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人人
漢江與人之間最原始的瓜葛,大概就來自水和漁之間的互動。在繁華的六渡橋一帶,這種人與水之間最基本的關系,早已被繁華的商貿所取代,不為武漢人所熟悉。但如果從龍王廟沿江北上,過了硚口就會發現,漢江兩岸的居民,多少還保留了一些“靠水吃水”的傳統。
漢江邊長大的人們,對漢江魚的美味有一種偏執的喜歡,如今相同品種魚的市價,漢江里野生的“江魚”也要比水塘里養殖的“菜場魚”要貴上2-4倍。但如漢江邊長大的老胡所說:“吃慣了漢江的魚,再吃菜場里的魚,就覺得沒味道。”
據說,要是放在往日,每天早晚兩個漁船靠岸的時段,漢江邊都會聚集許多附近居住的爹爹婆婆,還沒等船完全停穩,他們就會一擁而上,挑選最新鮮的魚買回家。可惜采訪的時候是漢江的禁漁期,沒能見到“搶魚”的熱鬧場面。
也幸虧是禁漁期,不然漁民吳四元也不會有時間,和我們講述他們一家人和漢江的故事。
尋找漢江漁民
起初,我們只是主觀地認為漁民是人與水之間最基本的紐帶,如果要尋訪武漢人和漢江的關系,漁民自然是最好的見證者。可是現在捕魚業已經相當工業化,不知在武漢市區的這一段漢江上,是否還有過著傳統漁民生活的人家?
我們從龍王廟沿漢江北上,發現在江兩岸已經很難尋找到漁民生活的痕跡,再加上是禁漁期,連漁船都沒見到一條。我們第一次“地毯式”的尋訪漁民,以失望告終。
幾經打聽,我們得知在硚口區委對面的漢江江灘內,有一家不對外營業的小館子,專做漢江魚。想必餐館老板應該會和當地漁民有些交道,于是我們再度出發,找到了這家餐館的老板徐忠——一個在漢江邊長大的中年男人。
徐忠是個爽快人,對漢江有極深的感情,他告訴我們,硚口這一帶漢江邊的老居民,都把漢江稱為“小河”。提起小河,徐忠有說不完的喜歡:水好喝,魚好吃,岸邊空氣好,大風大浪里一起“玩”大的、水邊的人也好……
正因為對漢江有如此的熱愛,徐忠把自己的事業也放到了漢江邊,他在這里開了一間健身房,并專門租了個門面做會員食堂,專吃漢江魚。“偶爾也招待一些朋友,讓他們在這里感受我們漢江的文化。”他的供貨商之一,就是江對面的吳姓漁家的“老大”和“老二”。
“從龍王廟到東風險段,現在只有他們一家傳統的漁民了,其他都是以工業化運作為主。兄弟倆從小在船上長大,水性好、捕魚技術也高,要是哪天連他們都沒捕到多少魚,那這一天附近的漁船估計都不會有什么收獲。”提起這兄弟二人,徐忠贊不絕口。
但他同時提到,吳氏一家平日里為人低調、謹慎,恐怕不一定會接受采訪,只有“老二”相對喜歡跟外人打交道。剛好隔天早上,徐忠約了“老二”喝茶——因為是禁漁期,這些靠水吃水的人日子就比較悠閑,經常聚在一起喝茶聊天。
第二天早上8點,我們又來到徐忠的店,“老二”已經在那兒了。眼前的他,皮膚黝黑、身材結實,樸實而靦腆。“老二”叫吳四元,42歲,祖籍漢川。吳家住漢陽公園北面的永豐鄉,是整個漢江流域最靠近入江口的一戶漁民。據吳四元介紹,他們家靠捕魚為生,到他已經是第五代,由于更年輕的一輩不愿意接手捕魚的營生,他和“老大”也就成了吳家最后的漁民了。
曾經的江上“游牧家族”
吳四元的童年,是在船上度過的。漁船本身,就是吳家的“老宅”:一條大約3米寬、12米長、2米高的木帆船,就是他們家的“主房”,被家人稱作“大船”,可以站著走人。大船連著4條小船,祖孫三代近10口人,就在這1大4小共5條船上休養生息。大船主要用來住人、吃飯,小船則用來外出捕魚。
提起“大船”,吳四元臉上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神情:“在漁民中,那已經算一條相當氣派的船了,裝個10噸不成問題,船里還有魚艙,隨時都有吃的。”“大船”上住過吳家四代人,雖然現已報廢,但吳家人對“大船”,還是有非常深厚的感情。
