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塘無語

天一，本名黃開中，從事新聞工作多年，業余寫小說，發表中短篇小說數篇.

1

古可是市報挺有名氣的記者。這家伙不抽煙不喝酒也不喜歡泡桑拿什么的，卻偏偏喜歡小說，沒事就占著電腦弄啊弄的，弄得妻子很煩。

你傻不傻呀！現在誰還寫小說呀！沒事和那些個廠長經理老板大款什么的酒桌上泡著去，興許還能泡出點效益來。

古可不理妻子。

妻子就嘲諷他，存心要激怒他似的。

你要是真能弄出個《妻妾成群》來，拍它個《大紅燈籠高高掛》，也行！可你弄的那破玩藝兒，嘖嘖嘖，什么呀！

妻子并沒有惹怒古可。

古可曾對朋友說，新聞是我的愛人，小說是我的情人。

這家伙癡情得可以，常常忙里偷閑和情人幽會，偶爾就有偷情的果子弄出來，雖然有些苦澀，他卻覺得有滋有味兒。

怎么也沒有想到，這次幽會竟然惹出個這么大的麻煩來。

本來，古可接受了一項很特殊很光榮的采訪任務，寫出了一篇很感人很文采的人物通訊，萬事大吉，皆大歡喜。偏偏他的小說《魚塘無語》在這個節骨眼上發表了。

2

年輕干部章北很被上頭領導看好。說章北是年輕干部，是指他就要提拔為局長了。快四十歲了，作為處長已算不得年輕，而四十歲的局長就算年輕了。

今年春天，市里組織大批干部到偏遠山區扶貧，章北主動請纓，而且主動要求去臭溝。臭溝夾在大山深處。從縣城坐半小時汽車再爬一個小時的山路才能到臭溝村口，百十戶人家就散漫在溝溝坎坎里。臭溝很封閉很窮，到現在還沒看上電視，是個最值得扶貧最應該扶貧的村子。這些年市里縣里也的確很重視臭溝的扶貧問題，扶貧款也撥了，扶貧的干部也來了，這樣那樣的事也弄了。只是扶貧的人走了一撥又一撥，臭溝貧窮依舊。臭溝人說，盡■弄景。臭溝人嘴上罵上邊的人盡■弄景，自已也學會了弄景。在溝口立了個標語牌，聽說上邊交通部門的人要來，就寫上“要致富快修路”；聽說上邊林業部門的人要來，就寫上“要致富多種樹”；聽說上邊計劃生育部門的人要來，就寫上“要致富少生孩子多養豬”等等，弄得上邊來的人都挺高興?？墒浅魷喜]有快修路多種樹多養豬，上邊給點扶貧款什么的，臭溝人就鬧個幾天樂和。臭溝的男人喜歡喝酒，女人喜歡打牌，再就是仨一群倆一伙的湊在一起曬日陽撓癢癢兒，扯些個誰誰誰老公公不正經誰誰和誰誰搞破鞋之類的閑話。

章北這次到臭溝扶貧并沒有弄弄景就走人。章北這次主動要求到臭溝，就是下決心要在臭溝干出一番成績的。章北明白，在臭溝干出成績來是最有說服力最有影響力的。

臭溝有山有水有樹有草空氣清新怎么就叫臭溝呢？村支書老滿說，老祖宗留下的名字，就一輩一輩叫下來了，沒人問為什么。

臭溝有山有水有樹有草怎么就不開發開發，臭溝人怎么就安心過這樣的窮日子呢？村支書老滿說，老祖宗就這活法兒，一輩一輩活下來了，沒人想別的。

章北想別的了。章北是學農的，又一直在農口工作。章北很用心的想別的了。章北和村支書老滿在臭溝跑了幾天看了幾天研究了幾天，很快想出了臭溝脫貧致富的路子。立體養殖，山上養牛養羊，山下修建魚塘，養鵝養鴨養魚。章北說，水上養鴨，水中養魚，鴨糞可以喂魚……一套一套的，條條在理。村支書老滿拍著大腿連聲叫好，臭溝人一個個都很興奮，于是就呼著喊著干上了。章北很會激發大家的積極性。

