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弘 姜妍 于麗麗



莫言通過自己獨特的創作,把高密東北鄉這樣一個默默無聞的、隱秘在膠東平原邊緣的丘陵和平原過渡地帶的微地,擴展為世界性的中心舞臺。
2012年10月11日,諾貝爾文學之夜,不僅屬于中國作家莫言,在他背后,是與諾貝爾文學獎觀望、探尋、求索數十年的中國現代文學界和中國作家群體。為什么是莫言?光榮和啟示屬于誰?諾貝爾文學獎將帶給中國文學什么?讓我們聽聽他們是怎么說的。
更應關注中國作家群體
“中國實際上還有不少優秀的作家,有這樣一個巨大的作家群創造了平臺,使得莫言可以脫穎而出。”
張抗抗(中國作協副主席):莫言獲獎我很高興,中國文學終于獲得了大家很關注的諾貝爾文學獎。這意味著中國文學不再是隔絕、封閉的,正在融入世界文學。
陸建德(社科院文學所所長):莫言獲獎出乎我的意料,前一段賭博公司的新聞出來后,我覺得對莫言很不利,顯然,評委會很獨立的做出了決定。我為莫言高興,也為中國作家高興。莫言并不是一個孤零零的現象,他是中國作家的代表之一。中國實際上還有不少優秀的作家,有這樣一個巨大的作家群,一個從雜志到出版社作為整體的文學機制,它創造了平臺,使得莫言可以脫穎而出。
韓少功(作家):不要把這個獎看得太重,因為得這個獎的中國作家太少了,最重要的還是作品本身。
陳丹青(文藝評論家):我對莫言獲獎并不感到奇怪,中國有很多很好的作家。我祝賀莫言,祝賀譯者。
葉開(文學評論家):這滿足了中國長期以來對諾貝爾獎的一種渴望。也是間接或者直接肯定了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來的成就,我們現代文學也有了很高的水平,在過去被有意無意地貶低了。
對“接地氣”者的褒獎
“他在近三十年寫作中,致力于形成中國式敘事。他對于中國經驗,做出了有力的表達。”
李敬澤(文學評論家):今天不論你的文學觀點如何,都會是歡樂的時刻。如果讓我想象一下,一個中國人獲得諾貝爾獎,那么我能想到的就是莫言。他的文字有力的證明了中國文學的實力,這個獎,也應該頒給莫言帶來很大創造力的他的家鄉高密。他的獲獎,會讓中國作家和文學更有自信與世界對話。他在近三十年寫作中,致力于形成中國式敘事。他對于中國經驗,做出了有力的表達。同時,也從西方文學傳統的對話中,發現了中國民間的力量。對于生命的看法,對于文學的感性的有力發現和擴展,使得他的影響遠遠超出文學。他是一個質樸的、很像農民的作家。
陳忠實(作家):我替他驕傲,他多年的文學追求和文學成就得到了肯定和褒獎。他的作品富有思想,對社會和生活,歷史和現實有著獨到體驗,在藝術上非常個性化。他并不遜色于歷屆獲獎者。
陳曉明(北大中文系教授):莫言獲獎,對中國文學與世界溝通來說是一個非常好的契機和推動,莫言的作品非常大氣,他吸收了世界文學廣泛豐富的經驗,同時又結合了山東高密的地方文化特色,為漢語文學創造了一種非常豐富的、富有張力的藝術品質,對世界文學也是一種貢獻。
張大春(臺灣作家):實至名歸,臺灣媒體對此也很興奮,有人說莫言早就該得獎了。他的作品見證了民間敘事傳統,有神話傳說、歷史和現實的多重對話。一直以來文學界跟著西方的各種主義和流派在走,但莫言和地氣相接。很多人說他受馬爾克斯的影響,我覺得他是形似神異。他作品中博雜的敘事傳統,不是移植過來的,而是他從民間土壤中自然生長出來的,閻連科和陳忠實也是這種接地氣的作家。
李洱(作家):最近關于莫言的爭論很多,有些人冷嘲熱諷,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中國的文化人對西方文化有一種自然的傾慕,如果將莫言與在世的西方作家比較,他非常非常棒。你不能要求作家成為一個純粹的斗士,作家所有的努力都必須落實到語言層面,如果變成一個斗士,語言也是一種被污染的語言。
陳眾議(社科院外文所所長):過去受邀為瑞典文學院推薦人選時,我曾多次推薦過莫言,但因為之前當選的大都是有著明顯自由主義傾向的西方作家,對于中國作家當選,我并不樂觀。所以,這次,莫言能得獎,我有些意外,也很高興。覺得這可能是諾貝爾文學獎的一個標志性的轉折。
白燁(文學評論家):我之前不是很看好他,對此有點意外。過去,按西方價值觀的政治屬性來看,中國很多作家不合諾獎標準。他的獲獎,讓我感覺,這屆諾獎評獎尺度開始淡化政治性因素,更看重文學因素,更具有世界性。
沉默者的勝利
“莫言獲獎,是他個人作品的勝利,也是一個沉默者的勝利。”
張閎(文學評論家):通過《紅高粱》《歡樂》《天堂蒜薹之歌》《酒國》《豐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勞》等杰作,莫言以一個作家特有的立場和方式,有效地介入了當下中國的現實。莫言的寫作,見證了當代中國社會的巨大變化,同時也傳達了古老中國的內在精神和聲音。這位中國北方農民的兒子,用他語言的犁頭,犁開了古老中國鄉村沉默的土地,從大地的深處開掘出鉆石般光芒四射的文學礦藏。莫言筆下的中國大地,是一個苦難與歡樂交織在一起的密林。莫言的小說敘事,有力地披開了現實中國致密的荊棘叢,小說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充滿生命活力和歡樂的世界。他筆下的“高密東北鄉”,已然成為中國社會的一個清晰而又精確的縮影,其間展示了一個真實而又驚心動魄的生活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我們可以看到,生命的否定性的一面與肯定性的一面同在,正如死亡與誕生并存。
