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新
摘 要: 我國現行的以“事后抗訴”為特色的民事檢察監督制度,是在1991年民事訴訟法中奠定的。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理論界和實務界圍繞民事抗訴制度存廢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并形成了“肯定論”和“否定論”兩大陣營,出現了“取消論”、“限制論”、“維持論”、“強化論”等各種改革方案。但是,民事檢察監督制度的改革不是零和游戲,不是只有取消或加強這類選項。正確的改革思路應該是適應社會發展、適時轉變監督理念,在公益監督、參與式監督和有限監督等理念的指導下,實現民事檢察監督制度的現代轉型。
關鍵詞: 民事訴訟; 檢察監督; 改革方案; 述評
中圖分類號: DF7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1673-9973(2012)02-0005-06
Review on the Reform Proposals for the System of Civil Supervision
WANG De-xin
(Law School,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014, China)
Abstract: Chinas current system of civil supervision, which appeared in 1991, is characterized by post-supervision. From the mid-90's, heated discussions was launched on the abolition of civil supervision or not. Some scholars thought it negative, and proposed to abolish it or restrain its application. While others thought it positive, and proposed to reserve it or strengthen it. Yet, the reform of the system of civil supervision is not a zero-sum game. The correct method is to transform the supervising ideas and reconstruct the system of civil supervision.
Key words: civil procedure; supervision by procuratorate; reform proposals; review
一、引言
我國1982年制定的現行《憲法》第129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檢察院是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不過直到1991年之前,檢察機關對民事審判活動進行監督并無明確的規范依據。1991年頒行的《民事訴訟法》第14條規定:“人民檢察院有權對民事審判活動實行法律監督。”人民檢察院行使監督權的方式是什么呢?根據該法第187-190條的規定,檢察機關對人民法院的審判活動進行監督的方式只有一種,即對錯誤的生效民事裁判提出抗訴。因此,民事抗訴幾乎可以和民事檢察監督劃等號,民事檢察監督制度的改革幾乎就是民事抗訴制度的存廢問題。追溯歷史可以發現,關于民事檢察監督制度改革的議論大約始自上世紀90年代,此后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檢察、法院系統在司法實踐中圍繞民事抗訴的范圍展開了一場“攻防戰”。其突出表現,就是最高人民法院在1995-2000年間制定了一系列司法解釋,試圖以此限制檢察機關民事抗訴的范圍。①
第二階段,是2000年“兩高”(最高法院、最高檢察院)之間上演的一場“檢察監督存廢”的大論戰。這場論戰的導火索,是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委員、民庭庭長黃松有在《人民法院報》上發表的文章《對現行民事檢察監督制度的法理思考》(2000年5月9日)。與此針鋒相對,最高人民檢察院民事行政檢察廳隨后在《檢察日報》發表了署名為“高建民”的文章《論民行檢察監督制度的法理基礎》(2000年5月19日)。此后,最高法院以《人民法院報》為陣地,最高人民檢察院以《檢察日報》為陣地,相繼發表了一批有影響力、且針鋒相對的論文。這場源自檢法之間的論戰,后來迅速蔓延至整個學術界,學者們幾乎在一夜之間分裂成若干陣營。如果說第一階段的“檢法之爭”還局限于監督范圍這類具體問題的話,那么2000年“兩高”(最高法院、最高檢察院)之間上演的論戰則升級到了觀念性沖突和權力性沖突層面。爭論升級的背后,除了前述的審判獨立與檢察監督的理念分歧進一步發酵之外,還有市場經濟的迅猛發展所帶來的民事訴訟理念的更新,尤其是要求在充分尊重當事人處分權和確保雙方地位平等的理念指導下重塑民事再審程序,這樣,進一步弱化民事檢察監督就順理成章了。
第三階段,大約自2007年以后,從前一階段的“審判獨立與檢察監督的必要性”之爭,轉移到“民事執行檢察監督是否必要”的問題上。辯論重心轉移的背景,是“強制執行法”的起草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并且全國人大在2007年開始醞釀“民事訴訟法修正案”。在此情勢下,法院的人士撰文認為,法院系統已初步建立起一套符合我國國情的執行新體制和新觀念,民事執行檢察監督弊大于利。而檢察院的人士撰文認為,以域外沒有民事執行檢察監督來推論我國也不該進行監督是荒謬的,實踐中的“執行亂”問題需要檢察監督來解決。
但令人遺憾的是,民事檢察監督制度的改革問題至今仍沒有得到妥善的解決。究其原因,就在于檢察制度改革事關法院、檢察院等司法機構之間權力的重新配置,“是我國司法改革中最重要、最棘手、最困難的一塊”。[1]2011年3月,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啟動了新一輪的《民事訴訟法》修改工作,10月公布了有54個條文的修正案草案。值此民事訴訟法全面修改之際,對我國學者近年來圍繞民事檢察監督制度改革問題提出的代表性改革方案作一個系統梳理,并在此基礎上探求可行性的改革思路,是非常必要的。
二、存廢之爭:民事檢察監督制度改革是一個“零和”游戲嗎?