三個月過去，章北要回城的時候，臭溝的立體養殖已經有模有樣了。章北又向市領導提出再留一個月，說有些東西再完善完善。市領導對章北這種求真務實態度大加贊賞大力支持。有位主要領導還拿章北做例子，在一次局級干部大會上說，如果我們的干部都能像章北同志這樣，我市的各項工作就會出現一個嶄新的局面。

章北就又在臭溝努力了一個月。眼看著魚塘里的鵝們鴨們魚們熱熱鬧鬧很撩人了，臭溝的立體養殖可以介紹經驗了，章北就要帶著一身辛苦一身成績一身興奮回城了，意外發生了——章北回城的頭一天晚上，掉入魚塘淹死了。

章北掉入魚塘淹死了！

章北的死讓許多人認識到“意外”這個詞的殘酷了。

臭溝人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各級領導接受不了這個事實，章北的妻子孩子親戚朋友尤其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但事實就是事實，事實殘酷無情。

當第二天早晨臭溝人在魚塘里發現了章北，把章北打撈上來的時候，章北已經讓水泡得很難看很難看了，眼鏡還戴著，兩條鏡腿已深深嵌進肉里。

臭溝的女人都哭了。臭溝的男人沒哭，一個個都垂頭耷拉臉兒，一臉的陰云一臉的悲傷一臉的疑惑。

好好的一個章北怎么就弄魚塘里淹死了呢？

臭溝人弄不明白，公安的人也沒弄明白。

公安的人來了四五個，還弄了條警犬，又是拍照又是調查，一邊問這個那個，一邊用很特別很■人的目光在臭溝人臉上審視著，好像人人都是嫌疑犯似的。一個戴眼鏡白凈臉的警察牽著警犬圍著魚塘轉圈看，轉了一圈又一圈，也沒看出什么嗅出什么來。

是自殺？

簡直是不可能，以章北的心態性格目前處境，百分之百不可能。

那就是他殺。

誰又能殺害章北呢？

不可能，幾乎同樣是百分之百的不可能。章北在臭溝幾個月，干了這么多事，為人又好，臭溝的男女老少喜歡還喜歡不夠呢，誰能害他？

從早弄到晚，也沒弄出點頭緒，連個疑點也沒找到。公安的人正頭疼的時候，忽然有個叫臭憨的臭溝男人說，我……想起來了。

公安的人眼睛一亮。

臭憨說，我晚上喜歡沖著山下撒尿。

公安的人不耐煩了，去去去，愛沖哪撒沖哪撒去，別在這兒搗亂。

臭憨說，不，不搗亂，我是說，昨晚上我沖山下撒尿時，看到魚塘邊有兩個人影。

公安的眼睛又亮了。

臭憨說，我就使勁沖著人影尿，但離得太遠夠不著。這時候老婆在屋里叫我了。老婆等急了，老婆說孩子都睡著了你不快點來我也要睡了啊！臭憨說著還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又說，老婆一睡著就不讓我碰了，我就趕緊回屋了。

公安的人有點哭笑不得。村支書老滿卻一拍腦門說，唉，會不會有人來偷魚讓章北撞上了？公安的人也拍著腦門茅塞頓開的樣子說，有人來偷魚，讓章北看見了，章北與盜魚賊展開搏斗，不幸被推入魚塘致死。

老滿又補充說，在理，在理呀！這魚塘里裝著章北的心血汗水，是章北的心呀。你說，他就要離開這里了，能睡好覺？能不一個人到這里看看？你說，他到這里正好遇上有人偷魚，他能不上去拼命？

對呀對呀！

于是，章北之死的結論就這樣得出來了，合情合情，臭溝人能接受，市里方方面面也能接受。市主要領導當即批示公安部門，集中力量盡快抓獲殺害章北同志的兇手。

市領導為章北之死深深痛惜，一方面又為章北的行為深深感動。市里很快就做出決定，認真總結章北同志的先進事跡，號召全市黨員干部向章北同志學習。我們向來是善于樹立典型利用典型的。市領導還明確指示報社，立即采寫一篇章北同志的人物通訊。

總編輯親自把這項任務布置給古可。

3

古可采寫這種大典型很有經驗。他先采訪了章北單位的領導同志和章北的妻子親友，又深入臭溝一住五天，踏著章北的足跡深入采訪，幾乎每個臭溝人都能說出一兩個章北的動人故事，弄得古可很感動。

