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在宇
一年之中,林懷民總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帶著云門舞集在世界各地公演。最近的一次是云門第五度應紐約“下一波藝術節”(Next Wave FestIvaI)之邀,在紐約、芝加哥、德州等地演出近作《屋漏痕》;一出以唐代書法大師懷素與顏真卿對話的軼事,展現中國書法源自水痕、夏云、飛鳥的自然之美。同時,他也受布魯克林音樂學院之邀,為該院“藝術巨擘講座”成立150周年發表專題演講。在半個多月的行程中,他還趁演出空檔去愛荷華兩天,探訪他的母校以及他敬重的文壇前輩聶華苓女士。
即使已經65歲,即使常在奔波勞累之中,林懷民的心仍然保持著20歲的熱情,并且一直走在時代的前端——云門是第一個踏上大陸的臺灣表演藝術團體。
1993年金秋10月,他帶著云門舞集到北京、上海、深圳公演《薪傳》,這也是兩岸分治40多年后的第一次文化交流。10月22日晚上,《薪傳》在北京保利大廈國際劇場首演,1000多個座位全滿;其中一個是他所敬重的、高齡84歲的沈從文夫人張兆和。
演出結束后,觀眾的熱烈掌聲持續了10分鐘,一位觀眾還上臺獻給林懷民一束象征豐收的稻穗;飽滿的金色谷粒彷佛要從他的手掌流瀉而下,然而他只是靜靜地站在燈光下,以一貫的微笑表達他的感謝——林懷民的形象永遠是謙虛的微笑;誰也不知道那笑容底下藏著多少飽滿的意志力和想像力。
具有可怕的才華
林懷民的舞蹈之路,其實經歷過許多曲折:能夠帶著云門走到今天,正是因為他有強大的意志力、想象力,以及無比柔軟的親和力,能在曲折之中累積繼續向前的能量。
1947年2月19日,林懷民出生于臺灣中南部嘉義縣新港鄉的世家。他的曾祖父林維朝是晚清秀才,祖父林開泰是留日醫生,父親林金生日據時代畢業于東京帝大法學部,是國民黨政權遷臺后,少數被重用的臺灣本土菁英,曾擔任民選的嘉義縣長、云林縣長,以及交通部長、內政部長、考試院副院長等要職;母親鄭翩翩則出身于新竹望族,畢業于東京一橋大學,是兼具傳統文化與現代藝術熏陶的女性。他父親雖然學習法律并從政,卻非常喜歡文學,他母親則除了文學還特別喜歡古典音樂。他除了接受嚴謹的品格教育,也浸淫于藝術的熏陶,自小即在閱讀和音樂中成長。他是長子,父親希望培養他承繼衣缽,將來能學習法律并從政。
然而,由于發現了舞蹈,迷上了舞蹈,林懷民走出讓父母從沒料到的另一條路,也讓整個家族都以他為榮。
5歲那年,父母帶他去看了一部影射俄羅斯芭蕾舞團的經典電影《紅菱艷》,小小年紀聽不懂英文配音也看不懂中文字幕,但他愛上了片中不停旋轉的舞蹈,后來還央求叔叔、姑姑再帶他去看了七八遍,回家后也學著伸手踢腳舞來舞去——那一年,舞蹈的影像已經深埋在他的腦海里。7歲時,他從《學友》雜志看到臺灣現代舞蹈先驅蔡瑞月的訪問,發現臺灣也有芭蕾舞者而雀躍不已。1961年,美國最杰出的現代舞舞者荷西·李蒙訪臺演出《摩爾人的孔雀舞》,14歲的林懷民第一次看到西方舞者的現場表演,默默立下向世俗挑戰的志愿——“我要成為一個舞者”。
林懷民也著迷于寫作,就在看到荷西·李蒙演出的同年,他完成了《兒歌》,第一次投稿就受到當時《聯合報》副刊主編林海音的賞識發表。收到生平第一筆稿費后,他立刻拿去舞蹈社報名,開始了往后數十年對舞蹈的追索。