近二十年來,我國學者在討論民事檢察監督制度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時,形成了“否定論”和“肯定論”兩大對立陣營;就具體的改革方案而言,又分別形成了“取消論”、“限制論”和“維持論”、“強化論”等多種代表性的觀點。兩大陣營的觀點針鋒相對,出現了民事檢察監督非存即亡的緊張局面。
(一)否定論
對于我國現行的民事檢察監督制度,以法院系統的人士為主體、有相當一部分學者參與的一方認為:現行檢察監督制度違反法治原理和訴訟原理,在實踐中滋生諸多問題,因此對其存在的合理性、必要性總體持否定態度。主要理由有:[2]第一,檢察機關抗訴監督的前提,是生效裁判確有錯誤。但是,案件的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問題存在一定程度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對于何謂錯誤的判決、裁定,難有統一的認識標準。因此,檢察院對審判權的監督究竟是不是有利于建立真正的法治,值得懷疑。第二,檢察機關對生效裁判的抗訴監督,損害了審判權的獨立行使原則,破壞了生效裁判的權威性,從而嚴重地動搖了公眾對法院審判公正的信心。第三,檢察機關對生效裁判的抗訴監督,違反了既判力理論,破壞了司法的終局性,經常造成終審不終。第四,我國民事檢察監督制度的理念基礎是“有錯必糾”。“有錯必糾”原本是刑事審判的指導思想,把民、刑事訴訟作簡單類比和強求劃一,顯然是不恰當和錯誤的。[3]第五,我國民事檢察監督受前蘇聯理論的影響,過于強調國家對民事活動的干預。這種在計劃經濟年代產生的監督制度,雖然具有保證法律統一、正確實施的一面,但同時也會導致權力集中和擴大化。[4]第六,我國正在構建和完善市場經濟體制。市場經濟要求尊重民事主體的意志自由,尊重當事人處分私權的自主性,弱化國家對民事交往領域的干預。檢察機關依職權提起抗訴違背了民事訴訟的處分原則,干預了當事人的處分權。第七,民事訴訟原本是由法院、雙方當事人構成的等腰三角形結構。檢察機關抗訴并出庭支持一方的主張,違反了當事人平等原則,損害了訴訟結構的平衡,影響訴訟的公正。第八,檢察機關的抗訴監督,在程序上面臨諸多困境。如在抗訴的范圍、抗訴案件的審級、抗訴的次數、抗訴檢察官的席位和是否起立等方面,時常導致檢、法之間的權力沖突。第九,檢察機關對生效裁判的抗訴,甚至是多次抗訴和反復抗訴,不僅增加了訴訟成本、降低了訴訟效率,而且造成了檢法關系的對抗和惡化。第十,從抗訴實踐看,檢察機關主動提出抗訴是極為罕見的,絕大多數抗訴案件均源自當事人的申訴。既然法律已經規定了當事人申請再審的途徑,那么法院自身監督和人民檢察院抗訴監督就沒有必要了。[5]第十一,從抗訴效果來看,我國1991年《民事訴訟法》增設檢察抗訴監督制度,本意為利用檢察權拓寬再審渠道,解決“申訴難”問題。但實踐表明,“申訴難”并沒有明顯改觀,甚至在一定意義上加大了。[6]第十二,檢察機關對法院生效裁判的抗訴,不符合國際慣例,不利于樹立司法獨立的國際形象,不符合WTO規則要求。[7]
持否定論觀點的人士,盡管對現行民事檢察監督制度(即抗訴制度)總體上持批判態度,但他們設計的具體改革方案卻并不完全相同。歸納來看,主要有以下三種觀點:
