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吃西瓜!”

這件事已經過去七八年了，但每次看到西瓜，耳邊總會想起那個沙啞的聲音：“老師，吃西瓜！”

2004年的夏天，全鎮組織期末統考。我被分到離學校十多里遠的一個完全小學監考。監完考試已是中午，日上竿頭，驕陽似火，我騎著自行車往回走，耳朵里塞滿了知了的叫聲。走到一個長坡的時候，我爬得非常吃力，用力蹬著，全身都濕透了。

這時，耳朵里傳來了沙啞的聲音：“老師，吃西瓜！”在這里誰會叫我老師呢？

我把目光投向了路邊樹陰下賣西瓜的人，竟然是我以前教過的成績很差的一個學生，那年因為試卷費的事還和我吵了一架。我看著她，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最后只好擺著手說了聲“謝謝”，慌忙躲開了。她手里抱著一個西瓜，站在我車頭前，看得出，她想把手里的西瓜放到我的車籃子里，但我的拒絕，讓她抱著西瓜站在那里不知該怎么做了。

一

我們相識于1998年。那年，我師范畢業分到了虎山中心小學。學校安排我教二年級二班，上班第一天，我帶著滿腔熱情走進教室，學生用熱烈的掌聲歡迎我。

這時，一個沙啞的聲音從掌聲中沖了出來：“老師好?！?/p>

同學們哄笑起來，接著就有人叫著“大傻子”。發出聲音的是個女孩子，個子比同齡人高很多，眼球外凸，滿臉雀斑，頭發亂蓬蓬的，像個鳥窩。我制止了學生們的笑聲，開始上課。課后，我從學生的口中得知，她叫張瑩瑩，外號“大傻子”。其實她并不傻，只是家里窮，父母忙著掙錢，無暇顧及她，學習成績差，又不講衛生，同學們都不喜歡和她玩。

第二天，我領著學生在衛生區拔草。于校長走過來說：“小王，你過來把你班沒發的那部分書領過去。”

我叫了幾個孩子領回了書，接著和他們一起拔草。他們好像在小聲地爭論著什么，一邊爭還一邊笑。

見我關注他們，一個孩子說：“老師，張瑩瑩說你姓‘小，叫‘小王?！?/p>

我聽了這話，不自覺地笑了。哦，昨天一激動竟然忘了作自我介紹，看來，這幫小屁孩對新老師的姓名還是很關心的。

我這一笑，張瑩瑩不樂意了，她說：“剛才我就聽見校長管你叫小王了，他們說我說得不對?！?/p>

雖然她說得不是很準確，卻可以說明她并不笨。慢慢地我發現，上課表揚她的時候，她聽得也很認真，只是貪玩，不喜歡寫作業。家庭作業從來不寫。我努力幫她改變現狀，制定了幫扶計劃，并決定先去家訪（那時沒有電話，家訪是我們農村最常用的聯系方式），取得她父母的幫助，和她的父母一起幫她進步。當聽說我要去她家里家訪時，她特別高興，主動為我帶路。我去了她家兩次，都是鐵將軍把門，第三次碰到了她的爸爸——一位穿著破爛、樸實的農民，正坐在鄰居家的一輛手扶拖拉機上。他聽了我的來意后很感激，但他告訴我家里生活困難，為了生活，四處打工，自己不識字，孩子的媽媽不是很精神的人，沒有精力也沒有能力管孩子的學習。那天，我懷著一種說不出的心情返回了學校，不知道是因為和孩子的父母一起幫助她學習的計劃落空還是因為張瑩瑩的窮苦家庭，那天晚上竟然久久沒睡著。

二

不知是出于對張瑩瑩的憐憫還是自己的責任心，家訪回來后，幫她提高學習成績的想法更強烈了。每天下了課，我就讓她到辦公室“開小灶”；星期天我只要不回家，就讓她到校幫她補習。我還讓學生幫助她，不許同學叫她“大傻子”，告訴她要講衛生。一段時間以后，她的成績有了很大進步，期中考試竟然考了60分。由于家庭的原因，還是不太講衛生，但我依然很高興。畢竟她的成績進步了。

好景不長，可能是換老師的新鮮感過去了，她又開始不寫家庭作業了。這時候，我開始批評她，一次次，她開始用一種不信任的眼光看我。

有一次，我剛到學校，學生就告訴我她又沒寫作業。我一聽，氣沖沖地沖到教室，問她：“你又沒寫作業？”她沒出聲。

“一個沒寫？”我又問。

“寫了?！彼卮稹?/p>

“拿出來，給老師檢查?！蔽姨岣吡寺曇?。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你不是寫了嗎？拿出來給我看！”我咆哮起來。她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

