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省吾身”之“三”的虛實探析

摘 要：古代漢語中，“三”“九”等數(shù)詞存在“具體數(shù)值”與“泛指”，一虛一實兩種意義，在理解這類數(shù)詞時應(yīng)當(dāng)結(jié)合具體語境分析其詞義。楊伯峻先生在對“三省吾身”的解說中，以“巧合”解釋古代漢語中“數(shù)詞+動詞”與上下文指代相吻合的現(xiàn)象，有失穩(wěn)妥。

關(guān)鍵詞：三省吾身數(shù)詞具體數(shù)值泛指巧合說

一、對楊伯峻先生“巧合說”的質(zhì)疑

“吾日三省吾身”一語出自《論語·學(xué)而》，原文為：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xí)乎？

楊伯峻先生在《論語譯注》中認(rèn)為：“‘三省的‘三表示多次的意思。古代在有動作性的動詞上加數(shù)字，這數(shù)字一般表示動作頻率。而‘三‘九等字，又一般表示次數(shù)的多，不要著實地去看待。說詳汪中《述學(xué)·釋三九》。”相應(yīng)的，對于“三省”下文的“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xí)乎？”楊伯峻認(rèn)為：“這里所反省的是三件事，和‘三省的‘三只是巧合。如果這‘三字是指以下三件事而言，依《論語》的句法便應(yīng)該這樣說：‘吾日省者三。和《憲問》篇的‘君子道者三一樣。”

楊伯峻先生的見解固然精辟，但僅僅以“巧合”來解釋“三省”與下文的三件事相吻合，恐不無牽強。

為了驗證楊伯峻先生的說法，首先，我們檢出汪中的《述學(xué)·釋三九》的原文：

一奇二偶，一二不可以為數(shù)，二乘一則為三，故三者，數(shù)之成也。積而至十，則復(fù)歸于一，十不可以為數(shù)，故九者，數(shù)之終也。于是先王之制禮，凡一二之所不能盡者，則以三為之節(jié)，“三加”“三推”之屬是也。三之所不能盡者，則以九為之節(jié)，“九章”“九命”之屬是也。此制度之實數(shù)也。因而生人之措辭，凡一二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三，以見其多，三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九，以見其極多。此言語之虛數(shù)也。實數(shù)，可稽也；虛數(shù)，不可執(zhí)也。何以知其然也？《易》：“近利市三倍”，《詩》：“如賈三倍”，《論語》：“焉往而不三黜”，《春秋》：“三折肱為良醫(yī)”，此不必限以三也。《論語》：“季文子三思而后行”，雌雉“三嗅而作”，《孟子》書陳仲子食李“三咽”，此不可知其為三也。《論語》子文“三仕三已”，《史記》管仲“三仕三見”，“逐于君三戰(zhàn)三走”，田忌“三戰(zhàn)三勝”，范蠡“三致千金”，此不必其果為三也。故知“三”者，虛數(shù)也。《楚辭》“雖九死其猶未悔”，此不能有九也，《詩》：“九十其儀”，《史記》：“若九牛之亡一毛”，又“腸一日而九回”，此不必限以九也。《孫子》：“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此不可以言九也。故知九者，虛數(shù)也。推之十百千萬，固亦如此，故學(xué)古者通其語言，則不膠其文字矣。（《汪中集》，2000年，第72頁）

關(guān)于汪中的《述學(xué)·釋三九》之說，劉師培在《古書疑義舉例補·虛數(shù)不可實指之例》中又予以補充和發(fā)揮，他說：“古籍記數(shù)，多據(jù)成數(shù)而言。……蓋古代書籍，以便于記誦為主，故記數(shù)之詞，往往舉成數(shù)以為言。”（俞樾、劉師培，1983：170）

誠如汪中及劉師培所列實例，在古代漢語中，“三”和“九”有時候只是表示次數(shù)的多，而非具體數(shù)值。這固然是古代漢語中客觀存在的事實現(xiàn)象，然而，倘若據(jù)此便認(rèn)為“三”和“九”在古代漢語中全部是虛數(shù)，則無異于否認(rèn)“三”和“九”作為數(shù)字的存在意義，這是有失謹(jǐn)慎的。況且，汪、劉二人雖多舉《論語》為例，但也均未明言“三省”之類系虛數(shù)也。