很快，古可采寫的長篇通訊發表了，一版頭題，還配發了社論。

接下來，向章北同志學習的活動在全市黨員干部中一步步展開了。章北事跡報告團有五人組成，每人報告一個方面的事跡，其中臭溝村支書老滿報告的部分是重點。報告會一場接一場，報告團每到一處，都贏得無數鮮花掌聲和淚水。章北妻子的報告尤其贏得無數女聽眾的感嘆，一個個流著淚水說，如今像章北這樣既忠于事業又忠于家庭婚姻的干部實在太少了。

學習活動既轟轟烈烈，又扎扎實實，有聲勢，有力度，有深度。

章北的事跡很快家喻戶曉了。古可的名氣因為章北的影響又大大提升。干記者這一行，名氣往往是伴隨著采寫典型的影響力而提升的。

市領導還親自打電話給總編，贊揚古可這篇通訊寫得生動感人，文采飛揚。

正這時候，某文學刊物發表了他的短篇小說《魚塘無語》，而且配發了評論，作為重點篇目推出。

他媽的，雙喜臨門呀！他心里很得意。妻子也很高興，晚上給他弄了好幾個下酒菜，陪他喝了兩瓶啤酒。妻子說，市領導都表揚你了，看來你要交好運了！

直到那位戴眼鏡白凈臉的警察找到他的時候，他方猛然意識到什么，甚至預感到問題有些復雜有些麻煩了。

麻煩就麻煩在他剛發表的小說，麻煩就麻煩在他的小說也寫到了魚塘，也寫到了有人落入魚塘致死。

小說《魚塘無語》寫的是某連隊在駐地附近建了一個魚塘，魚塘里養著許多大鯉魚，活蹦亂跳很喜人。駐地隔一條小河有一個小山村，連隊里有個排長和村里一個姑娘偷偷好上了。在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排長和姑娘在魚塘邊幽會，兩個人談了些很感情很心跳的話。排長就親了姑娘，又動手去摸姑娘的乳房，姑娘就慌亂地推了一把排長，一擰身子跑了。沒想到排長腳上一滑落入魚塘嗆死了。第二天連隊的戰士發現了排長，很快就懷疑到排長和姑娘的事上來，因為排長和姑娘的事并不是密不透風的。但是連長沒有輕意懷疑自己的戰友，而且，如果讓上級知道一個軍人這樣和群眾姑娘亂搞，搞得丟了性命，不僅排長輕如鴻毛，連長也會受到處分。于是連長很快研究決定統一口徑，說排長夜遇盜魚賊，為保護魚塘而英勇獻身。情況上報后，排長被命為烈士，連長也很快得到升遷。只是，那姑娘后來得知排長落入魚塘致死，郁郁寡歡，神情恍惚，常常在月色朦朧的夜晚，圍著魚塘轉啊轉啊，像個幽靈似的。

小說寫到這里結束了。

當然這里復述的是小說故事梗概，古可的小說要精彩得很多。尤其是排長和姑娘幽會的部分，魚塘無語，月色朦朧，柳絲拂面，兩個熱情似火又毫無戀愛經驗的年輕人笨嘴笨舌笨手笨腳的幽會過程是寫得很傳神的。

寫得傳神也不過是古可自我欣賞自我陶醉而已，沒有人看，妻子都不看，妻子還直撇嘴，能掙幾個錢呀！最多有幾個固執得近乎愚的文學青年看看，期望從中受到點啟發什么的。市領導沒工夫看小說，總編輯沒工夫看小說，一般人也很少有人看小說。現在人們有時間喜歡看看晚報看看電視上上網或者去喝酒桑拿按摩打麻將什么的。

如果都不看小說也就沒什么麻煩了，偏偏那個戴眼鏡白凈臉的警察愛看小說，而且看到古可的《魚塘無語》，還輕松地舒了一口氣。殺害章北的案子一直沒破正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呢。

