傳，不事張揚，一切低調：不接受采訪，回拒一切約稿，除教材實驗區輔導外，不做任何一次講學。

在近兩年的時光里，洪宗禮抓緊一切空余時間策劃著。他深知，前方金碧輝煌的母語圣殿離自己很遠很遠，確有一種“路漫漫其修遠兮”的意味；然而，他又覺得它就在心窩里，離自己很近很近，大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的感覺。他把這項注定跨世紀的中國語文教育課程創新的奠基工程，視為與生命共枯榮的世紀大戰。

大戰在即，身為主帥的他馬不停蹄地進入了緊迫的策劃：

依托自己的根據地江蘇，聯手國內知名的南京大學，再聯絡海內外近百所高校和若干協作單位全力攻堅；

組織一支由頂尖級中外學者、專家、教授組成的精干隊伍鑄造“圣殿”；

確定中外母語研究的兩條線，回顧與總結、譯評與借鑒、比較與創新的三板塊，全方位、多角度地理論求索的幾十個專題；

抓緊對教材、大綱等相關資料的搜集、翻譯，邀請國外學者對本國母語原汁原味的介評，請眾多中國學者作比較評析，打開全球母語一扇扇千姿百態之窗；

要召開階段性的理論討論會、論文交流會，以溝通彼此，借鑒優勝，加速突破；

明確“九五”目標，思考“十五”乃至更遠時期的課題構想的高地……

而眼下最要緊的，是起草課題報告上報省教育廳和全國教育規劃辦公室以待批準。

所有這一切，倘由十幾個人或幾十個人組成參謀部，同心協力曠日持久地運作都毫不為過，可是此時此刻，歷史好像有意測試一個人的生命能量以及承受極限，把這千萬斤重負一股腦置于一位老邁的中學教師肩頭上了。

開頭的運作還算順當。

教材組伙伴都支持他的大舉，幫他推敲課題報告。大家都贊同他用教材版稅收入的200萬元投入課題研究。

他找到省教委普教局副局長兼省教科所所長袁金華，得到了百分之百的支持。省里將這一課題迅速上報。

1996年，“中外母語教材比較研究”獲全國教育科學規劃辦公室批準，被列為教育部重點課題。

1997年5月29日，艷陽高照，熏風送暖，疊翠飛紅。來自北京、上海、浙江、江蘇等地的5所高校、7所中學和全國、省市教科研單位的教授、學者、知名中學高級教師，以及省市教育行政領導、新聞記者三十余人，聚集在南京師范大學南山賓館，舉行《中外母語教材比較研究》的開題會。

會議由江蘇省教科所所長袁金華主持，柳士鎮致辭。

洪宗禮就闡釋課題、部署任務作了開題講話。

課題組顧問柳士鎮、顧黃初、袁金華、朱泳燚等十余人先后發言。

不像開其他的會，先由領導動員、提高認識那一俗套，面對特大科研課題，油然而生的責任和神圣，讓與會者比往常參加任何會議都更投入、更專注、更昂奮。他們展宏圖，論使命，擺舉措，談遵循，講重點，話攻關，你接我續，我講他想，話說得扎扎實實，理擺得透透亮亮，會場氣氛熱氣騰騰，人心像紅了的一盆火炭。

一個在中國現代教育史上歷時最久、規模最大、人數最多、研究面最寬宏的母語教育奠基工程拉開了序幕。

這出長劇，一演就是四千多個日日夜夜……

（2）

鳥不高飛，怎知天宇之闊？

人不遠行，怎知世界之大？

語壇不架起四通八達的“天線”，怎能叩開一扇扇通往世界母語研究的別有洞天之門，又怎能領略五大洲不同民族、不同國度的母語課程和教材的獨特景觀？對外國的東西，理直氣壯地有眼光地“搬”，去粗取精地有借鑒地“化”，以我為主，中西合璧，實在是自我塑造、自我發展的黃金之路。

從電話、網絡、傳真里，也從函件、口信、對話里，更從教材、資料、文獻里，洪宗禮一次次諦聽著來自地球村四面八方的聲音。

這些“聲音”從歐洲、亞洲、美洲、非洲大陸的幾十個國家，跋涉峻嶺重洋奔到中國，向中國讀者訴說著他們彼時彼地的政治、經濟、教育和文化的嬗變及水平；

這些“聲音”包容了西方文明發祥地———希臘的哲學演說，東方文明的搖籃———印度的佛經吟誦；被譽為世界上最大的奇書《一千零一夜》的動情講述，中世紀文藝復興巨人———莎士比亞戲劇的粉墨登場；穿越時空的文壇巨星雨果、托爾斯泰們經典之作的展示，各國現代文學與文化的精品時文的交流……讓我們身在神州，放眼世界多元化的景致和人類文明經典的歷史風光；