此外，關(guān)于語法方面，楊伯峻先生認(rèn)為：“古代在有動作性的動詞上加數(shù)字，這數(shù)字一般表示動作頻率。”“如果這‘三字是指以下三件事而言，依《論語》的句法便應(yīng)該這樣說：‘吾日省者三。和《憲問》篇的‘君子道者三一樣。”這種說法固然不無道理，而事實上，略檢《論語》以及其他上古語料，的確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與《憲問》篇的“君子道者三”相類似的句式。例如：

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yuǎn)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yuǎn)鄙倍矣。（《論語·泰伯》）

臧文仲其不仁者三，不知者三。下展禽，廢六關(guān)，妾織蒲，三不仁也。作虛器，縱逆祀，祀爰居，三不知也。（《左傳·文公二年》）

寡人聞之，立太子之道三：身鈞以年，年同以愛，愛疑決之以卜、筮。（《國語·晉語一》）

死而不吊者三：畏、厭、溺。（《禮記·檀弓》）

需要注意的是，同樣存在具體的指代，“三省”的“三”真的如楊伯峻先生所言，“只是巧合”嗎？

二、語法句式與數(shù)詞詞義并無聯(lián)系

王力（1999：155）曾指出，“三”字存在具體數(shù)值與泛指兩種意義：“三：數(shù)目字。又泛指多次。泛指多次的‘三字，舊讀去聲。”因而在面對古文實例時，應(yīng)當(dāng)結(jié)合上下文，具體分析其詞義。例如，王力（1999：183）在注解《論語·公冶長》“三思而后行”一句時說：“古人說‘三的時候，往往不指確數(shù)的‘三，而只表示次數(shù)很多。但這里和‘再相對，所以仍應(yīng)看做確數(shù)。”

對于楊伯峻先生所提出的“吾日省者三”句式問題，我們不妨參考一下王力（1999：364）對“者”字的一段分析。王力先生指出：“‘者字還可以用在數(shù)詞后面表示幾種人，幾件事情，或者幾樣?xùn)|西。”并且列舉三個實例：

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孟子·梁惠王下》）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論語·顏淵》）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孟子·告子上》）

這些實例在語法句式上雖異于“吾日省者三”，但卻均與上下文存在具體指代關(guān)系。顯然，這些實例并非“巧合”之說所能解釋。

接下來，我們再進(jìn)一步參考一些舊注中關(guān)于“吾日三省吾身”一語的解釋。

此章論曾子省身慎行之事。弟子曾參嘗曰：“吾每日三自省察已身：為人謀事而得無不盡忠心乎？與朋友結(jié)交而得無不誠信乎？凡所傳授之事，得無素不講習(xí)而妄傳乎？”以謀貴盡忠，朋友主信，傳惡穿鑿，故曾子省慎之。（邢昺《論語注疏》）

盡己之謂忠。以實之謂信。傳，謂受之于師。習(xí)，謂熟之于己。曾子以此三者日省其身，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其自治誠切如此，可謂得為學(xué)之本矣。而三者之序，則又以忠信為傳習(xí)之本也。（朱熹《論語集注》）

《說文》：三，數(shù)名。阮氏元《數(shù)說》：古人簡策繁重，以口耳相傳者多，以目相傳者少，且以數(shù)記言，使百官萬民，易誦易記，《洪范》、《周官》，尤其最著者也。《論語》以數(shù)記文者，如“一言”“三省”“三友”“三樂”“三戒”“三畏”“三愆”“三疾”“三變”“四教”“絕四”“四惡”“五美”“六言”“六蔽”“九思”之類，則亦皆口授耳受心記之古法也。（劉寶楠《論語正義》）

可見，以上三家較有影響力的舊注均認(rèn)為，“三省”的內(nèi)容即下文的“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xí)乎？”