眼鏡警察來找古可的時候，手里就拿著那本刊發《魚塘無語》的文學雜志，鏡片后邊的小眼睛笑瞇瞇的。

眼鏡和古可來到一個茶樓，要了一壺鐵觀音。眼鏡說，我讀了你的小說，《魚塘無語》，很有意思。話說得慢聲細語，小眼睛在鏡片后看著古可，很福爾摩斯的樣子。

古可說，沒想到你能讀我的小說。

眼鏡說，我在警校讀書時就喜歡讀小說，讀偵探小說，推理小說，也讀其它小說。

古可說，這對你的工作有幫助嗎？

眼鏡說，當然。比如讀了你的《魚塘無語》……說到這眼鏡停住了，只是看著古可笑笑，笑得很有內容的樣子。古可就是這時候才猛然意識到什么的。

古可說，沒想到這么巧，我的小說寫了魚塘，而且魚塘里死了人。但是這和章北的事一點關系都沒有。你知道，小說不像新聞，今天寫了明天就能見報，小說的發稿周期一般要幾個月。我的《魚塘無語》寄到雜志社是幾個月前的事，那時候章北剛到臭溝，他自己也不知道后來會掉入魚塘淹死的。

眼鏡說，當然當然，如果他知道會落入魚塘喪命，也許他就不會建那魚塘了。

但是，眼鏡很有興趣地和古可探討這篇小說。眼鏡說，那姑娘只是推了一把，排長怎么就能掉入魚塘了呢？

古可說，你想呀，排長和姑娘是在談情說愛，是處于一種陶醉忘我的狀態，又是月色朦朧，兩個可能完全忽視了腳下已處魚塘的邊緣。姑娘情急之中推一把排長，排長完全可能腳下不穩掉入魚塘。

眼鏡又說，從你小說描寫的情景來看，姑娘絕對不是惡意要傷害排長，而排長落水又會有很大響動，那么，姑娘為什么會掉頭跑開，而不去救排長呢？

古可說，小說不像新聞，小說往往會給讀者提供想象的空間。你可以想象，姑娘完全不會料到排長掉到一個魚塘會淹死；你還可以想象，一個沒見過市面沒有戀愛經驗又封閉純樸的農村姑娘，第一次被一個男人觸摸乳房時，很可能是羞臊心跳掉頭跑開而且不敢回頭，大腦一片空白，根本不可能去想別的。

眼鏡點點頭，說，謝謝。

古可說，我寫的是小說，完全是虛構的東西，你千萬不要和章北的事聯系到一起啊！

眼鏡很有意味的笑了笑。

謝謝！眼鏡和古可握別的時候又說了聲謝謝，說著還揚了揚手中那本文學雜志。

4

眼鏡第二天去臭溝了，這次他約了一位女公安同行。這位女公安三十多歲，一雙眼睛很漂亮又很善解人意的樣子。做警察的很少有這樣的眼睛和眼神。

章北的案子發生后，公安的三天兩頭往臭溝跑，村里人都有些不耐煩了。見眼鏡又領個挺好看的女公安來了，就問，你們什么時候能破案呀？眼鏡就說，快，我們很快就會破案的。

村支書老滿在報告團還沒回來，眼鏡找到村主任讓他把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婦全叫到魚塘邊開會。村主任說，男人不要？眼鏡說，男人不要。村主任又問，小媳婦兒……多大的算小媳婦呢？眼鏡想想說，三十歲以下的吧。

臭溝幾十位大姑娘小媳婦都到魚塘邊隨便的坐了。眼鏡和女公安說村主任你去忙吧，就和姑娘媳婦們對面坐下。眼鏡拿出那本文學雜志，對大家揚了揚說，你們都認識古可吧？就是來采訪章北先進事跡的那位大記者，這上邊有他寫的一篇小說，叫《魚塘無語》，很有意思，今天我就來給你們講講這篇小說的故事。

臭溝的大姑娘小媳婦們被弄到魚塘邊上，一看一個男人沒有，本來心里就沒底兒。聽眼鏡說要給講什么小說故事，一個個心里更是直打鼓，這兩個公安這是要干啥呀！

眼鏡看了女公安一眼，就講上了《魚塘無語》的故事，慢聲慢氣地。女公安那雙漂亮又善解人意的眼睛在每個大姑娘小媳婦的臉上看來看去。眼鏡講到排長和姑娘魚塘邊幽會，排長落水的時候，忽然有一個姑娘站起身來，雙手捂著臉跑了。

