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身取暖·張執浩專欄
張執浩,詩人,小說家。現居武漢。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動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說集《去動物園看人》,及長篇小說《試圖與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隊》、《水窮處》等。
每年總有那么幾回,我會收到一條內容相似的電話或短信:“一光回來了!晚上在××聚一下?!泵看问盏诫娫捇蚨绦?,我都會有瞬間的恍惚,覺得這個人其實并沒有真正離開武漢,他不過是外出游玩去了,要么是躲進了自己挖掘的某口地窖里——這樣的推測符合我對這個“老男孩”的認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一直找不到確切的稱謂來稱呼這個名叫鄧一光的人,我先后喊過他“鄧老師”、“鄧院長”、“老鄧”、“鄧老”……但我相信,這些稱謂沒有一個是他喜歡的,也沒有一個能體現出我對他的情誼。從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準確地說,是從老鄧寫給我的那封后來被人廣為傳頌的信箋(那封信只有一句話:“張執浩:我是鄧一光,我找遍了武漢三鎮,告訴我你究竟在哪兒?”)開始,我們的交往就從來不曾中斷過,以致于很多人總愛通過我來打聽他,或者通過他來詢問我的行蹤與近況。但老鄧又能去哪里呢?他不過是在整日伏案工作,或天南海北談論工作而已;我則更加簡單,不過是枯坐于書齋內,要么恍惚迷離于經久不散的酒肆場……可是,“一光回來了!”這句話如今化作了耳畔的一聲驚雷,讓兄弟們各自放下手上的活計,取消原定的計劃,迅速在夜色中聚集。
老鄧是一個富有魅力的人,無論身在何處,他都能像一塊磁石,迅速吸附四周散佚的鐵片,在人海中形成一個人群,在人群中形成一個小中心。大家樂于聽他高談闊論,哪怕是悖論,誑語,以及酒后的胡言亂語,哪怕你的意見與他正好相左,你也愿意與他爭論不休,因為這樣的談話終究會在高智力層面上展開,即便達不成共識,也有助于對自我的認知。我一直記得十年前的那個秋天,在我的誘導下,老鄧隨一干湖北詩人跑到紅安泡溫泉,十多個男人全裸著,圍坐在溫潤的池水里,邊喝啤酒邊東扯西拉,從天邊談到眼前,后來,老鄧抬起水淋淋的手臂指著度假村門前的那桿旗幟,大聲問道:“你們說,那是風動還是旗幟在動?”于是,大家都安靜下來,各自喝干了瓶中酒。那真是一個折磨人的問題呀,從六祖慧能爭到現今,最后還是回到了同一個問題上:我能否說服自己?也就是在我們從池子里爬出來后不久,老鄧把我拉到回廊一角,第一次神色黯然地告訴我,他可能會消失掉。是的,他使用了“消失”一詞。后來在我的追問下,他才說出了他的眼疾:“我可能會瞎掉,在此之前我要離開你們,而你們也不要來找我。”——又是我們熟悉的、他慣用的那種英雄主義的口吻,但我卻從中窺察到了一個“老男孩”的悲傷。他真的不是一個英雄,他只是一個老男孩,一個樂于助人、善惡分明、心底單純的男孩子,同樣有軟弱的時刻,同樣需要克服軟弱的力量。
2008年底老鄧南下去了深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兄弟們很不適應他的離開,每次喝酒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說起他,說起他無所畏懼的酒品,以及他自從患了眼疾之后望著酒杯落寞寡歡的神情,有人學著他的樣子,一次次端起空杯子,一飲而盡,模樣滑稽卻可愛至極。我們甚至推測,在酒的問題上,老鄧內心也曾有過艱苦的斗爭:喝,還是不喝,這真是一個問題。事實上,在后來的聚會中,老鄧還是要喝的,只不過沒有人再鼓勵他喝了,而當他自己鼓勵自己喝的時候,便會有人過來提醒他甚至搶奪他的酒杯,而這時候他總是頑皮而無辜地憨笑著,笑容里沒有“廉頗老矣”的感傷,卻有更為清澈的純真。
有時我會想到,一個人究竟需要怎樣生活才能將自己的一生活成傳奇?傳奇究竟意味著什么?在我有限的人生閱歷中,如果真有“傳奇”一說,老鄧顯然是最接近的那一個,一如在那部厚重的長篇寫完之后,他翻來覆去地思考著書名,也讓我們幫他考慮,但最終還是由他寫下了那樣幾個大字:我是我的神。這是一個能量巨大的人,卻從來沒有裝神弄鬼;這是一個經歷坎坷甘苦自釀的男人,他從來不會告訴你應該怎樣活,而只是一味地用自己獨特的活法來驚醒身邊的蕓蕓眾生。那一年夏天,當我在貢嘎雪峰下盤桓數日后,驀然悟到老鄧的眼疾一定與他長久迷戀的西藏有關,在天地合一的剎那間,生的意味會以逶迤連綿的方式呈現出來,你以為你看見了真實,事實上你看見的是無限人間的一道虛線。
我不知道武漢的黃昏與深圳有什么二致,也不想去問老鄧,但每次收到“一光回來了!”的短信后,我都會抬頭望一眼窗外。我的窗口正對著音樂學院的女生宿舍和市立45中的一棟教學樓,兩者正好將天空切割成了一個正方形的方塊。透過這扇方塊,我感知著每一天的陰晴盈缺。我清楚地記得6月11日那天,方塊被灰黃的塵沙一樣的霧絮填滿了,網上說這是“霧霾”,因為郊區的農民在焚燒秸稈。也是在黃昏時分,同樣的短信到了,但很快又來了一條短信說因天氣原因原定聚會取消。我發了一條微?。骸昂孟⑹牵翰挥贸鲩T尋死了;壞消息是:坐在家里等死。”隨后,我戴上口罩決定過江找老鄧“尋死”去。如果真要死,必得痛快去死。這也是老鄧對我人生唯一的勸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