“我這一輩的幾個兄弟姊妹,連出生都是在船上。母親臨產時,父親就把船停在有村落的岸邊,上岸去把接生婆請到船上來接生。”吳四元出生在長江的九江段,而吳家在他這一代的7個孩子,每一個的出生地都不一樣。
“我們就像是江上的游牧民族,魚群游到哪兒,我們就‘攆到哪兒,船上就是家,女人織網、男人捕魚。”
1982年之前,吳家人還是在長江流域活動,上至三峽下至上海。他們熟悉魚群的遷徙路線和作息規律。比如每年開春之后,楊樹落花之前,他們就會把船劃到江蘇境內,因為這時,會有一種被漁民們稱為“毛花子”的魚,從重慶順流而下到海里過了冬,開春之后又會逆流而上,楊樹落花的時候,魚群會剛好游到江蘇,還“含著三口海水”。這個時候捉到的“毛花子”,就最為好吃。
至于什么時候去哪兒,則是由捕魚經驗豐富的老一輩說了算。在吳家,這個“說了算”的人,就是吳四元的父親——年近80歲的老吳。1982年,吳家結束了幾代人延續下來的“游漁”生活,定居在漢陽漢江畔,也是老吳做的決定。
吳家兩個規矩
在永豐鄉上,吳家是出了名的低調,而吳家最低調的,就是連名字都不愿告訴我們的一家之主老吳。進村子之前我們就聽說,老吳是個快活人,就是不愛出風頭,30年對著漢江水生活,水性又好,也從江里救起過不少溺水者,但有兩個規矩一直沒有松動:一是不收被救者的錢,二是不接受記者的采訪。
如今家里的捕魚事業有兩個兒子擔當,老吳也過上了快樂的退休生活,不是出門找街坊打打“斗地主”,就是在家里聽音樂。要找他,只能去村子里等。
老吳的家在漢陽漢江江堤里,蔽日大樹下,紅磚灰墻砌成的幾間小屋,顯得格外幽靜。房間里陳設簡單,屋外養著幾圈小雞、3條土狗,還種了一些蔬菜,支架串聯起廢棄的漁網,把屋后的小院分成了幾個獨立的區域。屋前走出去20米,便到了漢江邊,江對岸硚口區密布的新高樓,與村子里的寧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吳四元告訴我們,這些瓦房、雞舍,都是老吳一點點修起來的。
院子里的一片空地上,兩艘鐵皮船反扣著擺在地上,由于是禁漁期,吳四元把自己的漁船拉到岸上來修補。吳四元說,漁船上的故事,老爺子記得最清楚,三天三夜都聊不完,但老爺子脾氣犟,要是不想說,就誰勸都沒用。正當我們忐忑之時,一位意氣風發的老人走進吳家,中氣十足地同我們打招呼,并笑呵呵地詢問來歷——老吳回了。
江湖上一把傘,只許吃不許攢
看來老吳心情不錯,點了根煙,在院子中間坐下,便把自己過去的故事娓娓道來。
老吳從小跟著家里跑河運,也順便捕魚,在船上度過了大半輩子。隨著鐵路、公路的發展,河運生意不如早年好做,到了他這一輩,便干脆把捕魚做成了主業。也想過到岸上找份工作安居樂業,可礙于自己在船上隨性慣了不愛受人管,幾次嘗試務工都不太順利,還是選擇了回到船上生活。
從上世紀30年代末,老吳記事起,江一直是那條江,可是江兩岸的生活,卻發生了不少的變化。從戰爭年代到文革時期,都沒有太多影響漁民的生活,“即使是三年自然災害那段時間,我們都至少還有魚可以吃,幾乎沒有挨過餓。”
老吳年輕時過得十分瀟灑,長江水域沿線的大小城市,幾乎都留下過他的足跡。每到一處,他都會上岸去賣點魚,或者用魚換些生活用品。老吳愛吃,也嘗遍了各地美食,南京的板鴨、安慶的豆瓣醬、黃石的港餅,都是他心水的食物。每次到了武漢,老吳都喜歡去六渡橋附近轉轉,吃一籠四季美的湯包,再帶一點蠶豆醬上船。“現在吃不到以前那么好吃的蠶豆醬了。”
江湖上行走,講究入鄉隨俗,每到一地和當地人做生意,老吳都盡量跟別人講當地方言。即使現在,老吳說起江西話、安徽話來,還是惟妙惟肖。也因為老吳爽朗的個性,在各地都有一些老朋友。今年春天,老吳還下了一趟江南,只為走親訪友,順便回味一下各地的“特產美食”。
建國后,進入到上世紀60年代,1斤江魚大概可以賣到3毛錢,老吳的技術好,要是到了旺季,一網下去動輒可以撈起百余斤的魚。但幾十年的捕魚生涯,依然沒給老吳留下什么積蓄,一是因為漁業有淡旺季之分,二是因為跑江湖的規矩:“江湖上一把傘,只許吃不許攢。”