這位中國北方農民的兒子,用他語言的犁頭,犁開了古老中國鄉村沉默的土地,從大地的深處開掘出鉆石般光芒四射的文學礦藏。莫言筆下的中國大地,是一個苦難與歡樂交織在一起的密林。莫言的小說敘事,有力地披開了現實中國致密的荊棘叢,小說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充滿生命活力和歡樂的世界。他筆下的“高密東北鄉”,已然成為中國社會的一個清晰而又精確的縮影,其間展示了一個真實而又驚心動魄的生活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我們可以看到,生命的否定性的一面與肯定性的一面同在,正如死亡與誕生并存。
莫言不僅是中國經驗的杰出表現者,同時也是古老中國文化在當代的忠實傳人,更是現代漢語文學表達的創新者。他的小說充滿了濃郁的中國氣息,同時又閃耀著強烈的現代主義精神光芒。他把典雅的古典氣息與奇異的現代主義氛圍交織在一起,形成了當代文壇上特異的“莫言風格”。當他站在現代精神的高地上俯瞰腳下古老的土地時,他筆下的中國形象變得更加清晰,更加觸目驚心。他把肖洛霍夫的恢弘、馬爾克斯的奇幻、拉伯雷的狂歡、蒲松齡的詭異、馮夢龍的清澈、段成式的龐雜、果戈里的詼諧和雨果的道德感融為一體,他的小說語言激情澎湃,宛如黃河泛濫,沖刷出一片全新的語言河床,在現代漢語寫作史上留下一道罕見的語言奇觀。
宋石男(時評人):我見過對莫言小說最好的一句話評論是:“他筆下的所有人物都不具備同情自己的能力。”這絕非指責莫言沒有悲憫,相反,喜歡佛學的他,無論言談還是寫作,都充溢著人道主義情懷,只是不肯露骨而已。
人們常常認為,只要名氣足夠大,又能寫字,就是公共知識分子。這是一種誤會。就公共問題面向社會公眾寫作的知識分子,才是公共知識分子。作家可能是公共知識分子,也可能不是。莫言恰好就不是。
三年前,莫言在德國法蘭克福書展上講過“歌德和貝多芬在路上并肩行走突遇國王”的故事。他說“像歌德那樣,退到路邊,摘下帽子,尊重世俗,對著國王的儀仗恭恭敬敬地行禮反而需要巨大的勇氣”。為什么?也許因為在艱難時代長大的他,深知馴服中藏著犧牲與妥協的意味,而這同樣需要勇氣——戰勝自己的驕傲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莫言像一顆種子從巖石縫里長出來,漸漸長成樹,他不會讓自己輕易跌下懸崖。
莫言獲獎,是他個人作品的勝利,也是一個沉默者的勝利。對部分中國人來說,這勝利似乎略有點疲軟。
不過沒關系,莫言沒有站在墻的那邊,他退縮到自己的文學王國中去,不做勇士,但也不是隱士。在他的小說中,仍然充溢著對歷史、對現實苦難的揭示。
張檸(文學評論家)我不認為莫言是什么“魔幻現實主義”,他筆下的中國鄉村世界是那么真實,真實得極端殘酷。我也不認為他的語言有什么“狂歡化”的特點,他的語言是悲傷的土地中蹦出來的帶著泥土腐味的語言。如果說他具有“民間”色彩的話,那也是中國特色的民間,而不是巴赫金筆下的中世紀歐洲的民間。莫言的小說敘事,是中國土地上的語言奇跡,是白話漢語文學經歷了100年的操練,在敘事文學中結出的最新果實。
更具有特色的是,面對如此殘酷的傷痛記憶,莫言并沒有使自己的小說變成“傷痕文學”,而是一種充滿了民間性的“歡樂文學”。莫言的文體,是一種生長在真正的“民間”土壤上的“歡樂文體”。他對民間悲苦的生活的表達和講述,既不是哭訴,也不是記賬式的恐嚇,沒有給人制造壓力,沒有給人心靈投下陰影,而是給人一種“歡樂”的、繼續活下去的力量。真正的文學形式,就這樣既凸現了生活的殘酷性和荒誕性,同時又消解了殘酷生活帶來的陰沉、死亡的氣息,或者它的片面的“嚴肅性”,從而體現了文學的“民間性”中最本質的歡樂精神。這就是莫言的特殊意義。
此外,“莫言的獲獎”也很有意義。它證明了只有尊重文學創作的規律,才能使得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獲得更多的共鳴。
我希望“莫言的獲獎”僅僅是當代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一個小小的序幕。
葉開(作家、《收獲》雜志副編審):莫言故鄉是山東高密縣河崖鎮大欄鄉,在他的早期短篇小說《白溝秋千架》里第一次出現“高密東北鄉”這個詞。莫言通過“高密東北鄉”創造了一個類似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鎮這樣的文學地理世界。
在這片普通而神奇的土地上,以“我爺爺”余占鰲為代表的高密東北鄉子民們上演了一出出慷慨激昂的人生大劇,一如電影《紅高粱》里“酒神曲”吼誦時的高亢鷹揚。在文學的世界里,莫言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的高密東北鄉文學王國。
諾貝爾文學獎授予莫言,既是對莫言文學創作成就的肯定,也是對中國新時期文學三十年來整體創作成就的一種肯定。我們應該為此感到高興。同時,已經極大邊緣化的文學,能不能通過這次諾貝爾文學獎而有所提振,并為中國文化轉型積淀更多的內涵,這還需要大家一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