跑開的姑娘叫滿意，村支書老滿的女兒。

女公安緊跟著來到滿意屋里。滿意撲到炕上就嗚嗚地哭起來。女公安看著滿意哭了一會兒，就很溫和地說，你有什么心事，對我說說好嗎？

滿意翻身坐起來，擦了一把眼淚說，大姐，告訴我，你們是不是都知道了？

女公安善解人意的眼睛看著滿意，沒有回答。

滿意著急地說，我不是有意的，我沒想到他會淹死。

女公安還是沒有說什么，還是善意地看著滿意。

滿意又說，我早就想和你們說了，可……不讓我說。

女公安這時才發現，滿意長得很可愛。一雙整天看大山綠樹藍天白云、連火車都沒看見過的眼睛又黑又亮又純情，沒有半點兒污染，一張小緊皮鴨蛋臉，鵝卵石般光滑，沒有半點粉飾。

滿意又說，大姐，你說我有罪嗎？

女公安溫和地說，你能詳細和我說說嗎？

滿意說，他讓我跟他去看魚。滿意說，他說明天我就要走了，跟我到魚塘去看看魚吧。滿意說，那天晚上有月亮，但不怎么亮，魚塘里黑乎乎的，我說能看著啥呀？他說你看著魚塘，魚就在你心里跳呢。滿意說，他就用手摸我說，魚跳沒？滿意說，他摸我的奶頭，我心里跳得很厲害，真的像小魚在跳。滿意說，他說我的奶頭是全世界最好的。滿意說，他摟我親我的嘴吃我的舌頭。滿意說，可是，可是他的手往我褲子里伸，我就慌了，就推了他一把扭頭跑了。滿意說，我一口氣跑回屋關緊門，沒臉見人似的，心里跳得更厲害，渾身像著了火。滿意說，那一夜我都沒睡著，心里一直跳得慌，就像魚塘里的魚都在我心里亂蹦亂跳。但是，我不知道他會掉魚塘里淹死。滿意說，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的。滿意說，他這人挺好。滿意說，他說話好聽。滿意說，他走路好看。滿意說，臭溝的男人走路老像沒睡醒似的。滿意說，他給我一塊護膚佳，讓我用香皂洗臉。滿意說，他說他當上局長以后就把我接到市里去，給我在市里找個工作。滿意說，他說要教我學電腦。滿意說，他說市里有個華聯商廈，什么好東西都有。滿意說，他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掉魚塘里淹死了呢？滿意說，我很后悔推了他那一下。滿意說，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么會推了他一把。滿意說，我當時心里很慌，但是很好受，我什么都愿意，但是我卻推了他一把。滿意說，我很后悔，后悔死了。滿意說，我想他，我想他。

女公安一直溫和地看著滿意，安靜地聽滿意說著。滿意像遇到個可以信賴的大姐姐，把一直憋在肚子里的話都吐出來了，然后又暢快地哭出聲來。

事情已經很清楚了。女公安和眼鏡交換了一下意見，由眼鏡趕快回去匯報情況，女公安留下來陪伴滿意，避免發生意外。

5

章北之死案情大白，公安的人上上下下都舒了一口氣。市領導三天兩頭過問案件的偵破情況，多次指示，決不能讓殺害章北同志的兇手逍遙法外。現在，章北同志可以瞑目了。

但是章北事跡報告團還在一場一場地報告著。公安的領導忽然又謹慎起來，并沒有馬上拘留滿意，也沒有把案情真相擴散。公安的領導頭腦是很不簡單的，一方面指示女公安看好滿意，一方面將案情向市領導做了匯報。

市領導聽到這樣的匯報，都大感意外。怎么可能呢？這怎么可能呢？

為什么不可能呢？

就像章北之死讓人感到意外讓人難以接受一樣，章北的死因同樣讓人感到意外讓人難以接受。

不接受也得接受。事實往往最喜歡殘酷無情地嘲弄折磨善良的人。

市領導畢竟是市領導。市領導冷靜下來之后，對公安的領導說，這個案子關系到章北這個典型的形象，一定要慎重再慎重。即使破不了案，也不能草率，不能出漏洞。市里也不可能要求你們百分之百的破案，有些復雜疑難案件，幾十年都破不了也是可以理解的嘛！這個案子在沒有百分之百的搞清楚之前，不要隨意擴散。當然，對這個滿意你們是會妥善處理的。

