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佳利
摘要: 本文通過若干例子的分析,歸納古代字書釋義流變的情況,總結出因為字書更換文辭、簡省文辭、增加文辭、文辭訛誤、保存古訓等原因導致《漢語大字典》義項重復設置的五種情況,并指出其對《漢語大字典》義項設置的影響。
關鍵詞: 釋義流變重復義項《漢語大字典》
我國古代字書(包括狹義的字書、音韻書和匯集訓詁成說的詞書)的編纂源遠流長,這些字書承擔著保存、記錄漢語漢字意義的重要使命。《漢語大字典》(以下簡稱《大字典》)在保存、整理漢字字義上很好地保存了歷代字書編纂源流并重、重視傳承的特色。然而歷代字書因其編纂的體例、目的、時代背景的差異,各自在釋義上體現出不同的特點,更因其前后輾轉傳抄、魚龍混雜,后代字書在編纂時,若不仔細辨別其變化發展的源流,合理地進行溝通、梳理,則有些本來是相同的釋義就會被誤認為是不同的意義,于是就出現設立重復義項的失誤。新版《漢語大字典》即存在此方面的問題。本文通過若干舉例,分析并歸納古代字書釋義流變的情況,并指出其對《漢語大字典》重復義項的影響。
一、字書更換文辭而致《大字典》義項重復
古代字書的釋義,一般來說,是以繼承和保存前代字書的釋義為主要方式,尤其是對重要的、經典的字書(如《說文解字》)和古代經師、經傳訓詁成說的繼承。但有時候,字書在編纂時,受到俗說、時解等因素的影響,會用同義字詞更換前代釋義文辭中的某些成分,但基本意義保持不變。如:
(1)穳。①禾秿。《玉篇·禾部》:“穳,禾秿也。”②禾聚。《廣韻·桓韻》:“穳,刈禾積也。”《集韻·桓韻》:“穳,禾聚也。”(《大字典》第2827頁)
按:義項①據《玉篇》釋義設立。所謂“禾秿”是什么意思呢?《廣雅·釋詁》:“秿,積也。”《玉篇》:“秿,禾積也。”因此《玉篇》的“禾秿”也就是“禾積”,與《廣韻》之“禾積”、《集韻》之“禾聚”同,只不過《廣韻》、《集韻》在繼承《玉篇》的釋義時,改換了所用的文辭。《大字典》不辨其流變,誤將等同的意義分立為兩個義項,不妥。
(2)■。①禾穳。《集韻·混韻》:“■,禾穳也。”②禾租。《類篇·禾部》:“■,禾租也。”(《大字典》第2819頁)
按:《集韻》與《類篇》是宋代官方纂修的兩部重要字書,前后相距的時間并不太久,其間具有明顯的繼承關系,因此有所謂“姊妹篇”之稱。因此,在同一個字下出現不同的釋義,一般并非是字義發生變化,而是異辭同義。在這個例子中,《集韻》釋“■”字為“禾穳”,即“禾聚、禾積”之義(“穳”字參見上條)。《類篇》釋為“禾租”,與《集韻》之“禾積”不同。查《廣韻》模韻:“租,積也。”《類篇》禾部:“……《說文》:‘田賦。一曰畜聚也。……”比較《集韻》釋義,可以推知《類篇》之“禾租”當即“禾積”之義,兩書所釋當是一致的,并無區別。
(3)襋。①衣領。《說文·衣部》:“襋,衣領也。”②衣襟。《玉篇·衣部》:“襋,衣衿也。”(《大字典》第3319頁)
按:《大字典》引《詩·魏風·葛履》:“要之襋之,好人服之。”毛傳:“襋,領也。”《說文》“襋”字之訓當來自毛傳。《廣雅·釋器》:“襋、衱謂之褗。”褗,即衣領。又《方言》卷四:“衿謂之交”。郭璞注:“衿,衣交領也。”《顏氏家訓·書證》:“古者,斜領下連于衿,故謂領為衿。”據此,《玉篇》“襋”字下所釋“衣衿”,亦“衣領”之義。《大字典》分立兩個義項,重復,當合并。
二、字書簡省文辭而致《大字典》義項重復