1. 立即取消論。有學者認為,檢察機關的抗訴監督,是對人民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的不必要的干擾,違反了諸多訴訟原理,抗訴程序運作中暴露出許多無法解決的矛盾。所以,取消民事抗訴權是一種明智的選擇。[8][9][10]如果取消了抗訴權,檢察機關在民事訴訟中還能發揮什么作用呢?有的主張檢察機關應將監督對象集中于法官個人的違法、違紀及其他違反法官職業道德的不良行為,而不應當對裁判本身抗訴。[2]3有的主張,“取消民事檢察監督”僅指取消檢察機關對法院的上位監督,但同時應允許檢察機關參與民事訴訟,檢察機關在訴訟中的地位僅為當事人。[6]31還有人主張,如果為了保護公益,檢察機關提起民事公訴實無必要。倒是在對檢察監督重新定位的前提下,行政公訴制度大有用武之地。[11]按照后者的理解,檢察機關應當立即、全面、徹底地從民事訴訟領域退出。
2. 分階段取消論。有學者認為,檢察機關抗訴監督確實存在不合理之處,但實踐表明,法院審判的案件也確實存在相當數量的錯案,并且通過檢察監督的途徑得到了改判。這表明,檢察監督制度應當改革,但應當循序漸進地分成兩步進行:[12]第一步:今后一個時期,先對檢察機關的審判監督權進行必要的限制。限制措施包括:(1)檢察機關抗訴的對象應當限于法院的適用法律錯誤問題;(2)檢察機關抗訴的案件范圍應當限于重大、疑難的民事案件;(3)檢察機關抗訴的時間應當限制在判決生效后的合理時間內(如30日以內);(4)對于檢察機關的抗訴,應當規定法院必須在合理的時間內開始審理。第二步:等條件成熟后,再行取消檢察機關的民事審判監督權。檢察機關監督權的取消應當建立在如下基礎之上,即我國民事訴訟制度尤其是再審制度不斷完善,且法官隊伍的素質顯著提升。
3. 限制抗訴范圍論。有些學者認為,鑒于檢察抗訴存在諸多問題,需要限制檢察抗訴的范圍,規范抗訴權的行使,并完善相應的配套機制。具體方案有如下兩種:
第一種方案:主張將抗訴事由限制在“審判人員違法、違紀方面”。如有人認為,“檢察機關在民事抗訴工作中‘四面出擊,這樣不僅‘稀釋了民事檢察監督的寶貴資源,分散、削弱了民事檢察監督的實際力度,而且使得檢、法之間在此問題上的相互關系一直處于‘外松內緊的非正常狀態。”[13]因此,確定抗訴重點、收縮抗訴事由,是妥善解決這一問題的較佳方案。主張今后修訂民事訴訟法時,應將抗訴事由限定在:審判人員在審理案件時存在貪污受賄、徇私舞弊、枉法裁判的情形。
第二種方案:主張將抗訴事由限制在“危及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方面”。如有人認為,“賦予人民檢察院對民事、行政案件不受限制的廣泛抗訴權力,使得人民檢察院作為國家利益法律代表人的主體地位變得模糊起來。司法實踐中,諸如人民檢察院抗訴出庭的身份、調查取證的權利、抗訴與申訴以及申請再審的關系等,皆難以滿意解答。”[14] 據此主張,檢察院提出民事、行政抗訴的范圍應限制在:生效裁判結果“危害到國家利益或者社會公共利益”。
(二)肯定論
以檢察系統的人士為主體、有部分學者參加的另一派觀點認為:我國民事行政檢察監督制度符合現階段的國情,仍有繼續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主要理由包括:[15]第一,民事行政檢察監督制度在我國是有憲政基礎的。我國實行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人民代表大會產生人民政府、人民法院和人民檢察院,即“一府兩院”。這種政治架構不同于西方的“三權分立”。人民法院依法獨立行使審判權,人民檢察院依法行使法律監督權,都是我國憲法規定的原則。第二,檢察監督與審判獨立并不矛盾。權力的行使需要監督,是最基本的法理。強調“人民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的干預”是對的,但認為其不受任何監督是違背法律和法理的;認為檢察監督是對審判權獨立行使的干預,混淆了“監督”和“干預”兩個概念,歪曲了我國憲法和法律設立法律監督機關的本意。