6

事情如果這樣結束，記者古可或許就不會有后來的麻煩了。

偏偏那個滿意，纏著女公安不放。滿意說，我說的是真的，都是真的。

女公安說，現在的問題是，并不能肯定是你把他推到了水里。

滿意說，是我，事后我才想起來，當時我就聽到“撲通”一聲，只是我當時沒有回頭，也沒想別的，就知道一個勁地往家跑。

女公安說，這個案子我們還要進一步調查，你就不要再對別人亂說了。

滿意說，我不是亂說，我常常做惡夢夢見他，每次都被嚇醒。

女公安說，時間長了，慢慢地你就不會再做惡夢了。

滿意說，我還夢見他媳婦領著孩子來找我。你們把我抓走吧，抓走我心里就安穩了。

女公安說，你放心，不會來找你的，他媳婦不會懷疑到你。

滿意說，他媳婦會知道的，別人也會知道的，那個記者都寫到書上了。

滿意說對了。章北妻子很快知道了這事，很多人很快知道了這事。因為章北的案子太敏感了，這事不可能密封得一點風兒不透。眼鏡通過古可一篇小說打開偵破思路的事，已在同行中傳開，就不可能不傳到社會上去。于是本來不看小說的人都爭著去買去借，本市買不到了就到外市去買，古可的《魚塘無語》一時成了熱門貨搶手貨。人們一邊傳看一邊議論，說什么的都有。古可沒有想到，他的《魚塘無語》卻引發起市人這么多的話語。

古可的麻煩真正開始了。

一天晚上，古可吃完飯正在趕寫一篇新聞稿件，章北的妻子找上門來。章北的妻子是中學語文教師，幾天前剛從一所普通中學調到市重點中學。一場接一場的報告會讓她對章北的感情和懷念之情與日俱增，對章北生前夫妻之間這樣那樣的矛盾爭吵不和諧音都重新審視重新認識，認識到其中的美和高尚。突然讀到古可這樣的小說，當她面對古可的時候，就完全失去了報告會上的風度氣質和悲痛欲絕的神情。

你怎么能寫這種東西？你分明是在誘導人們往章北頭上潑污水！

她把一本刊登《魚塘無語》的雜志差點摔到古可臉上，古可妻子都被嚇傻了。

古可努力壓住火氣說，你是語文教師，你應該懂得，那是小說，是虛構的東西。

虛構？你怎么不虛構你自己？你能虛構我也能虛構。哪天我就虛構，一個記者采訪一位因公犧牲先進人物的妻子，見人家妻子年輕漂亮，就借采訪之機挑逗勾引。你不是虛構那個排長摸姑娘的乳房嗎？那我就虛構這個記者摸人家妻子的屁股。

這就是那個報告會上感動無數女性流眼淚的女教師？

古可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了。妻子也不知說什么是好，只有聽任章北妻子由著性子發泄。這個女人完全失去了理智，該說的不該說的怎么難聽怎么敢勁怎么說。

告訴你，這件事情不能算完！

章北的妻子出門時惡狠狠地摔了一下門。

7

關于章北的各種議論越來越多，弄得市里很被動很惱火。市里專門召開各單位領導會議，強調在案件告破之前，不要受一篇什么小說的影響，胡亂猜疑我們的英雄人物，給我們的英雄臉上抹黑。要求各單位領導回去馬上做好這方面的工作。還要求有關部門悄悄查封這篇小說，避免擴大影響。

那位曾表揚過古可的市領導，還在百忙之中親自看了一遍《魚塘無語》?？催^之后氣得直拍桌子。這個古可，在這種時候，寫這種小說，究竟想干什么？當即就給報社總編輯打電話說，古可寫的那個《魚塘無語》你看沒看？我看這個古可思想意識很成問題。這樣的人是否適合作黨報記者，請你們認真考慮一下。

總編輯立即停止了古可的記者工作。

古可委屈得不行。古可說，我到底做錯了什么？為什么都怪到我頭上來了？

沒有人回答古可。

8

還好，章北的妻子沒有虛構記者摸英雄妻子屁股。如果在這種時候，英雄的妻子自己弄出這樣一個故事來，古可就更慘了。

章北的妻子畢竟是知識分子，發過火很快就冷靜下來，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連自己的女兒也沒告訴，悄悄去了臭溝。