這些聲音，還以豐富的語言譜系、多樣化的母語教材類型、不同教材編制的哲學思想的流派，讓我們感受了一道道雖滋味各異卻濃郁佳美的教材文化的豐盛大餐。

介評傳播這些聲音的是怎樣的一些人物呢？是各國的母語專家，其中不乏語壇巨擘、學界泰斗。他們一進入洪宗禮的母語教材研究網，就猶如一股股溪水奔向江河，心甘情愿地融匯其中，憑借各自的窗口，展示各自的亮色，引領我們到各自的風景點去賞景。他們以精妙的原汁原味地評說，成了極好的導游員。

倫敦。李艷（Valerie Pellatt）博士，系英國巴斯大學教授、倫敦考試委員會中文部主任。她以一部《英國母語教學概述》，揭示了英國自由教育的要旨：“總是鼓勵學生為他們自己學習，把學習作為通向創造性和可能性的大門。英國的教育系統一直追求的是給孩子機會去發現他們自己的解決辦法并解決問題，而不是進行強迫教育。”

她還列舉互聯網發送的成功教例《雪麒麟》。

這臺節目是一年級小學生即五六歲的孩子在一級階段的活動。它不是預先計劃的，但當《雪麒麟》播放的前夜，一場意想不到的大雪從天而降，帶給孩子們莫大的驚喜。孩子們不由得被這白皚皚的雪毯子激起莫大的靈感。女教師抓住學生興趣盎然的時機，開展關于雪的討論和詩歌創作。在討論中，教師用自己的觀察激發學生，讓學生就所觀所感無限制地抒情或發問。教師在黑板上寫下學生們心里的詞匯，然后讓每個學生寫下簡短又押韻的詩歌。有的學生運用“白雪公主”“白雪的毛毯”等較熟悉的想象，也有的學生寫出了“雪麒麟在滿街馳騁”那樣有相當創意的佳句……

“質言之，人本化是端點，引導學生發展個性是途徑、過程，塑造人性和人格是歸結點、終極目的。”

美國。俄克拉荷馬大學教授、教育管理和政策研究部主任格雷森·羅蘭如是對美國高中語文教材評介著。他又解析編寫者追求的是實現生活化和多元化。他舉一篇反映種族沖突的故事，發生在美國總統肯尼迪遇刺的當天。教材先問學生是否知道這件事，再讓他們用網絡填充的方式寫出他們所知道的同時發生的事件。

接下來，要求學生分小組討論，交流答案，然后全班共同列出當代與自己生活有關的重大事件。如此貼近現實生活的討論，貫穿了美國學生學習的始終。

還有一位美國博士、全美中小學中文教師協會第一副會長、被提名為美國“最有影響力的老師”譚大立。她給洪宗禮發來幾十封信，交流情況，還親自來南京將其所著的《美國母語教育一瞥》面送洪宗禮。該書介紹了流行歐美的全語言教學法（該法強調語言是一個整體，要全語言一起教，不宜分割開來教，教的重點不在“音”而在“意”），還以所任教的蘭頓學校為窗口，全層面展示了美國中小學的母語教學系列情況。

俄羅斯。莫斯科師范大學俄語系副主任B.D.楊琴科教授。她評析了俄羅斯中小學的俄語和文學教材的多樣化改革，指出俄羅斯語文教育正轉向人性化和科學化，俄羅斯語文教材的運用正從高度統一轉到教師自由選擇，從機械的訓練和刻板的傳授轉化為強調學生的自我發現和自我感悟……

還有三位挪威大學教授在評述母語教科書中一針見血地指出：“教材的開發目的不是支持講課的教師，而是學生在學習過程中會使用的課文……有時，教材編寫者的語言好像是對學生發送的私人信息。所以，新教材具有后現代傾向，上學時間和課余時間之間、長輩與后輩之間、私人話題和公眾話題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即是說，語文課本是提供一個文本與學生對話的平臺，學生可以直接和文本對話……

如魚飲水，冷暖自知。35位外國學者以切中腠理的評述，真切地傳來了地球村各組（戶）的語言和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