后代字書編者有時出于編纂目的、編纂體例的需要,或者為了求簡,會對前代字書的釋義加以刪削。宋代新修的《玉篇》基本上就是在顧野王原本《玉篇》的基礎上刪減而來。有些釋義,經過刪減,似乎是變成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意思。但只要找到這些釋義的源頭,對其加以復原,就能明確地認定刪減前后的同一性。如:
(4)袏。①有外襟的單衣。《方言》卷四:“(襌衣)有袌者,趙、魏之間謂之袏衣。”錢繹箋疏:“衣前襟亦謂之袌。……(郭璞)注:‘前施袌囊者,謂右外□。古禮服必有袌,惟褻衣無袌。”②衣袋。《玉篇·衣部》:“袏,衣包囊。”(《大字典》第3285頁)
按:義項②本《玉篇》釋義而立,然所謂“衣包囊”者。胡吉宣《玉篇校釋》云:“為原引《方言》注文之刪節。”顯然并非一個獨立的不同義項。從《原本玉篇》看,顧野王原書釋義引證、辨析的材料極其豐富,到了宋本《玉篇》,刪去了絕大多數引證及顧氏的按語,只保留簡單的釋義。從《玉篇》對“袏”字的釋義,不難推測顧氏原本當是引用了《方言》郭注,而經過宋人刪減,就變成了一個似乎截然不同的意義。
(5)虥。①同“虦”。淺毛虎。《廣韻·產韻》:“虥,虎竊毛謂之虥。”也指獸淺毛。②貓。《玉篇·虎部》:“虥,貓也。”(《大字典》第3020頁)
按:《爾雅·釋獸》:“虎竊毛謂之虦貓。”郭璞注:“竊,淺也。”邢昺疏:“虎之淺毛者別名虦貓。”虥,《大字典》同“虦”,是也。《廣韻》產韻士限切:“虥,虎竊毛謂之虥。”其釋義即對《爾雅》文辭之簡省。《爾雅》此條解釋的對象是“虦貓”,是個雙音詞。而《廣韻》釋義的對象是單字“虥”,即“虥貓”之省。《集韻》產韻仕限切:“虥,虥貓,獸名。”仕版切:“虥,虎竊毛謂之虥貓。”在釋文中指出是“虥貓”,不省,較《廣韻》釋義更加準確。又,《玉篇·虎部》:“虥,貓也。”亦《爾雅》文之簡省也,然已對字義的理解產生嚴重影響,若不查《爾雅》原文,很容易讓人誤以為“虥”即是貓。因此,《大字典》不當獨立《玉篇》釋義。
三、字書增加文辭而致《大字典》義項重復
對于前代字書的某些釋義,后代字書的編纂者認為不易理解,所以除了繼承原有的釋義外,還要根據自己的考察研究,增加說解的文辭,對前代釋義進行進一步的詮釋。這種情形,是字書編纂后出轉精的體現。對于字書中這樣的釋義差異,不應當認為是又產生了新的意義。
(6)■。①羊群擠在一起。《說文》:“■,■■也。”朱駿聲通訓定聲:“■,猶委積,羊相覆壓也。羊性寒則散,熱則聚。”②羊疫。《集韻·寘韻》:“■,■■,羊疫。通作漬。”清錢坫《說文斠詮·羊部》:“《曲禮》‘四足曰■,當即此字,■與漬同。孔穎達疏:‘四足曰■者,牛羊之屬也。若一個死,則余者更相染漬而死,今云其漬則知死也。”(《大字典》第3344頁)
按:《大字典》為“■”字所立的兩個義項,一據《說文》朱駿聲說解,一據《集韻》釋文,然《集韻》釋義顯然也從據《說文》而來,分立為二,顯然不妥。《集韻》引用《說文》“■■”的同時,又加上了“羊疫”二字,是對“■■”的進一步解釋,并非新的意義。《集韻》溝通了“■”與“漬”的關系,當是依據唐代孔穎達對《曲禮》‘四足曰■的疏解。《說文·羊部》:“■,羣羊相■也。”桂馥義證:“羣羊相■者,如牛疫豬瘟轉相染箸。”又,《說文·羊部》:“□,羊相■也。”段玉裁據《玉篇》補作“羊相■■也”,注曰:“□、■疊韻字,猶委積也。《夏小正》:‘三月□羊。傳曰:‘羊月相還之時,其類□□然。其□■之謂與。”王筠在《說文解字句讀》中贊同段氏、朱氏的說法,駁斥《集韻》道:“羊性寒散而暖聚,憚暑則互相登陟,如積薪然。《集韻》謂之‘羊疫,殆不知物理而肊為之說。”其實,《集韻》并非“肊為之說”,而是沿襲了孔穎達的訓釋。總而言之,對于“■■”的說解,清人分作兩派,桂馥、錢坫繼承《集韻》的說法,而段玉裁、朱駿聲、王筠則另為新說。《大字典》并存兩派說法,固然不錯,但卻將其當作兩個義項,分而立之,實為不妥。