第三,以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具有不確定性,來推斷法院不會有錯案、并排斥檢察監督是站不住腳的。這種思想陷入了“不可知論”,將審判工作神秘化,必然導致法院對案件怎樣判決都是合理、合法的謬論。法院再審的實踐表明,生效裁判出現錯誤不可避免。第四,檢察監督堅持“有錯必糾”,體現了公平、正義的法治理念,符合“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的社會主義法治原則。第五,處分原則并不必然排斥檢察監督,民事訴訟雖然解決私權糾紛,但私權糾紛一旦交給法院處理就變成了公共事務;由于審判權具有被動性、消極性,難以發現雙方惡意串通損害案外人利益等濫用處分權的行為,需要檢察監督。[16]而且,檢察監督不必然干預當事人處分權,實踐中抗訴的案件大多源于當事人的申訴,這正是尊重當事人處分權的表現。第六,在抗訴案件的再審中,檢察官并不是一方當事人,也不是裁判者,不會改變雙方當事人與法官之間等腰三角形的訴訟格局。雖然抗訴起到了支持一方主張的作用,但前提是該方的權利在原來的訴訟中受到損害,是需要給與支持的。第七,檢察監督破壞“一事不再理”、造成訴訟效率低下的理論站不住腳,在司法活動追求的公平和效益兩大價值目標中,公平永遠是第一位的,效益是第二位的。第八,檢察監督不會損害審判權的權威性。通過檢察機關的抗訴使錯誤的生效裁判得到糾正,樹立了法院知錯就改的良好形象,不僅不會動搖公眾對司法公正的信心,而且會增強這種信心。[17] 第九,從抗訴效果而言,檢察機關抗訴不會妨礙、只會保障司法公正。1991-1999 年間,全國各級檢察機關提出抗訴、經法院再審審結的案件16490 件,其中改判的(含撤銷原判發回重審的和調解結案的)占13566 件,改判率約占82%。[18] 第十,在我國,司法活動不規范、不公正現象較長時間內很難根治,如法庭調查中刁難律師和當事人,合議庭合而不議、先定后審,徇私舞弊、枉法裁判,執行中濫用權力等,這就決定了民事檢察監督是理性的制度選擇。第十一,從世界范圍來看,盡管檢察機關對生效裁判抗訴的制度比較少見(蘇聯東歐等社會主義國家除外),但它是符合中國國情的、保障司法公正的一項重要制度。[19]第十二,檢察機關參與民事行政訴訟在國際上是通行的做法,加入WTO要求檢察機關在監督法律的統一實施和保護社會公共利益方面發揮更積極的作用。[20]
持肯定論觀點的人士,對現階段我國檢察機關民事抗訴監督制度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存在廣泛的共識。但是,他們對于今后民事檢察監督制度的改革方向和方案,也存在很大的分歧。具體來說,有如下代表性觀點:
1. 維持論。有些學者認為,民事檢察監督是我國憲法和法律明確規定的,也是我國現實所需要的,因此主張保留具有中國特色的民事抗訴制度。例如田平安教授就認為,我國現階段應當維持適度的抗訴監督的方式。盡管每年的抗訴案件不多,但抗訴作為一種威懾力量存在有利于法院依法審判。但是,他明確反對擴展監督的范圍,反對全方位的監督方案,認為在民事起訴階段、訴訟階段和執行階段,檢察機關以不加入為宜。[21]