我火了，一邊抓著她的書包扔了出去，一邊大聲說：“你不用上學了，回家吧?！?/p>

可能是從來沒見我發過這么大的火，她眼睛里充滿了恐懼，一邊哭一邊說:“老師，我再也不敢了?！?/p>

看著她像受驚的小鳥，我意識到自己做得有些過分。我“惡狠狠”地告訴她再給她一次機會，再不寫作業就讓她回家。她流著淚點點頭，去撿她的書包。

她又開始寫作業了，但看我的眼神已經和以前不一樣。有時和她談個話，她的眼睛里面充滿了恐懼。就這樣持續了半年，期末考試語文考了63分，是她歷史上最好的成績。放寒假的時候，他爸爸特地到辦公室里說了一些感謝的話，讓我在新的學期繼續嚴格要求她，幫助她。

新的學期開始了，或許是期末考試的好成績帶給她一個快樂的年，也可能一個假期的時間沖淡了老師帶給她的恐懼，她又開始圍著我轉了，眼睛里也沒有了先前的恐懼。班里已經沒有人叫她“大傻子”了。我們的關系開始緩和。如果不是后來發生的事，我想我們這種融洽的師生關系會一直保持到她離校。

那天，我教完了生字，校長召集開會，我給學生布置好生字練習。等我回來的時候，大部分同學都寫完了，下課鈴響了。

我還是最惦記她，徑直走到她跟前檢查她的作業：“張瑩瑩，你寫完了？”

她那眼球微凸的眼里閃過一絲慌亂，沒有回答就低下了頭。

一看她那不自然的眼神，就知道她沒寫完。“寫了多少，拿給老師看。”我強忍著怒火對她小聲說。

她沒有抬頭，也沒有動。我有些生氣了：“到底寫沒寫？”我大聲說。

或許是我的高聲讓她有些害怕，她抬起頭用驚恐的眼神看著我。我快速抽出她摁在手底下的寫字本，上面只寫了第一個字的拼音。

“一多半節課，你就寫了一個字的拼音，你干什么了？”我咆哮著。

她看到我那因為發怒而扭曲的臉，什么都沒說，只是更加恐懼地看著我。那些完成作業已經可以下課出去玩的學生因為我的暴怒也都老老實實地坐在座位上，他們很少見過老師這個樣子，在他們心中，語文老師最照顧張瑩瑩了。我問她同桌，老師開會的時候，張瑩瑩干什么了。

她同桌小聲的說：“拿個細電線說編小魚。”

我讓她拿出來，她沒拿，她好像已經嚇得不知道該做什么了。她的同桌幫她拿出來——一根包著綠塑料的細電線，一頭是她這節課的努力，已經有了“魚身子”。

“你一節課就做了這些？”我繼續質問。

她像呆了一樣，什么話也不說。我一邊拆掉小魚，一邊批評她，內容無非是“不懂事”、“恨鐵不成鋼”之類的。張瑩瑩哭了，很明顯，她不是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而是心疼她即將編好的小魚，因為她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只即將完成的小魚。

拆完后，我捋直了細電線，問她：“以后還這樣？”她不說話，還用一種我從沒有見過的眼光看著我。

看著她那我接受不了的眼神，我又一次暴怒了，用手里的細電線抽了她的后背一下。

這次她不再沉默，一邊躲閃一邊說：“老師，我不敢了?！?/p>

看著她眼里的淚花，我好像意識到自己又一次因為“恨鐵不成鋼”情緒失控了。為了防止出現更加過火的舉動，我扭頭離開了教室。

回到辦公室，我既生氣又失望，為了提高她的成績，每天中午、下午甚至課間我都為她補課，有時星期天我也叫她到學校里學習。一想到她那個家庭，我就有一種讓她好好學習，長大了能生活得更好的沖動。哎，她自己卻不爭氣，真是恨鐵不成鋼。

放學后，她照例又來到辦公室里學習。意識到下午做得有些過分，我和顏悅色地和她談話，她有些緊張。我問她，下午我用那根細電線抽了她一下疼不疼。她搖了搖頭。我有些不放心，掀開她衣服一看，一道紅血絲斜在她的后背上，雖然不深，但因為破了皮，很醒目。我一下子怔住了。我只記得用細電線抽了一下，怎么會這么嚴重?我連忙從抽屜里拿出碘伏給她抹了抹。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對我說：“老師，不疼?！?/p>

