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凡,當代詩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曾任《當代詩歌》《當代作家評論》兩刊主編,省作協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專職副主席,現為省作協顧問。主要著作有長詩《生前死后》,詩集《燦爛的青春》《美的誘惑》《曉凡詩選》等,散文集《裸體的日本》《隨筆寫天下》,詩論集《詩歌創作技巧問答》。
人在什么地方努力認真地生活過,就像把生命的一部分種在了那片土地上,那里總是自然而然地生長出常青的記憶。
區長與市民
那時候我上下班路過鐵西區政府小院,常見籃球場上有位年齡較大的球員,中等個頭,敦敦實實,皮膚偏黑,投籃很準。后來聽說,他是鐵西區區長,好像姓焦。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全國性的大饑荒也使沈陽人民的口糧嚴重短缺,民間流行很廣的瓜菜代、增量法等種種畫餅充饑、自欺自騙的小法寶,都已無法緩解坊間普遍存在的饑餓問題。人們憑糧證購買的口糧,遠遠不夠吃的,市場上又幾乎買不到任何可吃的東西,民間食品買賣交易,都算黑市投機倒把行為。只在連接鐵西區與和平區的兩洞橋下,深夜里會有郊區農民來偷偷出售自制的雜糧大餅子。他們把“貨”揣在棉大衣內緊貼胸口的地方,如此藏匿一為不被發現,二為保溫。不足二兩的餅子兩塊錢一個,多數人是掂掂重量問問價,嫌貴走開了,人們實在買不起。那時廠里中專畢業的技術員,月薪只有37塊錢,他們解嘲戲稱自己是3728部隊戰士,即每月37塊錢28斤糧,幾乎整天處于半饑餓狀態,他們依然始終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如今說來恍如天方夜譚,它卻是半個世紀前沈陽人民生活的真實寫照。難以忍受的嚴重饑餓,使人產生幻思幻想,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沈城涌起了到小河沿的泥塘里挖取并食用“救命土”的風潮,它由東向西推進,很快蔓延到了鐵西區。這引起了區長的高度重視,他立即深入基層調查研究,虛心向有關科技人員請教,很快得出結論:那腐爛葦根和褐色淤泥生成的粘稠泥土,不止毫無營養,而且有毒。他轉身又到工人住宅區和小河沿實地考察,發現很多工人和家屬,天不亮就成邦結伙地帶著草筐、鐵鍬趕往小河沿。他們先是跪拜神仙保佑他們挖到的“救命土”顯靈普救蒼生,然后就跳入泥塘動手搶挖“救命土”。泥塘里黑壓壓人海一般,區長被驚呆了,他在那里佇立了很久。
幾天之后,在鐵西區的許多街巷,同時貼出了《敦請區內居民千萬不要挖食“救命土”的公告》,落款是“區長焦鋒”!
中國百姓歷來常把屬地長官俗稱父母官,這位區長的勸阻行動,真就如同當家者叮嚀勸說家人一般。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的領導者,才有可能與普通百姓建立起互為家人般的感情。
人們意想不到的是,臺灣當局在他們的報紙上影印轉載了這張布告。更加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位區長也就因為這張布告被轉載,受到了嚴厲的批評斥責(也許還不止于此)。
回顧往事,溫故知新,發人深思,也令人痛心!
工友與廠長
我與沈陽市鐵西區結緣,始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為生活所迫也為大規模經濟建設的感召,決心到勸工街北端的東北實驗工廠即后來的機械工業部第二機器廠——四四三廠——沈陽重型機器廠去報考學徒工。那時候鐵西區的交通很不方便,從南站北二馬路通往鐵西北部工廠區雖然有一趟公交線路,可是只有三、五部破舊不堪的匈牙利產大巴士運行,二十分鐘發一班,乘客總是滿滿的,很難擠上去,只好步行前往。
北二馬路寬闊卻很不平坦,砂石水泥路面已有多處翻漿,坑坑洼洼,像是大路上的一塊塊補丁。每當載重卡車通過,都會卷起黃褐色塵土,走在這樣的馬路上,心情依然很好,有種騰云駕霧的感覺,快活極了;更快活的是我在那里第一次見識了什么叫大工業區:從最東頭的第三機床廠開始一路向西排開,高中壓閥門廠、低壓開關廠、風動工具廠、冶金機械修造廠、沈陽造紙廠、沈陽第一機床廠、沈陽冶煉廠……極目望去,直到看不清的遠方,一律是工廠和工廠,真正的宏偉壯闊。
那時候能夠進入國營大廠當上工人,都有一種行將成為國家主人翁的幸福自豪感。新進廠的職工,不論年長的年少的,急切要辦的事情中,有一件是不會被忽略的,那就是把新領到的廠徽別在胸前,三五成群、神氣活現地到照相館去拍照,慶祝自己成了工廠的主人。大概誰也不曾想到,還有多年之后依依惜別下崗離廠的一天。進廠和離廠,都有刻骨銘心的記憶。
