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詩人,曾獲詩刊社“新世紀十佳青年詩人”稱號,《芳草》“漢語詩歌雙年十佳”獎,第三屆聞一多詩歌獎,出版詩集《陣雨》等,現居南京。
病
病在護士那里是一根針管,
在紙上是說出,
在病歷里是凌亂的字跡,
在藥片中間是散步。
聽診器在墻上晃,晃……
像古老的眼睛。
針尖上的疼像閃電。
病人的身體被病拖住,
想脫身不容易。
病把許多東西拖住:表格、床單、膠管、
麻醉劑、病房樓、賬單、
車輪——它把一個國家
幾乎改裝成了疾馳的救護車。
它在聽診器里發出轟響,然后,
在醫生的舌頭上滾來滾去:
“那個人沒救了!”
病也有病,此中悲涼在于:玩笑,
一開就大。
聽診器在墻上晃,晃,
醫生在椅子上向后仰去。
試管在實驗室里有細微的叮當聲,
病怎么就是病呢?
沒有人理解病,
沒有人真正看清過病,
就像把我們拖入深淵的愛情,
也許,
病以為愛你就是讓你得病。
天文臺之夜
這樣的夜晚是陌生的夜晚,
深澗里的鳥兒和遙遠的天琴座
都在送來樂聲。而一只蝙蝠說出
月亮的家,和它自己藏身已久的洞穴。
——對于人類,萬物一直是友善的,雖然
昨天的股市中沒有新星出現,只多了
幾個吞光的黑洞。一場
來自天堂的雪,也不能把匯率和房市中的
塵埃壓低。
但它們仍停在房頂、樹梢上……
浮動的白仿佛厘清了
萬家燈火和天上群星的關系。
因此我確信:那正在街市中閃光的車流
必然藏有陌生的星系,我們的過去和未來
都在其中。
——城市服從天象,歲月的真實
來自個體對龐大事物的
微小認識。而道德的珍貴恰恰在于
它最像流星:
在落向人間時,是發光的,
——以及那燃燒掉的絕大部分記憶。
空樓梯
靜置太久,它迷失在
對自己的研究中。
……一塊塊
把自己從深淵中搭上來。在某個
臺階,遇到遺忘中未被理解的東西,以及
潛伏的沖動……
——它鎮定地把自己放平。
吱嘎聲——
隱蔽的空隙產生語言,但不
解釋什么。在灰塵奢侈的寧靜中
折轉身。
——答案并沒有出現,它只是
在困惑中稍作
停頓,試著用一段忘掉另一段,或者
把自己重新丟回過去。
“在它連綿的陰影中不可能
有所發現。一階與另一階那么相像,
根本無法用來敘述生活。而且
它那么喜歡轉折,使它一直無法完整地
看見自己。”
后來它顯然意識到
自己必將在某個階梯
消失,但仍拒絕作出改變。固執的片段
延續,并不斷抽出新的知覺。
“……沿著自己走下去,仍是
陌生的,包括往事背面的光,以及
從茫然中遞來的扶手。”
立秋
如果時辰到了,
一顆星就會給出建議,光,
會成為它自身而非
白晝的一部分。
雷霆滾下山坡,雷和霆
就此分開。
然后是暮晚,然后是
宇宙深處
停止了對我們命運的爭吵。
曲調不曾改變吉它,
信仰在誦經人的唇上磨損,
而未來,所有的未來看上去
都如同昨日。
非童話
熊睡了一冬,老鼠忙了一夜。
亂世之秋,豹子的視力是人的九倍。
想變成動物的人在紙上畫鯨;
不知該變成何種動物的人在夢中騎虎,
有時醒得突然,未及退走的山林
讓他心有余悸。
狗用鼻子嗅來嗅去,必有難言之隱;
貓在白天睡大覺,實屬情非得已。
貓頭鷹又碰見了黃鼬,晚餐時,
座位挨得太近,它們心中都有些忐忑。
而有人一摸象就變成盲人,有人
一窺見斑馬,就成了新思想倡導者。
我也曾寫過蛟龍兩條,許多年了,
它們一直假裝快樂地嬉戲,其實,
是在耐心等待點睛人。
——總有一天,它們會開始新生活,
并說出對紙張不堪回首的記憶。
夜讀:阿Q
我看見一條狗。
我原本覺得它是一條野狗。
可有人說:“趙家的……”
再看那條狗,
野性盡失,
連它單調的叫聲也突然
豐富起來,坎坷不平起來。
于是,我覺得我必須是阿Q,
然后,才有人是魯迅:
……越來越多的魯迅。
我想我應該一次次死去,
才能在被需要的時候活轉。
是的,我要一次次死去,
好讓人民一次次開竅。
多少個二十年,狗吠不斷。
碗大的疤,如同缺少理解力的圈兒,
對這世界來說,手底的
總是不如刀下的圓。
鼓掌
最后,把掌聲送出去
成為手掌的宗教。
“完美的弧線類似捷徑。”
哦,是暴風雨般的掌聲
在呵護。
不鼓掌的人在一瞬間
陷入孤立——
但左手隨即碰上了右手。
——多么機敏,掌找到掌聲
總是輕而易舉。
我看看我的手。
“那讓掌心發紅的力
究竟來自哪里?”