章北的妻子找到村支書老滿家。老滿和章北的妻子在章北事跡報告團的日子建立了友誼，老滿對章北妻子很熱情。章北妻子要和滿意單獨嘮嘮，老滿兩口子就去張羅好吃的。

章北妻子真的找上門來了，滿意反而沒有害怕沒有慌張，滿意已經有了精神準備。滿意甚至很高興她找上門來，滿意是個善良懂事的姑娘。把人家那么好個男人推水里淹死了，人家早晚會找上門來的。早找比晚找好，早找早完事，心里早踏實。心里裝著事不說出來處理了，更折磨人。于是滿意就像對女公安那樣把什么都對章北妻子說了。滿意一邊說一邊準備好接受章北妻子的辱罵廝打。

卻什么也沒有發生。

章北的妻子沒有罵沒有打，只是呆呆地坐著，像想心事。滿意急著說，你罵我吧，打我吧，狠狠打我一頓，你心里痛快，我心里也痛快。

章北的妻子咬了咬嘴唇，把眼淚咽了回去，很友好地說，傻妹妹，以后千萬不要再這樣說了。你一定是說著玩的，你和章北一定不會這樣的。

滿意認真地說，真是這樣的。

章北妻子說，不要再說傻話了，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不是說著玩的。

滿意很奇怪地望著章北的妻子。

章北的妻子說，好妹妹，聽我的，你才19歲，又這么漂亮，以后的好日子長著呢！

說著，從包里拿出一套豆綠色白花紋的裙子遞給滿意。

這是我送給你的，真正的杭州絲綢裙，你穿上一定更漂亮。

9

古可辭職了。

總編輯停了古可的記者工作之后，研究了一下決定讓古可去發行部送報紙。總編輯還特意關照給古可配輛新自行車，給個好跑的地段。古可沒有接受總編輯的好意，主動提出辭職。

辭職以后，古可不再天天下去采訪，也不用天天占著電腦寫稿子了。妻子開始搶占電腦上網什么的，挺高興?？墒沁^了幾天，妻子覺出不對勁兒，就問，你怎么總不去上班呢？

古可沒好氣地說，我被開除了。

真的？妻子很乖巧，聽說古可被開除了，就猜到是小說惹的禍。但妻子沒有再提小說的事，反而安慰說，開除就開除，別上火。我們單位那個斜眼子老孫，因為偷看女廁所，前些年就被開除了。后來人家跑到市場去做買賣，專門從外地弄些死馬肉回來加工醬驢肉賣，一邊賣一邊吆喝，天上龍肉，地下驢肉，醬驢肉熱乎的。這個斜眼子老孫也真能耐，他還能弄些亂七八糟的玩藝兒冒充驢鞭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現在的男人都愛吃那東西，越是有模有樣的男人越愛吃，也不嫌乎臊。看著老孫的冒牌驢鞭也有猶豫嘀咕的，是真的嗎？老孫就大著嗓門說，是真的嗎？買回去吃了就知道了。要不相信就走你的，別人還等著買呢！這些男人就慌慌地掏錢買半個或半斤切好的走人。死老孫，這幾年掙老錢了。

妻子的小嘴很好看，說起話來像倒豆兒，又脆快又好聽。古可氣樂了。

妻子說，你要是愿意，哪天我介紹你跟老孫學學去，憑你的腦瓜兒，肯定比老孫強。

古可沒有去跟老孫學生意。當了十幾年記者了，古可一時很難割舍記者情。古可在心里自我解嘲說，過去總說新聞是愛人，小說是情人?，F在愛人沒了，只好一門心思找情人了。

有那么一天，不知為什么，古可又去了一趟臭溝。也許是想去看看魚塘，也許是想去看看滿意。

魚塘里的鵝鴨成群，魚也長得很大了。

滿意穿著那套豆綠色杭州絲綢裙在喂魚，真的美極了。滿意忽然看見了古可，就指著身上的裙子說，他媳婦送的。

古可看著有些涼。裙子真的很美，可惜過了節氣呀。

有位大嫂告訴古可，滿意整天就穿這套裙子，見個人就說，他媳婦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