2. 強化論。有些學者認為,我國現行的民事檢察制度是一種“有限的抗訴制度”,這種制度現狀具有很大的局限性。表現在:A.不利于遏止司法腐敗;B.不利于訴訟公正的實現;C.不利于國有財產權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保護;D.不符合國際通例,大多數國家都規定了檢察機關在民事訴訟中享有起訴權、參訴權和上訴權。因此,我國應當擴展檢察監督的范圍,創新檢察監督的方式,強化檢察監督的力度。代表性的觀點和方案主要有:
第一種方案:主張在現階段,檢察機關的抗訴監督權不但不能取消、弱化,反而應進一步加強和完善,使抗訴監督的程序更加合理、更有實效性。具體方案是:(1)原則上,檢察機關提出抗訴應以當事人申請抗訴為前提,但涉及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的案件,檢察機關可以依職權抗訴。(2)對于未經上訴直接申請抗訴的案件,檢察機關不應直接受理。(3)檢察機關只能受理當事人在一定期限內提出的抗訴申請,逾期提出的,不予受理。(4)對檢察機關向法院提出抗訴的時間,也應作出限制,以不超過4年為宜。(5)對最高人民法院終審的案件,檢察機關不得提出抗訴。[22] 在法學界,持此類觀點的學者還有不少。[23][24]
第二種方案:主張適度擴張檢察監督的范圍,豐富檢察監督的方式,完善檢察監督的程序。其中,有的認為,我國現行民事檢察監督僅指事后抗訴監督,這種監督方式存在明顯的缺陷和不足,今后有必要賦予檢察機關民事訴權。[25] 有的同意賦予起訴權,但反對檢察機關參與常規的民事訴訟過程。[26] 有的認為,檢察機關履行民事法律監督職能,應當包括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參與民事公益訴訟、針對生效民事裁判提出抗訴三種方式。其中,對于抗訴來說,應當明確檢察機關有權針對法院所有的生效裁判提起抗訴,并完善抗訴后再審的審級、檢察機關的訴訟權利等程序機制。[27] 還有的認為,人民檢察院作為憲法規定的國家法律監督機關,應對各項司法行為進行法律監督,包括對法院的強制執行行為進行監督。檢察機關對強制執行進行監督的方式,包括調卷、查證、暫緩執行建議、檢察建議等。[28]
第三種方案:主張根據《憲法》第129條和《民事訴訟法》第14條的概括授權,全面強化檢察機關的民事訴訟監督職能。如楊立新廳長認為,應從以下方面強化檢察監督:(1)民事檢察監督的范圍應擴展至整個民事訴訟程序:既包括對生效裁判進行事后監督,又包括對法院的立案、庭審活動、調解活動、強制執行活動等進行監督。[29][30](2)民事檢察監督的對象應擴展至所有訴訟主體的行為:亦即,既包括法院的審判行為,也包括當事人的訴訟行為。(3)民事檢察監督的方式應擴展為八種方式:第一,檢察建議;第二,檢察意見;第三,糾正違法通知;第四;抗訴;第五,民事抗訴程序中的和解;第六,提起訴訟;第七;參與訴訟;第八,對審判人員的貪污受賄、徇私舞弊、枉法裁判行為進行查處,對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18] (4)為了保障檢察機關獨立行使行政訴訟檢察監督權,必須進行配套制度的改革,如檢察機關經費由中央財政提供,檢察官任職保障等。這種觀點,是由時任最高人民檢察院民事行政檢察廳廳長的楊立新所倡導的,應該說在全國檢察系統內部具有普遍的代表性。
從某種意義上說,2007年10月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民事訴訟法》修正案”體現了“強化論”的觀點。因為,該修正案適度擴大了抗訴的范圍(體現為抗訴理由從5個增加到15個),規范了抗訴的程序(體現并明確了法院處理抗訴的時間、抗訴的審級、撤回抗訴等問題),增加了抗訴的操作性和實效性。但是,修正案回避了檢察機關能否起訴或參訴這一至關重要的問題,以及實踐中檢察機關已經在運用的檢察建議、糾正違法通知等監督方式的合法性問題,而是將這些問題留給社會各界作進一步的討論。