跑船的規矩很多,不僅偶爾會遇到“漁霸”以幫派的形式霸占漁場,排擠個體漁民,還有一些不成文的規定,比如“早上起風不開頭”(如果早上江面上有風,就盡量不發船)。
相比這些,老吳更關心家人和船的安全問題,在他的漁船上,是一年四季“不斷鞭”的,但凡在行船過程中,路過的江兩岸邊有名寺的,他都會在船上點三支香,放一掛鞭,表達對佛祖的敬意。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樣做是有些“迷信”,但因為事關行船安全,他還是照著做了幾十年,“寧可信其有”。
400元買一塊地,吳家上岸了
像吳家這樣生活在船上的漁民,生活的圈子十分簡單,到了港口和岸上的人做點買賣,到了魚季和其他漁民混個臉熟。漁民之間,也基本是“各掃自家門前雪”,不太參與彼此的生活之中。
他們管江水以外的世界稱為“坡子上”,8歲之前,吳四元基本上都沒有跟“坡子上”的人打過交道。“從小都只能在船上跟兄妹伙的玩,到了調皮的年紀,大人還會用一根繩子把我們拴著,怕孩子掉到水里去了。”
船上長大的孩子水性固然好,但畢竟水火無情,再好的水性也不能保證絕對的安全。吳四元惋惜地告訴我們,他有個親姐姐,就是小時候在水里淹死的。
對于10歲之前在船上的生活,吳四元只依稀記得“很苦”的部分:“一般人絕對住不慣,夏天悶熱,冬天陰冷,連睡覺的時候船都在搖,直接打江里的水、加點明礬沉淀了就直接喝……”
生活在漁船上的時期,吃魚從來都不是一件稀罕事,吳四元已經記不清小時候吃過多少種江里的魚:“淡水刀魚、江豚這些現在幾乎找不到的魚,我們那時候在船上都經常吃得到,甚至還吃過60斤的大鳡魚。”在普通人家過年時候才能吃到一餐魚的年代,吳四元卻清楚地記得,他8歲那年的年夜飯,家里難得做了一碗白菜煮湯,而那顆令他記憶猶新的白菜,還是母親用一條大魚和“坡子上”的村民交換的。
吳四元的母親,是漁船上唯一一個在“坡子上”長大的人。吳母是武漢市人,從小在武勝路長大,嫁到船上之前,還是在學校教書的老師。老吳告訴我們,當時是包辦婚姻,而且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在漁船上至少不會挨餓,所以不少人家都愿意把女兒嫁給漁民。
老吳對妻子十分疼愛,吳母也很快習慣了船上的生活,但她一直都有一個心愿——回武漢,定下來。進入上世紀70年代末,“坡子上”動蕩逐漸平息,老吳也想著,是時候帶著妻兒回到“坡子上”了。
老吳先是回到了老家漢川,試圖改以種地謀生,卻發現自己已經打了一輩子漁,對種地一竅不通。有天夜里他帶著妻子去搶收,回到家才發現,他們竟把還沒長好的韭菜當成了稻谷收回來。一家人只好重新回到船上,靠水吃水。
1981年,老吳生了一場病,住進了漢陽的某家醫院,家里的幾條漁船就近泊在江漢二橋北面的漢陽岸邊,由吳四元兄弟倆照顧。年僅11歲的吳四元隨手下了一次網,準備撈點魚給全家老小充饑,一網竟撈起來不少魚。于是接下來的一年,在父親住院期間,兄弟二人就在漢江邊捕魚,用魚和岸上的菜農交換一些生活用品。
當時的政策禁止漢陽的菜農到漢口來賣菜,因此如果挑著菜不能從江漢二橋過江,附近又沒有輪渡,想賺點“現錢”的菜農就偶爾找到漁民兄弟倆幫忙,用漁船送他們過江,一來二去,吳氏兄弟和菜農們混了個臉熟。村民們見這家漁民也算老實巴交,就告訴他們,村里有戶人家要賣房子,連房帶院子400元。
兄弟二人與父親一合計,覺得在這里住下來,不僅不用繼續漂泊,而且不用放棄捕魚的看家本領,就決議賣了漢川的老宅,再貼上家里的全部積蓄,買下了漢江邊的這一小片地,回到了“坡子上”。
打工有難處,捕魚很快樂
在漢江邊定居后,吳氏兄弟很快了解了岸上的生活,他們試圖離開捕魚為生的生活方式,相繼放下漁網,進入武漢市區打工。