(7)■。①疾病。《玉篇·疒部》:“■,病也。”②病漸加重。《正字通·疒部》:“■,病浸甚也。”(《大字典》第2869頁)
按:《玉篇》等字書此字皆訓為“病也”。胡吉宣《玉篇校釋》此字下云:“■之言侵淫也。《素問·四時刺逆從論篇》:‘反之則生亂氣相淫病焉。王冰注:‘為侵淫相染而生病也。”胡氏注文即對“病也”之義的推源,為我們進一步明確字形、字義之來歷做了很好的提示。《正字通》此字釋作“病浸甚也”,用意與胡氏同,也是對“病也”的進一步解釋。《大字典》不辨其間的關系,分立為二,可謂失審。
四、字書文辭訛誤而致《大字典》義項重復
歷代字書編纂的一個主要任務是繼承、保存前代字書的成果。在此過程中,字書釋義已經過“更換文辭”、“簡省文辭”、“增加文辭”等種種變化,再加上歷代傳抄、翻印不斷,因此各類脫衍倒奪的訛誤現象必然是大量存在的。因此,前人在利用古代字書時格外重視古字書內容、版本的校勘整理。后來字書編纂時,對于將訛誤的釋義當作不同的意義而誤設新的義項的情況,應當通過字書的校勘,一一加以清理去除。
(8)衭。①衣服的前襟。《說文·衣部》:“衭,襲衭也。”《廣韻·虞韻》:“衭,衣前襟。”②褲子。《玉篇·衣部》:“衭,襲袴也。”《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五:“馬氏也來相幫,扯衭撳腿,強要奸她。”(《大字典》第3280頁)
按:“衭”字,《說文》釋“襲衭”,《廣韻》進一步明確為“衣前襟”。《玉篇》釋作“襲袴”,亦當是從《說文》釋義而來。查《篆隸萬象名義》衣部:“衭,方俱反,襲衭。”可知《玉篇》之“袴”字實為“衭”之訛。這樣,《大字典》據《玉篇》設立義項②便無此必要。古時婦女多著裙裝,《大字典》所舉《二刻拍案驚奇》之例句,其中的“衭”字指的正是“衣前襟”,而非褲子。
(9)■。①同“鎎”。弩戰。《龍龕手鑒·矛部》:“■,俗;正作鎎。弩戰也。”②戰。《篇海類編·器用類·矛部》:“■,戰也。”③弩具。《篇海類編·器用類·矛部》:“■,弩具。”(《大字典》第2960頁)
按:《龍龕》以為“■”是“鎎”的俗字,甚是,然其釋義有誤。《說文·金部》:“鎎,怒戰也。從金氣聲。《春秋傳》曰:‘諸侯敵王所鎎。”《龍龕》釋為“弩戰”,顯為“怒戰”之訛。《篇海類編》又將《龍龕》訛誤釋義一分為二,作“弩具”“戰也”,誤甚。《大字典》不辨字書義項流變之訛誤,導致設置了重復義項。
(10)■。①杯。《玉篇·竹部》:“■,桮也。”②籠。《玉篇·竹部》:“■,■籠也。”《集韻》:“■,籠也。”(《大字典》第3194頁)
按:《玉篇·竹部》:“■,口各切。桮也。■籠也。”胡吉宣《玉篇校釋》改作“桮■也,籠也”,認為“原作‘桮也,■籠也,■籠二字誤倒”。胡氏所言甚是。桮■,即“桮■”。《方言·卷五》:“桮■,陳、楚、宋、魏之間謂之桮■,又謂之豆筥,自關東西謂之桮■。”郭璞注:“盛桮器籠也。”可知“桮■”即“器籠”。《大字典》不辨《玉篇》釋義之倒訛,分同一義項為二,導致義項重復。
五、字書保存古訓而致《大字典》義項重復
古代經典文獻的注釋,常見的一種情況是:對于相同文獻字詞的釋義,不同的注釋者有不同的看法。古代字書編纂為了保存古訓,經常把各家的不同說法都匯聚在一起,而少加梳理辨析。各家釋義雖然不同,但是它們都是對同一語境下同一字詞的解釋,理論上來說,正確的說法只能有一種。因此,各家異說在字書中只能保存在一個義項下面,而不應分立為不同的義項。