三、制度轉型:將來中國民事檢察監督制度改革的必由之路
(一)“理念轉換”是民事檢察監督制度改革的前提
前述“肯定論”和“否定論”,一個過于關注實然,過分強調既有法律依據和現實需要;一個過于關注應然,過分強調與國際接軌、甚至照抄照搬外國制度。實際上,民事檢察監督制度改革不是零和游戲,不是非此即彼。探索切實可行的改革方案,關鍵是適時地轉變檢察監督理念。正如湯維建教授所言:“中國社會正處在轉型時期,作為上層建筑組成部分的檢察監督制度也同樣處在轉軌之中。……反觀我國的民事檢察監督制度,其在實踐運行中之所以遇到各種沖突或摩擦,根本的原因還在于社會發展的需要業已超前于傳統檢察制度所內含的理念和機制。”[31]
其實,早在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我國就有學者專門探討民事檢察制度的理念轉換問題。在今天看來,當時的議論依然具有指導意義。代表性的學者有兩位:一是陳桂明教授,他在其《民事檢察監督之系統定位與理念變遷》一文中提出,民事檢察監督理念調整的要點有三個:(1)應當強調檢察監督對法院審判的制約,而非對當事人私權的干預;(2)應當將民事檢察監督定位為公益監督,而不是泛泛地談如何加強和擴大檢察監督權;(3)應當建立民事檢察監督手段和時間的開放性體系,以防出現檢察監督的真空地帶。[32]二是湯維建教授,他在其《我國民事檢察監督模式的定位及完善》一文中提出,民事檢察監督制度改革的前提是需要完成四個理念的轉變:(1)從干預型監督,轉變為保障型監督;(2)從監督者的角色,轉換為參與者的角色;(3)從實體型監督,轉向程序型監督;(4)從對立型監督,轉向協同型監督。[31]
總的來看,關于民事檢察監督的理念轉換問題,學者們已就如下幾點初步達成共識:一是消除“干預”私權的思想殘余,確立檢察監督對訴權的“保障”理念;二是去除“上位監督”的指導思想,確立檢察監督對審判權的“制約”或“保障”理念;三是去除“實體監督”的指導思想,確立“公益監督”和“程序監督”的理念。這些共識,是我們進一步探討檢察監督制度改革方向的思想基礎。
(二)“制度轉型”應當立足的幾個基本理念
探索民事檢察監督制度改革的方案,首先必須找準檢察機關在民事訴訟中的職能定位。筆者認為,民事訴訟領域存在兩類危險——公共利益損害和法律錯誤適用,防范這兩類危險應當成為我國民事檢察監督制度改革的職能定位。具體來說,我國民事檢察監督制度改革的理想方案應當立足于以下幾個基本理念:
1. 公益監督的理念。我國現有的以“事后抗訴”為特色的民事檢察監督制度,是在1991年《民事訴訟法》中設立的。彼時,計劃經濟體制根深蒂固,商品經濟的提法羞羞答答,“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是1992年10月黨的十四大首次明確提出。可以說,我國1991年《民事訴訟法》仍然是建立在計劃經濟體制的基礎之上的,而當時蘇聯的法律理論仍是我國借鑒的重點。眾所周知,前蘇聯的檢察機關可以以提起訴訟、參加訴訟和事后抗訴等多元方式行使監督權,其檢察監督理論是建立在極力否定私權、倡導國家干預的理念之上的。列寧曾明確指出,“我們不承認任何‘私法,在我們看來,經濟領域中的一切都屬于公法范圍,而不屬于私法范圍。……因此必須:對‘私人關系更廣泛地運用國家干預,擴大國家廢除‘私人契約的權利。”[33]蘇聯法學家認為,雖然檢察機關對民事訴訟的介入是如此的廣泛,但并非是對當事人處分權的不當干預。因為,“檢察長根據法律提起民事案件,并把案件移送法院審判。檢察長的這一職權乃是蘇維埃的處分原則的表現。”[34] 亦即,蘇聯把檢察機關對當事人處分權的干預當作是本國檢察制度的特色對待,這種觀念后來也曾深深地影響了我國的檢察監督制度。
