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記者夢

王本道，1947年8月生于哈爾濱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協顧問，盤錦市作協主席，一級作家。著有散文集《芳草青青》《心靈的憩園》《感悟蒼?！贰对扑閼选贰度碎g有味是清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人民文學》《十月》《散文選刊》等報刊。曾獲全國首屆冰心散文獎、遼寧文學獎。

從我開始寫作時起，就因稿件的往來與許多文學期刊和報社的文藝編輯交上了朋友。但是翻檢十幾年的用稿記錄，我發現自己在各級報紙發表的文藝性稿件，大大多于文學期刊。捫心自問，做出這樣的選擇不單是因為報紙的時效性更強，且有更多的讀者，更重要的是，自青年時代起，自己內心深處就在做著一個綿長的記者夢。

喜歡寫作好像是與生俱來的，從讀小學、初中、高中時起，學習雖不偏科，但作文一直屬全校的佼佼者，高二時在全校的作文大賽中還獲得了二等獎，獎品是楊朔的散文集《東風第一枝》。1965年夏天全國高考前夕，我正讀高二，那時全國各地高校的招生簡章掛滿了校園。招生簡章封面通欄標題幾乎普遍是“什么什么的搖籃”，如：“工程師的搖籃”、“農藝師的搖籃”、“科學家的搖籃”……當時我注意到，中國人民大學的招生簡章中，“新聞系”的那一頁的標題是“記者的搖籃”。抑或是心有靈犀的緣故，從那時起，“記者”兩個字便深深印在了我的腦際。巧的是，那年高考我上屆的一位學長，也是我在高中的文友恰恰考入了“人大”的新聞系。我高興極了，整整一個夏天，我都深深地為他祝福著，并抱定夙愿，一年后也要投身“記者的搖籃”。其實究竟為什么要選擇記者這一職業，當時心中也很是蒙昧，只是讀罷當年那份“人大”的招生簡章，讓我隱約覺得，記者似乎可以采擷生活中的諸多花絮，去體驗多種社會生活角色。

然而，始于1966年春夏之交的那場中國歷史上“史無前例”的浩劫，讓我的記者夢如肥皂泡般破滅了。沒有投身“記者的搖籃”，反倒走進了“廣闊天地”。對于下鄉“插隊”，我倒并沒有怎么沮喪，過慣了城里的日子，到了鄉下倒覺得日子鮮活了許多。似乎冥冥之中有一雙溫柔的手，在輔佐著我亦步亦趨邁上新聞之路，“插隊”翌年，公社調我去做了報道員。在我之先，已經有一位教師出身的公社干部擔當了此任，我來之后，兩人算是組成了一個“報道組”。那位兄長與我同姓王，人品極好，書讀得不少字寫得不錯文章也做得文從字順。我剛到時，因對全公社情況還不甚熟悉，就由他帶著十里八村的去趟路子，后來他就放手讓我去跑單幫，獨立采寫稿件。當時，“文革”在全國各地正呈喧囂之勢，但由于鄉下相對閉塞，況且農時不可違，鄉村的干部還是以“促生產”為主。我生性喜歡田園生活，加上工作壓力并不大，整天背著個小包帶著采訪本，忘情于青山秀水之間。遇到感人的事，便停下來悉心采訪直至到田間地頭與社員神侃閑聊。遇到路途較遠的村子當天回不去，就住在大隊部里，和公社干部一樣在社員家吃“派飯”。那段時日，每天走在采訪的路上，周遭的山水田園風光時時撩撥著我的心弦。盛夏時節，寂靜的山野間，常能聽到莊稼拔節的“喳喳”聲響和微妙的振顫，與天籟交流著欣欣向榮的萌動。

采訪歸來，我便埋頭專心致至地寫稿，稿件一經寫出，那位“本家”兄長便騰寫若干份，一稿多投寄到諸多新聞單位。很快就見到了工作成果，我所在的長興島上的橫山公社，在廣播里有聲，在報上有名了，新聞稿件不但沖出了公社所在的縣、市，而且刊登在了省級報紙的頭版頭題，同時在省電臺播發。當時的公社黨委書記曾樂呵呵地對我說：“小王啊，經你這么一‘忽悠我這工作壓力可就更大了！”1970年春夏之交，我被抽調到大連人民廣播電臺，當上了真正意義的記者，盡管當年沒有進入“記者的搖籃”，卻終于圓了高中校園里的“記者夢”。在大連電臺期間，我猶魚入水，按工作分工，我負責“政文”界的報道，每天懷揣著“滿天飛”的公交車票，奔走于坐落在大連市的大專院校，駐軍部隊、機關、社團、文藝團體等單位，采寫新聞稿件，參加相關部門的工作會議、電話會議。遇有重要新聞，還要攜稿件送請黨政機關由領導審定。整整一春、一夏、一秋，在美麗的海濱城市大連，我在夢境之中奔波、勞碌著。不論工作多么忙，壓力有多大，都沒有絲毫的懈怠，終日沉浸在“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滿足和陶醉之中。那段日子里，記者之于我，與其說是一種職業，毋寧說是近乎神圣的一種情感，是縹緲在星空下的夢，是一個神化，一個幻影。對它的愛，我只用自己勤勉的工作去踐行，卻從未用語言去表達過，從未一語道破，似乎道破了它就會立刻消散，化作一道永不能凝結的帶著哀怨目光的輕煙……

命運又一次捉弄了我。在中國歷史上“史無前例”的那段時日，受捉弄、遭迫害的人何止于千百萬！因為知識分子的家庭出身，“不適合在機要單位工作”，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里，我的記者夢又一次破滅。那是我人生中最黯淡的日子，心如止水，萬念俱滅。歷史像潮水，沖遠了多少落日，多少旗鼓，多少風帆，但是迎來的卻是方興未艾的美好明天。幾年之后，全國人民迎來了中國歷史上新的歷史時期，走進了新的時代。上世紀80年代初，冥冥之中，那雙“溫柔的手”又輔佐我再次邁入新聞界的門檻。當時，新華社遼寧分社在全省各市設立記者站，我成為了其中的一員。新華通訊社，這是中國新聞界的最高殿堂，我為自己又接續上了“記者夢”而興奮不已。在差不多一年的時間里，我為自己當年未成的事功，不可企及的愿望而加倍努力工作，可以說是宵衣旰食，不舍晝夜了。囿于當時的通訊條件而又迫于新聞的時限，每月都要往返幾次沈陽遼寧分社和北京總社送稿、改稿。在眾多資深記者的幫助、扶持下，我采寫的稿件由總社國內部編發過的有五十多篇，有的被國內外150多家新聞單位采用，其中采寫的著名評書表演藝術家袁闊成，著名教育家曲嘯的稿件都被多家主流媒體采用。

然而，我終究沒有做成一個本質意義上的記者，上世紀80年代初，在黨政機關首輪機構改革中，我被選拔到領導崗位，從此與記者的職業失之交臂。二十多年的機關工作，我始終關注著新聞事業，時而也“客串”、“小試”一番，但是“記者”卻成了我永久的夢，生活的腳步，依然行進在夢楣之外，那始自青年時代的綿長的記者夢也如夏日清晨霧靄，裊裊娜娜，淡了，遠了。近十幾年來，我不再寫新聞，但每日翻閱報紙，那一篇篇新聞稿總如同綿綿細雨那么容易掠起心的漣漪。好在多年來我的寫作文體主打是散文，那寫真、寫實、寫自己的文字背后，總會有些許新聞的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