《兒歌》之后,林懷民陸續發表了多篇小說與散文,被臺灣文學界形容為“具有可怕的才華”。1964年,他為了父母的期許,考上政治大學法律系;然而終究受不了刻板的法律條文,經過一番波折,大二那年轉入新聞系。大學4年,除了寫作,林懷民更熱衷于在初萌芽的臺灣現代舞環境里闖蕩,哪里有演出、舞聚,他就往哪里去。
1969年,林懷民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蟬》,并在同年赴美國密蘇里新聞學院攻讀新聞碩士;行囊里偷偷夾帶了一雙舞鞋。初抵密蘇里,他收到在愛荷華大學執教的前輩小說家聶華苓與美國名詩人保羅·安格爾的邀請,轉到愛荷華大學英文系“作家工作坊”深造。
林懷民后來回憶轉學愛荷華大學的機緣時說:“我就是到愛荷華才能跳舞,我在密蘇里就不會跳舞了?!薄蚝芎唵危皭酆扇A大學有舞蹈系”。
20出頭才正式習舞,身體已定型,骨頭也硬了,然而他每天苦練,硬是讓只能抬到桌子高度的抬腿動作,練到過肩的高度。疼痛,是每天唯一的感覺,“第二天都爬不起來,不想去上課”,但他從來沒有錯過一堂課。
上完一學期的舞蹈課,林懷民在愛荷華大學發表了第一支舞作《夢蝶》,是以莊周夢蝶創作的單人舞,搭配旅美作曲家周文中的音樂,欣賞過的文化界人士無不贊譽有加:例如臺灣文壇前輩姚一葦認為他表現了“一個知識分子所獨有的情操,一種冰冷的和孤獨的傲氣”;詩人商禽則看到“舞步中一股簡單、安定的力量”;鄭愁予還在觀舞后寫下詩作《旋轉橡木——夜見林懷民舞罷行走愛荷華跫音橋》。
獲得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學位后,他飛往紐約,前往馬莎·葛蘭姆現代舞學校觀摩,也去模斯·康寧漢(Merce Cunninqham)舞蹈學校上課。七十年代初,他開始在美國公開演出。然而1972年他斷然放棄成為美國職業舞者的機會,繞了大半個地球回到臺灣。
“落幕重來”使臺灣劇場文化從此改觀
上世紀七十年代,是沖突、前進、開放的時代,從巴黎、芝加哥到東京都在鬧學潮,披頭四、嬉皮運動讓年輕人覺得有希望可以改變世界。1971年,美國政府宣布將臺灣東北海域的釣魚臺列島交予日本,激起臺灣許多中生代精英發起“保釣運動”,林懷民也參與其中。同年10月25日,臺灣退出聯合國,林懷民決定返回家鄉與鄉親一起打拼。他努力打工,存了一筆旅費,1972年夏天,包袱一捆離開了美國。他決定先到歐洲去流浪,去看看別人的國家。這段少年游,是他人生中一段重要的啟蒙;路途中的發現,后來也曾化做舞蹈創作的珠璣。
流浪結束后,他從雅典搭上往曼谷的班機,登機前在洗手間哭了許久,因為“一個人的‘好日子過完了?!贝撕蟮每钙鸺缟系纳鐣熑巍?/p>
返臺不久,臺灣省立交響樂團團長史惟亮邀約各界藝術家籌劃一系列“中國現代樂府”的演出,喊出了“中國人作曲、中國人編舞,中國人跳給中國人看!”的口號。林懷民接下史惟亮的邀約后,租下臺北市信義路4段30巷一家面店二樓25坪的公寓作排練場。他教舞時,嚴厲、苛刻,學生私下稱他“暴君”,但這群打不退的年輕舞者仍然聚在他身邊,而且越聚越多。他翻閱《呂氏春秋》,讀到“黃帝時,大容作云門……”,記載“云門”是中國最古老的舞蹈,存在于五千年前的黃帝時代,可惜舞容、舞步均已失傳。1973年5月,“云門舞集”正式創團,9月29日在臺中中興堂首演,8支舞作都是林懷民所編,配樂則選用臺灣當代作曲家許常惠、周文中、史惟亮、沉錦堂、李泰祥、許博允、溫隆信、賴德和等人的創作。首演之夜,林懷民堅持遲到的觀眾必須等到中場才能入場;也規定不得拍照和聊天。然而當晚觀眾席還是閃起了鎂光燈,舞臺上的林懷民毅然起身,宣布“落幕重來”!——那是臺灣努力擺脫貧窮,學習尊重、進步、文明的時代,“落幕重來”使得臺灣的劇場文化從此改觀。