時值改革開放之初,城市里務工的機會很多,在船上長大的兄弟倆體力好、怨言少,無論在哪兒,都深得雇主喜歡。但時間久了,兄弟二人卻發現,一來自己沒讀過書,二來又不懂得“坡子上”的人情世故,因此不管怎么努力工作,都只能做最底層的工人,絲毫沒有晉升的契機。
過了近10年的工人生活,1996年,吳四元決定離開工廠,重拾漁具,“至少不用看人臉色過活”。第一天打漁就有近百斤收成,他把魚分好類,親自挑到路邊試著賣給附近的居民,大魚1.5元一斤、小魚0.5元一斤,一上午時間,就賣得精光。
“沒想到漢江的魚這么‘俏!”吳四元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哥哥,沒過多久,老大也辭了職,和弟弟一起重回漁民生活。但因為已經在“坡子上”定居,他們無法像從前那樣跟著魚群遷徙,因此,從蔡甸到龍王廟的這一段漢江,就成了吳家兄弟的最主要漁場。
比起在工廠里,捕魚自然是辛苦得多,兄弟倆經常凌晨2點就出門捕魚,到晚上才回家。有一次吳四元在蔡甸下了網,實在累了就躺在船里睡著了,可后來不知漁網被什么勾斷了,船被江水帶著往下游漂,一直快到集家嘴才有熟人看到把他喚醒。“如果接著往下漂,這么小的船進了長江,后果就不堪設想了。”
即使辛苦,甚至還有些危險,吳四元也不準備放棄捕魚的事業。“當漁民比較自由,心情好的時候多捕一會兒,心情不好就在家里休息一兩天,賺得也不比以前上班少。”
對于吳四元來說,“坡子上”的生活還是太復雜,這十幾年,他成了附近小偷經常關顧的對象:家里的第一臺電視機、第一艘電動船、第一輛摩托車,都是買回來不到3天就被偷走了,而漁網、蝦籠這些,被偷的次數就更是不計其數。提起這些,他并沒有顯示出多少抱怨,只是一笑而過,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吳四元的魚經
如果說徐忠聊起漢江來,是滔滔不絕、如數家珍;那如果聽吳四元講漢江,就似乎什么都不足為奇,好像他自己就是江里的一條魚或者一滴水。
比如當我們問他,如何判斷江面下哪一片的魚多,他就露出了驚訝的神情,仿佛在說:“你們連這也不知道?”這眼神里沒有任何鄙視的意味,大概是因為他常年與之打交道的為數不多的人,也都是一群愛魚懂漁的人。對于他來說,判斷哪里魚多,幾乎就是與生俱來的天賦。
“我得想一想,平時都是靠感覺,還從來沒總結過這個問題。”吳四元說,“可以聽,哪里有小魚跳出水面發出‘啪啪的聲音,那就是有大魚在下面咬它;可以看,太陽剛出來的時候,哪一片水面的顏色比較深,哪里的魚就多;其實聞都聞得出來,晚上睡覺的時候,哪邊傳來的魚腥味比較重,那兒的魚就肯定會多。”
漢江的水質好壞,他們也能感受得出來。水質好的時候,如果手上有小傷口,在漢江里泡幾天,傷口周圍的死皮就被小魚吃掉了,會好得很快;水質不好的時候,在漢江里捕一個星期的魚,手肯定會爛口子,因為堿性太重了。
不善言辭的吳四元,沒有直接告訴我們他對漢江的感情。但通過一個聽說來的小小細節,就能感受到他對這條江的熱愛:十幾年來,吳四元從來都不用電擊、迷魂陣等比較急功近利的方式捕魚,而且不管收成好壞,只要撈上來小魚苗,他一定把它們重新放回江里。
小時候,吳四元就從父親老吳那里,聽到過爺爺在世時的擔憂:當時有先進的捕魚方法,是把一張“頂天立地”的大網放到江里,用兩條船平行扯開,再靈巧的魚,都難逃這樣的“法網”,爺爺在江上看到這樣的場面,憂心忡忡地說:“再這樣下去,這江里的魚怕是會被捕絕。”
眼看著江里的魚一年比一年少,吳四元也不知道該怎么辦,爺爺的擔憂會不會成為現實?他不知道。
他只清楚地知道,今年高考的女兒,是不會接手家里的捕魚生意了,老大的兩個孩子,也已經從事了別的行業,漢江邊的這處房子,據說今年也會拆遷,吳家人捕魚的歷史,到他這一輩,應該就不會再繼續往下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