聽了她的話我感覺更加愧疚，她只是個孩子呀，雖然無心傷害她，但那一抽是在“盛怒之下”，用的又是包著塑料的細鐵絲，想到這兒，我陷入深深的懊悔之中。

我對她比以前更好了，不再呵斥她，抽出大量的時間耐心地給她輔導，體育課也幫她補習語文，她的語文成績升到70多分，連學生也感覺他們的語文老師偏向張瑩瑩。只有我自己明白這么做是在補償她背上的那道血絲。但是我的“好心”又一次不自覺地辦了壞事。張瑩瑩突然變得不愛學習了，叫她留下補課，她愛理不理，有時還假裝聽不見。我很生氣，也很著急。找她談話，問什么原因，她也說不出。逼急了，就說不愛學習。她對學習已經產生了抵制。家庭作業不寫了，課堂作業也愛做不做。想到她恐懼的眼神、背上的傷痕，我努力克制著自己。一次又一次苦口婆心的談話，在她身上絲毫不見效果。后來，我感覺自己是黔驢技窮了，索性不再管她。漸漸地，她的學習又從70多分一步步降到了我剛來時的三四十分。我很失望，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我這樣對她，看得出她也很傷心。不久，她輟學了。我去她家里找她，他爸爸也勸她回學校繼續學習，她死活不答應。我又去找了她兩次，每次都是失望而歸。

現在想想，張瑩瑩語文進步那么大，為什么變得不愛學習了？是被我的“好心”逼的。課后、課間在辦公室里學習，體育課、音樂課也在語文中掙扎，對于一個孩子，成績提高的成就感遠遠抵不上玩耍帶來的快樂，我不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反而變本加厲，一次次用自己的“好心”逼走了她的學習興趣。如果當時我不是逼得這么緊，讓她有一定的玩耍時間，她絕不會在四年級就輟學，離開自己深愛的學校，我又一次陷入自責中。

三

轉眼間，我帶的這個班級就要小學畢業了。學生成績一直不錯，我也受到了家長和老師們的好評，只是有時候想起張瑩瑩，心中會有一點遺憾。但這遺憾也被學生們優秀的畢業成績沖淡了。學生五年級時預交的試卷費每生剩下三塊二毛錢，學校里要求在畢業生離校前退還給他們。一天中午，我正在給學生退錢時，張瑩瑩來了?？吹剿矣幸还烧f不出的心情。

我問她：“張瑩瑩，你來有事情嗎？”

“不是退錢嗎？”她回答我。

“退什么錢？”我很疑惑。

“就是你發的這個試卷費??！”她回答我。

我明白了，張瑩瑩這次是為這三塊二來的，但這是五年級時預收的試卷費，她在四年級下學期就輟學了，根本沒交，所以也就談不上給她退了。我慢慢地給她解釋了這次退錢的事。沒想到她聽后非常生氣，還一口咬定里面就有她交的錢，說話的語氣也像潑婦吵架一樣。一年多的時間，社會這個大熔爐已經把她煉成“社會人”了，而我也早就不再是她的老師了?？此谵k公室里大吵大叫，我也生氣了。我高聲問她：“誰說你交了試卷費的，你把他叫過來？”

“葛飛說的?！笨次疑鷼饬耍呀洓]有剛才的氣勢了，小聲嘟囔著。

我找學生將葛飛從教室里叫過來，問他：“是你和張瑩瑩說她交了試卷費，讓她來領錢的？”

“我說我們試卷費剩下錢的，沒說她，她沒聽明白?！备痫w回答。

我當著葛飛的面又將事情解釋了一遍，她好像聽懂了，但還是罵罵咧咧地走了。她走后，我又一次陷入了難過之中，我們的師生關系經過這次爭吵估計就此終結了。她的本意肯定不是來和我吵架的，但她的高嗓門讓我在同事面前顏面盡失，我也就理智不起來了。當時自己拿出三塊二毛錢將她打發走了，也不至于師生在辦公室里大吵大鬧，將關系搞得這么僵——我還是很在意我們之間的師生感情的。

從那以后，很長時間我再也沒見到張瑩瑩，也沒想過高聲吵過架的我們再見面會是一種什么情景。沒想到幾年后會在路上碰上了，如果那天我能讀懂她當時的舉動，順手接下那個西瓜，或許我們師生的關系就又續上了。是因為自己沒做好，自己愧對她，才會在聽到那句“老師，吃西瓜”時，慌忙躲開了。

現在，每次看到西瓜，耳邊依然會響起那個沙啞的聲音：“老師，吃西瓜！”它時時提醒我：在教學的路上，要善待每一個學生，無論成績好壞；不能因為恨鐵不成鋼，而做出讓自己后悔終生的事；更不能“好心”辦壞事，做什么事要遵循學生身心發展的規律。

（王麗平，山東省日照市嵐山區虎山中心小學，276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