但是,隨著我國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體制改革的推進,崇尚私權自治漸成主流法律理念。檢察機關參與民事訴訟的認識基礎已經有所改變,民事檢察監督的理念也應作出調整。檢察機關應當從以往的“干預”私權、“監護”私權不受侵害的角色,逐漸轉變為充當“公共利益代表人”的角色,僅對涉及公共利益的民事案件進行監督。在此理念指導下,民事檢察監督制度應作出如下調整:(1)我國現有的民事抗訴制度不區分公益、私益案件,這種立法精神應當修正。合理的改革方案是:對涉及公共利益的案件,可以保留檢察機關的抗訴權;但對于單純的私益訴訟案件,應當取消檢察機關抗訴的權利,即使裁判確有錯誤,通過完善再審之訴的方法完全可以得到糾正。(2)當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有遭受損害之虞時,應當賦予檢察機關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權利,以及參加到私人已經提起的民事訴訟審理程序之中、為維護公共利益發表辯論意見的權利。總之,無論是起訴、參訴,還是抗訴,都應當本諸公益監督的理念。
2. 維護法制統一的理念。從域外立法來看,檢察機關擔負維護國家法制統一的職責,這是西方法治發達國家的通例。例如,法國駐最高法院檢察長的主要職責就是“對國家整體執法活動進行監督”,在民事訴訟中有三個具體表現:一是參與對法院管轄權提出異議的訴訟,監督法院管轄的合法性;二是對于法院的終審判決,以“保護法治國家的利益”為由向最高法院提起上訴;三是針對法院侵犯立法權或執行權的情形,向最高法院提起“越權之訴”。[35] 再如,《美國法典》第28卷是關于“司法體制和訴訟程序”(Judiciary and Judicial Procedure),其中第2403條規定:“在聯邦法院對聯邦制定法或州制定法進行違憲審查時,如果涉及到社會公共利益,則聯邦或州的總檢察長有權參加訴訟,并在庭審中提供證據、發表辯論意見。”《美國聯邦民事訴訟規則》第5條第1款規定:“為保障總檢察長能及時參與相關訴訟,應當及時地把訴訟情況通知給檢察長。通知的方式有兩種:一是當事人自行通知;二是法院依職權通知,即法院收到當事人的違憲審查請求時,應向總檢察長具函說明情況。總檢察長在知悉情況后,應當60天內參與到訴訟中來。”國外這些成熟的立法經驗,值得我國民事檢察監督制度改革過程中吸收和借鑒。
目前,我國憲法第129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檢察院是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1999年3月修憲時,我國已經把“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載入憲法。隨著時代的發展,我國應當賦予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權”以新的內涵,亦即:“監督憲法和法律在全國范圍內得到遵守、確保依法治國方略的貫徹實施”應當成為新形勢下檢察監督權的基本內涵之一。這一觀念修正非常必要,因為:(1)我國是一個大國,司法實踐中地方保護主義盛行,法律適用極容易出現不統一的情況。有些地方的法院故意曲解法律、嚴重違背法律效力等級裁判的現象較為常見。檢察機關實行中央和地方垂直領導,允許檢察機關對民事訴訟案件進行法律監督,有利于克服司法的地方保護主義和混亂局面。(2)我國是一個法治起步較晚的國家,法院的審判獨立經常受外部勢力的侵害,有時還會出現法院越權審判、懈怠審判職權或者違法管轄案件等情形。在有證據表明出現前述問題之際,賦予檢察機關民事案件參訴權和抗訴權,允許其出庭發表辯論意見,有利于監督法律的正確實施,并確保法院的審判獨立和司法公正。