藝術下鄉
林懷民的創作力驚人,讓云門開啟了臺灣新的舞蹈美學與文化內涵。他的舞作饒富中國風味,卻融和西方文化元素與亞洲其他社會的文化因子,既可能是傳遞潛藏的意識語匯,也可能是無言的純粹的文化體驗。早期作品《奇冤報》《白蛇傳》《寒食》都帶著強烈中國文化的意涵;后來的《薪傳》則萌生了臺灣文化的意識;更后來的《春之祭》則毫無妥協地斬斷了中國文化的根源。然而中期以后的《紅樓夢》又展現了極致的中國美學;《流浪者之歌》里頓悟與救贖的追尋者在金色米粒里盤旋;《九歌》里無盡延展的光流;尋找根源的《家族合唱》……,一出出將臺灣現代舞的藝術形式推上巔峰。
1977年,林懷民開始走出劇場,推動更接近庶民文化的戶外公演。那年他第一次為兒童編舞《小鼓手》,在南海學園的教育藝術館公演后,決定把劇場的“精致藝術”搬到臺北市新公園(今228紀念公園)。林懷民在第一次戶外公演前告訴觀眾,“該做一個高素養的文化公民”;那晚不只12歲孩子的演出滾沸了觀眾體內的血液,演出結束后,觀眾也展現了公民美學,帶走每一張紙屑,每一片垃圾。2010年9月初,林懷民也把戶外公演的概念推廣到大陸,讓云門在杭州西湖“柳浪聞鶯”的草地上舞起凄美的西湖傳說《白蛇傳》,觀眾多達8000人。那次林懷民帶給大陸觀眾的不只是藝術與美學,還有對土地的尊重與對文明的態度。
1978年冬,林懷民帶著新編的史詩舞作《薪傳》回他的故鄉嘉義首演。舞臺上,象征黑水溝巨浪的布幕不斷飄搖,400年前先民渡海到臺灣的艱辛與努力耕耘扎根的形象,感動了現場近6000位鄉親,紛紛垂首落淚。《薪傳》接續在臺北、臺中、臺南、新竹、中壢等地巡演??吹窖惭莸氖r,林懷民發愿要演遍臺灣大小鄉鎮。
1980年4月,云門結束美國巡回演出返臺后即正式啟動“藝術下鄉”,在高雄美濃揭開“校園與小區巡演”序幕,總共演出16場,吸引觀眾超過4萬人,引發“文化普及”、“藝術走向群眾”的熱烈討論與省思?!八囆g下鄉”從此蔚為表演藝術界的風潮,讓偏遠地區的民眾也有機會接觸藝術美學。
作為華人世界的第一個現代舞團,云門舞集也是臺灣藝術人才養成的搖籃。1980年,林懷民與活躍于劇場界的吳靜吉共同創辦“云門實驗劇場”,成為臺灣小劇場運動的先聲;當代重要的舞者、劇場技術工作者、跨領域藝術創作者,大多深受“云門實驗劇場”的啟迪與影響。
然而,林懷民的舞蹈之路走到1988年時,又有了一次大轉彎。
那年8月18日,“云門舞集宣布暫?!钡拇髽祟}成為各大報的頭條。林懷民在17日親自召開記者會,為15年歷史的云門畫下休止符,也為臺灣社會留下一個驚嘆號。
林懷民的“痛下決心”,經過一番長時間的深思熟慮。在1987年解除戒嚴之前,臺灣各種藝術創作多少都受到政治意識形態的干擾,云門也未能例外。最讓他痛心的是,1982年云門在臺北國父紀念館演出,兩個穿深色西裝的高大男子到后臺找林懷民:“對不起,林先生,打擾你一下,外面有些朋友想和你請教些事情?!睍h室里,一張圓桌圍坐了20多個人,據稱來自戒嚴時期人人聞之喪膽的“警備總部”。歷時一個多小時的問話,他們的結論是“這些舞蹈非常好”。離開之前,他們告訴林懷民,因為收到超過半個人高的匿名信,不得不來找他溝通一下。至于是否真的收到那么多匿名信,“誰知道?”但被20多人約談的感覺,“誰都不舒服的”。
1987年臺灣解除戒嚴,1988年初蔣經國去世,在那個自由初發的時刻,人們卻開始陷入了意識形態之爭,立法院沖突亂象不斷,街頭運動風起云涌,公安災害接二連三,股市成為全民運動,“大家樂”狂賭風熾;雖然“臺灣錢,淹腳目”,臺灣卻被國際媒體稱為“貪婪之島”。