值得注意的是，劉寶楠在《論語正義》中引用阮元《數(shù)說》，指出古代由于口耳相傳，為了便于記憶，而采用數(shù)字作為口訣。阮元《數(shù)說》并非無稽之談，《荀子·勸學(xué)》中的“誦數(shù)以貫之”，指的就是這種“口授耳受心記之古法”。

針對楊伯峻先生所提到的“古代在有動作性的動詞上加數(shù)字，這數(shù)字一般表示動作頻率”這一點，我們不妨具體分析一下《論語正義》中與“三省”一同列舉的“一言”“三友”“三樂”“三戒”“三畏”“三愆”“三疾”“三變”“四教”“絕四”“四惡”“五美”“六言”“六蔽”“九思”。

1.一言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為政》）

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子路》）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衛(wèi)靈公》）

2.三友

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季氏》）

3.三樂

孔子曰：“益者三樂，損者三樂。樂節(jié)禮樂，樂道人之善，樂多賢友，益矣。樂驕樂，樂佚游，樂宴樂，損矣。”（《季氏》）

4.三戒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季氏》）

5.三畏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季氏》）

6.三愆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季氏》）

7.三疾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蕩；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矣。”（《陽貨》）

8.三變

子夏曰：“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子張》）

9.四教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

10.絕四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子罕》）

11.四惡、五美

子張問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子張曰：“何謂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子張曰：“何謂四惡？”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堯曰》）

12.六言、六蔽

子曰：“由也，女聞六言六蔽矣乎？”對曰：“未也。”“居！吾語女。好仁不好學(xué)，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xué)，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xué)，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xué)，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xué)，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xué)，其蔽也狂。”（《陽貨》）

13.九思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季氏》）

以上13組實例中，除了“子絕四”在語法句式上與“君子道者三”相近之外，其余句式全部與“吾日三省吾身”相同。黃侃（1983：10）曾經(jīng)提到：“一書有一書之條例，治之者必首知其書之例而分討之，次綜群書之例而比類旁通之。”因此，接下來我們不妨進(jìn)一步將范圍擴(kuò)大到其他上古語料來進(jìn)行考察：

六府、三事，謂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謂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謂之三事。（《左傳·文公七年》）

萇叔反是，以誑劉子，必有三殃；違天，一也；反道，二也；誑人，三也。（《國語·周語下》）

王曰：“三事者，何也？”對曰：“天事武，地事文，民事忠信。”（《國語·楚語下》）

故言必有三表。何謂三表？子墨子言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墨子·非命上》）

是故言有三法。何謂三法？曰：有考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墨子·非命中》）

面對以上諸多實例，我們不禁要問：難道說，這些也都只是巧合嗎？

三、結(jié)語

劉寶楠在《論語正義》中引用阮元《數(shù)說》，指出古代由于口耳相傳，為了便于記憶，而采用數(shù)字作為口訣，這與汪中《述學(xué)·釋三九》所列舉的實例并不矛盾。相反，兩者恰可以相互驗證，反映出古代漢語中以“三”為代表的一些數(shù)詞存在具體數(shù)值與泛指，即“約之以見其多”與“口授耳受心記之古法”兩種詞義。

此外，數(shù)詞是否表示具體數(shù)值，與其語法句式并沒有太多直接聯(lián)系，更大程度上取決于是否與下文存在對應(yīng)關(guān)系。因此，在面對古文實例時，應(yīng)當(dāng)結(jié)合上下行文，具體分析其詞義。楊伯峻的“巧合”之說，恐難服眾。

參考文獻(xiàn)：

[1][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影印本）[M].北京：中華書局，

2009.

[2][宋]朱熹注.四書五經(jīng)·論語集注（影印本）[M].北京：中國書

店，1987.

[3]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4][清]汪中.汪中集[M].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0.

[5][清]劉寶楠注.論語正義[M].北京：北京圖書館藏清同治刻本.

[6]黃侃.文字聲韻訓(xùn)詁筆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7]王力.古代漢語[M].北京：中華書局，1999.

[8]俞樾，劉師培.古書疑義舉例五種[M].北京：中華書局，1983.

（劉兆軒 南寧 廣西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 53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