(11)苶。①[苶然]疲倦貌。《莊子·齊物論》:“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成玄英疏:“苶然,疲頓貌也。”②忘。《集韻·帖韻》:“苶,忘也。”③止貌。《集韻·模韻》:“苶,止貌。”(《大字典》第3404頁)
按:《玉篇》艸部:“苶,奴結切。《莊子》云: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集韻》“苶”字釋作“忘也”,考其出處,來自陸德明《釋文》所轉引的崔云注釋《莊子?齊物論》“苶然疲役”的釋文。古代字書往往搜集保存前人的隨文注釋,而古注的隨文解釋并非都是字本身的意義——這點已經有許多學者指出過。因此,《集韻》此處只是保存古訓,并非記錄“苶”字本身的字義,故此義項不當獨立。《集韻》又釋“止貌”,來源不詳,疑亦當是保存“苶然疲役”之古訓。
另外一種情況是,字書編纂者在訓釋名物時,由于對這些事物的認識不同,會有不同的說解,或者在前代的不同的訓詁成說中,根據自身的認識,擇取其一。這種情況下,雖然對同一個字有不同的釋義,但究其訓釋的對象來說,則是同一的。
(12)羦。①同“萈”。細角山羊。《集韻·桓韻》:“萈,《說文》:‘山羊細角者。或作羦。”②一種像羊的兇猛野獸。《玉篇·羊部》:“獸似羊,惡也。”(《大字典》第3340頁)
按:萈,《說文》認為是“山羊細角者”。《后漢書·馬融傳》:“鏦特肩,脰完羝。”李賢注:“完羝,野羊也。案:《字書》作‘羦……與‘完通。”李認為是“野羊”,此說法殆出自《字林》。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萈),字亦作■,作羱,作羦,作■。《爾雅·釋獸》:‘羱,如羊。《字林》:‘羱,野羊也。其角堪為鞌月小榼也。出西方,似吳羊而大角,角重于肉。《本草》陶注:‘萈,似麢,羊角有文,極長,惟一邊有節,節亦疎大,不入藥用。”引用眾多不同說法,亦不能確解之。《玉篇》謂“獸似羊”,蓋來自《爾雅》。這種“似羊”的動物為何物,自來云者紛紛,看法各異。像這樣的例子,在設置義項時,可以在同一義項下保存異說,而不應分立義項,使人誤認為是兩種同名的不同事物。
有時,后來的學者根據自己的研究,會對字形、字義進行重新說解。對于這樣的一家之言,字書編纂者在收錄前,應該辨析其說解之是非,擇善而取,而不應當有一種說法就存一種說法,甚至正誤并存。
(13)■。①同“■”。虎聲。《說文·虎部》:“■,虎聲也。”段玉裁注:“《篇韻》作■。”②虎搏物怒貌。《正字通·虎部》:“■,《六書統》:‘虎搏物怒貌。”
按:《說文·虎部》:“■,虎聲也。從虎毄聲,讀若隔。”許慎以為是形聲字。楊恒《六書統》卷十:“■,古核切。虎搏物怒貌也。從虎從毄以手毄物也。”楊不滿《說文》對此字的說解,遂對字形重新分析,把此字當作會意字去解釋,故有“虎搏物怒貌”之義。《六書統》分析字形,多有強解形聲為會意之處,自創臆說,為后人所詬病,此即一例。明趙宧光《說文長箋》認為“■”字“虎作怪聲似擊,故從■”,亦強解也。《大字典》不加辨析,收錄誤說,不妥。
以上通過舉例簡單歸納了《大字典》由于不辨古代字書釋義流變而誤設重復義項的幾種情況。這些重復的義項,從某種意義上講,即是有人指出的所謂“虛假義項”。由于“虛假義項”在古代字書中是大量存在的,因此系統、全面地整理歷代字書的釋義流變,是我們提高字典辭書釋義水平的前提。新版《漢語大字典》在這個工作上已經取得超越前人的巨大成績,還存在的一些失誤,有待再版時加以修正、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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