臺灣人心變了樣,林懷民決定掩上云門的門。
然后,他再度去流浪;去巴厘島,去印度。尤其是印度的緩慢步調,正契合一心追求平靜的林懷民,即使“印度的火車都沒有準時過,坐在月臺上,你就是等,火車總是會來的,為什么要急?”他坐在月臺上安靜地看書、看人,慢慢地找回平衡的力量。
然而,一回到臺灣總有關懷云門的人問他什么時候復出?有的關懷甚至帶著催促。還有長輩送來大筆捐款,請云門盡快復出。這些關懷,讓他再一次體悟到自己的社會責任流浪是否該有結束的時候?1991年春,云門舞集終于宣布復出,林懷民說:“重新出發后,不能再只用熱血來工作,這次要做得從容,做得長遠?!?/p>
復出后的林懷民,持續追求創作的突破,對自己作品的絕對堅持也讓他隨時處在焦慮與不安之中。話雖如此,隨著年歲增長,早期強烈的論說風格不再,他放棄對結構劇情與概念的編織,創作越顯自在:《水月》以純粹的想象,大膽地追求跨領域藝術的新元素;《行草》《行草貳》《狂草》則讓舞與書法成為完美的邂逅。2004年秋季公演,他還特別以陳映真的小說入舞,推出《陳映真·風景》,向青年時代即已非常崇敬的小說家陳映真致敬。2006年11月底,林懷民與爆破藝術家蔡國強合作《風·影》,進行了一場不可思議的撞擊,成為現代舞臺的經典……
有美學傳統的國家都有自己的顏色
2008年春天,林懷民的舞蹈之路再一次遭遇大曲折。
那時臺灣大選正熾,兩黨選戰方酣,已是臺灣重要文化地標的云門八里排練場卻遭“祝融”,舞譜、舞衣、道具,一夕成灰。云門的一場火,讓喧鬧的臺灣社會回過神,不分黨派、不分階級,發動企業人士及各界捐款,協助云門重建度難關。社會各界傾心相助,讓云門在火災之后仍能走完早先預定的國內外121場公演,并且覓得占地1.5公頃、鄰近淡水滬尾炮臺的中央廣播電臺舊址作為云門未來的新家,及規劃為“淡水文化藝術教育中心”,與表演藝術界共享。
云門成立至今已38載。原本期望盡早交棒的林懷民,卻因愛徒羅曼菲、伍國柱不幸病逝,不得不繼續將云門的重擔扛在肩上。他也擔心臺灣的年輕人過于順從,欠缺挑戰的勇氣,捐出2004年獲得行政院文化獎的獎金,成立“流浪者計劃”,要年輕人勇敢去流浪,去追尋自己的夢想。他在對大學生的談話里,要他們“做自己,不要東張西望”。他還告訴他們不要一味尋求他人的認同,而忘了找尋自己民族的顏色;因為,“有美學傳統的國家都有自己的顏色。”
只要回到家,什么勞累都忘記了
林懷民的家在八里鄉偏僻巷弄里的一座老舊公寓的二樓。從客廳望出去,淡水河在陽光下亮亮地緩緩流過;隔著河的對岸則是濃綠婉約的大屯山。難得在家的日子,他也喜歡盤腿坐在客廳窗沿搭出去的木平臺上,悠閑地抽著煙,靜靜地閱讀著窗外的山河和飛馬。
他的家完全是極簡風格,到處都是書??蛷d與走道之間是一整片書墻;走道后面的臥室與廚房之間是另一面書墻;走道后面的臥室與廚房隔著書墻;客廳隔壁的儲藏室還是一面書墻……
客廳甚至沒有沙發,客人來了,就把廚房門口那張靠墻的四方木桌和椅子搬到客廳中間,主客們就分坐桌旁,天南地北地聊天喝茶。
在臥室與廚房之間的書墻上,斜靠著一幅林媽媽生前以毛筆抄寫的《心經》。林懷民深情地看著那幅書法說:“可惜沒有完成,因為那時媽媽的身體已經很衰弱了!”
不管帶著云門走到世界的哪個城市,林懷民對父母的思念,“一輩子都在心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