疑問一閃而過,身體
已被領往掌聲深處,
并消失在那里。
無數雙沒有主人的手
在拍動。
鯨的加法
“它傾心迷戀著藍色的加法”。
立場般的加法。加法中的鹽。液體里的
坡度和椎骨……
連最老的鯨也像一個頑童,
它嬉戲,
它有自己做鬼臉的方式。
它在深藍中潛得更深。
幸福,就是氣流、泡沫,
加上胖乎乎的體型,
就是粗心加耐心……
它只在下潛中變輕,變輕。
歡快的叫聲
化成火焰,燃燒著思想深處的脂肪。
劈柴
1
他在劈木頭,把一根,劈成兩根。
“把一劈開,會有兩個一。”
他又把兩根分別劈開,意識到
減法強大的繁殖性。
“只要你把斧子揚起來,復雜的局面
就會隨之而來。”有時,
斧頭會卡在木頭里,混亂的紋理咬住利刃。
他停下來,擦汗。他知道,許多事
都是在這樣的情景下出現的,
比如設計師劃錯了線,國家
遇到了糾結、難以擺脫的事;
比如雪花落下,成長中的少年
摸到了理想上蟲蛀的洞眼。
他擦汗,習慣性地抬頭望望天空,仿佛
高處也有個人在劈柴。
“雪花為什么如此安靜?”
“一定是
吸收了太多的力量,和響聲。”
2
“是的,一里有個無底洞。”
他再次意識到,自己是為虛無效力的人。
一粒雪花落到剛劈好的木頭上,仿佛
有個新的意見在那兒站定。
空氣中有他呼出的熱氣,甚至
殘留著他多年前打雪仗的笑聲。在那
可以從窗口向外展望的歲月,
仿佛整個冬天都是他的。可對
那么多人來說,冬天來了,柴
也就來了,比如,
算數者搓著發紅的手嘟囔:籌碼
還不夠,天氣也要再冷些才好。
而念經人、政客,則需要從天而降的東西,
他們的習慣用語是:天花亂墜……
只有他是固執的。他劈。
“在無限深處,是否有與內心相等的東西?”
浮塵吹著金色工棚,他劈著小島、
溺水的影子、走鋼絲的幽靈……
3
“為什么選中斧子?”
思索,伴著火焰漫長的寂寞,和一個人
不使用就會被凍僵的心。
“以斧子為界,鑿子、刨子、墨斗……
應該劃給另外的階級。”
那么,黑暗屬于哪一個階級?