進廠不久,就發現廠子很大,很重要,名聲也大。那時候沈陽市是中央直轄市,在中共沈陽市委機關報《沈陽日報》《東北日報》《人民日報》上,經常能讀到有關重型機器廠的重要新聞:新中國第一臺400KG空氣錘和430X250顎式破碎機在沈陽重型機器廠誕生、沈重職工造出國產第一臺大型卷板機支援鞍鋼改造與建設工程、新中國第一臺2000噸水壓機在沈陽試車成功……種種冠有“新中國第一”字樣的報道使沈重聲名遠播。
廠大名聲大,領導也很“大” ,書記廠長們都是參加過抗日戰爭的老干部,有的還是走過長征路的紅軍老戰士。他們官大卻沒有官架子,常在大食堂排隊買飯就餐,和工人打成一片,跟普通職工一樣,受廠規廠紀制約和管轄。
廠前區的大墻上有一片很大的揭示板,經常張貼表揚、批評或處分職工的大字公告。記得有位名叫王X新的主管生產安全的副廠長簽署的文告比較多,內容幾乎都是提示車間、有關處室強化安全生產措施的指令,工友們都稱贊王廠長關心大家的生命安全,真抓實管生產安全。后來廠里發生了一起傷亡事故,半月后就見揭示板上貼出了上級機關“關于王X新同志對傷亡事故負有領導責任給予警告處分的決定”。
圍觀的工友們都為這位平日重視安全生產的廠領導扼腕痛惜,同時也認知了廠規是嚴肅的法律文件,在法律法規面前人人平等的真實意義。
舞動著的博物館
詩人郭小川在他的詩中說:好日子要比春風還快,拉過來扯過去就是一年。生活確實如此。
我離開工廠四十多年之后重返鐵西,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在這歷史的瞬間我們的鐵西區換了人間。
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中共沈陽市委常委、鐵西區委書記李繼安同志在他的辦公室里接待了我。他生動準確地介紹了鐵西區的驚人變化之后,又親自引領我拜訪多處鐵西新景觀。其實對我來說,在整個鐵西區,每一地每一處都是新景新地新風光。
利用沈陽鑄造廠原地原物建起的鑄造博物館,令人浮想聯翩,因物及人,因人及物,讓我想起我們鐵西區的許多英模人物。這個廠的張成哲,早在半個世紀前就主動參加了鐵西區職工創建的沈陽市群眾技術協作組織。他常在下班后奔走在區內大小工廠,協助對方攻克技術難關,餓了吃一口自帶的干糧,繼續工作,名副其實的披星戴月。人們熟知他的特點,在技術協作隊伍里,許多人暗中努力向他學習。
當年我為寫作大型報告文學《紅心壯志》曾經采訪鐵西區的這些先進人物,他們中的每個人的名字都能引出一段好漢故事:吳大有六請刀具王——為邀請重型機器廠的“刀具大王”金福長出山替兄弟廠解決金屬切削方面的重大難題,青年車工吳大有頂風冒雪一次次連續拜訪邀請都被拒絕。直到第六次夜訪,這“大王”終被感化說:當年劉備不過三顧茅廬,你小吳比古人還執著、真誠、熱情,我老金還有什么可講的?金福長這位“大王”這位金屬切削專家終于加入技術協作隊伍,為省內多家企業做出了重大貢獻。釣魚迷丟桿棄網——這位釣魚迷名叫呂德順,八級焊工,有一手絕活“仰臉焊”。區內一家工廠的大汽罐出現頂上漏洞,多次堵焊失敗,部分車間幾乎被迫停產。技協得知后立即派人探訪釣魚迷。呂師傅回話說他上班廠里干活,下班河邊釣魚,沒有時間去為外廠解決問題;更怕別人說他外出干黑活、撈外快……可是當他得知吳家柱、王鳳恩、金福長、吳大有、張成哲等許多名人能人都在積極參與技術協作活動時,他立刻改變主意說:跟著這些人走,準沒錯兒,我去試試!這釣魚迷真是身手不凡:他焊槍在手,一試成功,現場一片歡呼聲。釣魚迷深受感動,心有所悟,從此丟桿棄網,一心撲在技術協作上,不斷做出新貢獻,成了遠近聞名的技術“大拿”,頗受同行們的敬仰。
鐵西區的技術協作隊伍滾雪球般不斷發展壯大,他們的行動在省內外工業戰線產生了巨大影響。彭真同志到遼寧視察,特意在沈陽與這些先進人物見面,并同他們共進晚餐,席間稱贊他們個個都是英雄好漢,都是企業的政治骨干、技術骨干。當場有人說,我們的金師傅到現在還沒能入黨呢……彭真同志說:沒入黨也是政治骨干!——“刀具大王”金福長,技術高超,無私奉獻,這就是共產黨人應有的精神,我看他具備入黨條件,我愿意當他的入黨介紹人。金直夫(時任遼寧省總工會主席)同志,你看呢?
此后不久,金福長終于成為黨的一員。
華羅庚先生來東北推廣優選法,一到沈陽就提出要與鐵西區的技術協作積極分子們座談。見面時,主持人正想一一介紹這些勞動模范和先進生產者,華老笑著說:我已經從《紅心壯志》書里認識各位了,今天就試試,看我能不能認出來:這位是刀具大王金福長,這位是釣魚迷呂師傅,這位是革新能手張成哲,邊說邊和他們一一握手,幾乎一個也沒說錯,可見鐵西好漢們的模范事跡深深感動了數學大師。華羅庚先生還用暢談讀書感想的方式在北京的報刊上撰寫長文,贊揚、推介沈陽市鐵西區的技術協作活動。
在鑄造博物館,我感到這里是鐵西人撫今追昔的好去處。歷史和民眾會感謝區人大代表、政協委員關于建立博物館的創意。無論我們多么富有或貧窮,都不該在前進路上把歷史遺存輕而易舉地拋灑在路邊,多少年后又回過頭來拿著放大鏡在塵埃中尋找記憶的碎片!
我們的鐵西區正在快速成長、發展、壯大,遙想若干年后,人們自然而然地會把我們484平方公里的整個鐵西大地視為“舞動著的新中國機械工業發展史博物館”。
中國遼寧沈陽的鐵西區,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