3. 參與式監督的理念。我國憲法將檢察機關確定為法律監督機關,這一憲政體制是不能輕易動搖的。因為,政治架構問題超出法律之外,非司法改革所能解決。但是,檢察監督理念是可以重新闡釋的。回顧歷史可以發現,檢、法系統的矛盾,很大程度上源于不當的監督理念:一是把檢察監督定位為“上位監督”,檢察機關居高臨下地審視法院,從而滋生了誰更具法律權威的爭議;二是把檢察監督定位為“監視性監督”,檢察機關試圖將法院的一舉一動都納入監督范圍,從而引發了法院通過司法解釋限制檢察監督范圍的反彈;三是把檢察監督定位為“干預性監督”,即檢察機關不僅進行程序違法等外在性監督,還試圖對法官的內在性主觀思維進行二次評判,從而引發了法院系統的不安,認為檢察機關干預了自己的審判獨立。
今后,為了解決檢、法權力之間的結構性矛盾,有必要確立“參與式民事檢察監督理念”。所謂參與式民事檢察監督,是指檢察機關應以訴訟當事人的訴訟地位自居,參加法庭審理,發表辯論意見,而不是在訴訟中充當法官之上的指揮者、監督者。具體來說:(1)檢察監督的方式不應局限于裁判生效后的抗訴,而應包括對公益案件的起訴、參訴、上訴和抗訴等多元監督方式。這一轉變意味著,檢察機關不是裁判的“糾錯者”,而是訴訟程序的積極參與者。(2)檢察機關在民事訴訟中不是以指揮者、監督者自居,而是以訴訟參與者自任。這意味著,檢察機關參與民事訴訟僅僅是基于公共利益或者法律適用發表自己的看法,而不是提出壓迫性主張,是否采納其主張應尊重法院的審判權威。(3)參與式檢察監督理念,絕非否定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者的憲法地位。只不過,檢察監督不再是傳統上的自上而下的監督。事實上,“參與本身就是一種監督”。[31]
4. 有限監督的理念。對于民事檢察監督的“取消論”、“強化論”等極端主張,我們都持保留態度。找準檢察機關在民事訴訟中的準確定位后,我們自然會得出一個結論:即民事檢察監督不應該是全方位的全面監督,而應該是一種有限監督。具體來說:對于純粹的私權爭議案件,應當尊重民事訴訟當事人的處分權,檢察機關所要監督的是那些沒人關注、或(法院)不方便關注的涉及公共利益的案件。檢察機關應該只對法官的貪污受賄、徇私舞弊、枉法裁判等外在的和程序性的違法行為進行監督,對于法院裁判在實體上是否公正的問題應該讓理性的當事人自己去質疑。對于一般的法律適用是否正確的問題,應該讓當事人自己提出異議,檢察機關主要關注的是那些法律適用是否違反憲法和立法法的問題。總之,在民事訴訟中,檢察機關的職責不在于“多”,而在于實踐中需要多少,檢察機關能承擔多少,在于監督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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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校對:葉慧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