“是的,你曾經是我們反對的人,
但我們現在需要你。”
劈得愈多,黑暗愈多,也唯有黑暗
能理解木頭裂開的聲音。
“斧子得到偏愛,因為階級也不過是
一塊能隨時劈開的木頭。”
有時雪落得多,加深了勞動的空曠感。
“那些黑暗的地方,雪落下去就不見了。”
但斧子比木匠更固執,它不在意
黑暗有多深,以及謎底的位置。
揚起又落下的斧子,離開
意義的源頭,獲得了另外的積極性,如同
獨自拿定了主義的閃電。
4
“家具是藝術,劈柴
才是革命。”
很早以前,他就預感到了自己的死。
在浮冰般的冬天,在刨花中,
無數次,他看見自己被俘獲的臉。
猶豫的時候,他會遇見利刃投來的目光,以
及
鐵冰冷而沉著的等待。
某個陽光很好的中午,他會
撫摸自己打過的家具,在木料
幽暗的漩渦,和墨線兩側留下的手感里,
摸到粗野的寧靜。
這時候,騎馬的人經過,雪人、
想置換掉自己身體的人,出現。
“動蕩是新的節奏,而對
結構的深究會帶來幻覺,以及
天氣的變化,道德、哲學、倫理、性,
相互產生的敵意。”
5
……許多個冬天過去了,
我們已遠遠離開那里,如同
坐在一座翻修一新的房子里,把許多存在
變成窗外的一閃而過。
我們已是閑人、商賈、飽食者、
懶散的洗牌人。
只在老家具進入冬天的時候,我們中
偶爾會有人意識到,一場雪
仍然滯留在牌局里。
“那在街上晃蕩的胖子、嬉皮士、收稅人
也許適合做一個木匠。”
但再也沒有那樣的時代了。
“在紅桃J和方塊K上,
有兩把一模一樣的斧子。”
有人順著斧柄
摸到空曠的額頭,冰涼的手。
“死者的臉比雪還冷。”
他繼續摸,摸到了舊時代中
獨裁者的傲慢,女孩的淫蕩(她把
自己當成了皇后?)。
“牌局如同虛擬的
時間劇場,此中,掮客比雪人
更容易成為丑角。”
他摸到那些劈出的柴,這么多年了,
從沒有人動用過它們。
他洗牌,認出了從角色中退場的人,
“你的手指再也碰不到他。”
他端詳著牌的正面與反面,在同伴
不耐煩的催促中,看見那里
有一道虛擬的門。
無數人影,正從中魚貫而過。
搬遷
——接近尾聲。椅背上的線條
滑向另外的空間。
我坐下來,望著桌子上的光,那是
長久撫摸產生的意義。
書在紙箱里,字在黑暗里。
氧氣有限,曾被反復談到的啟示
仍無法擺脫窗簾和膠帶的牽制。
掛鐘用嘀和嗒
區分著時間的原聲與回聲。
“哪一聲更重要?或者
是機械的區分帶來了兩種重疊的意義?”
換氣扇嗡嗡響,把室內的寂靜
抽往外面的空氣中。
搬運工還沒到,
樓梯無聲地向下旋轉。我知道,
過不了多久,腳步聲就會從那里出現。
——腳步聲總是從那里出現,從
永遠消逝的人,和等候者之間。
題一幅新疆古巖畫
夢屬于藝術。
小獸和群星是相似的種族。
這些,已被刻在石頭上,
同草穗、風刻在一起。
——看不到遠和近,
地平線與宗教均不在其中。
那是古老的夏日,我愛草穗,
并知道什么才配得上它。
那也是遠在星相之前的世代,
黑暗浩淼而草穗閃光,
從中穿越的風,不著邊際,
卻有種值得信賴的直覺。
在那樣的空間里,
最初的事物們相處在一起。
——是沉默之愛在產生語言,
別的,都不能。
沅江
船的劃痕消失,某種
類似天空的物體在水中融化。此外,
是上游帶來的一團團暗影
在船底滑動,忘記了
它們在幾百年前就已死去的事實。
青山如黛,野花怒放,
有時望不見那些小廟,江水
會沉入比信仰更早的年代。
我們談到古老的傳說,和在其中流動的江
水,
甚至,那江邊的油菜花,此刻,
就開在我們正經過的岸上。
“許多事物,都是濤聲的追憶者,
比如被船吃掉的水線。”
沿著嶝道攀援的時候,我們心中
也立著巖石,那里,一定發生過什么,
已全然忘了,而深淵,
不過是偶爾回首的產物。
在很高的山頂,據說,仍有人在眺望:
——正是那
遙遠、難以望見的東西
在制造夢想。
鐘表之歌
我不替誰代言。
我繞著自己旋轉只是想表明
我無須制造漩渦也是中心。
在我這里沒有拖后出現的人也不存在
比原計劃提前發生的事。
一切都在我指定的某個時刻上。
我在此亦在彼。
是我把青銅磨成鏡子,
是我從礦石中提煉出鐵砂,
是我讓大海蔚藍山脈沉入迷霧。
是我折磨月亮讓它一次次悔過自新因為
這也是真理產生的方式。
所有的上帝和神都降生于我的順序中。
我建立過無數已毀滅的國家今后仍當如是。
除了我的滴答聲并不存在別的宗教。
我的上一個念頭是北歐的火山下一個
會換成中國屋檐上的一只鴿子。
我讓爆破聲等同于咳聲,
我讓爭吵的政客和哭泣的戀人有同一個結
局。
我安排下的“O”是完美的。
不同的語言在述說同樣的鳥天空籠子這是
我干的。
我創造世界并存在于這世界中。
我不哭不笑不解釋不嘆息因為
這永遠不是問題的核心。
當我停步時間之爪仍將把你們抓牢猶如
國王在宮殿里打盹遠方
軍隊在消滅它能找到的東西。
責任編輯 啞 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