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講幾個故事:
小東是我兒時的玩伴。有一天下午我們聽說他父親死了,淹死在了水深不足一尺的沙水塘里。有人后來繪聲繪色地描述死者現場:臉朝下,嘴巴鼻子耳朵甚至眼睛里面都塞滿了泥沙,看上去不像是自殺。但公安部門最終還是鑒定為“自殺”。小東的父親當年是革委會副主任兼知青辦主任,隨著調查的展開,許多真相慢慢浮出水面,其中,“生活作風問題”是導致他自殺的主因,據說他死后有許多女知青曾出面指證……
在我們上學的路上,每天都要路過一顆老白楊。聽老人們講,這棵樹已經活了上百年。粗大的樹干上長著灰白色的樹皮,近乎爬上岸的鱷魚皮。樹干中央卻是空的。有人顫巍巍地爬上去看過,說里面是黑乎乎的,像防空洞呢。老人說,孩子們啊不要瞎鬧了,里面有金蜈蚣。有天晚上驚雷響了一夜,第二天我們上學看見老白楊被雷劈去了一半。老人說,昨晚的雷是沖著那條金蜈蚣來的……
有一陣子哥幾個愛上了麻將,每周都要打幾把。王權是位外科大夫,住在院子外面,沒事的時候喜歡騎上自行車來找我們玩,然后半夜離去。有天晚上,活動結束后他又咣當咣當騎上車回家,從我們樓下騎車到他家也就十來分鐘的路程。但那天晚上,王權騎了整整一宿,累得精疲力竭,就是沒有到家。天亮后,他才發現,自己仍然騎著那輛破車在我們院內的都司湖邊繞……
我從來不是無神論者,但又說不清“神”在哪里。以上三個故事后來都被“科學”予以體面地闡釋,但我們身邊的大多數人卻更愿意把神秘歸于神秘。從磷火蕩漾的野山坡,到光斑閃爍的天空,我們在尖叫和驚悸中成長和發育,日趨麻木,不再相信“報應”之說,更不會相信這世上真的會有什么“天譴”存在。多年以前,當我讀到艾·辛格的這段話時曾有過與他類似的悲憤和絕望,他說:“……如果選擇了邪惡而得不到懲罰,選擇了正義而得不到實施,那怎么可能還有什么自由選擇呢?在所有這一切苦難的背后,是上帝無限的仁慈。”顯然,仁慈的上帝經常不在這里。那么,上帝究竟去了哪里?這個問題深深地折磨過我們。
幸好還有閃電,還有驚雷。
也是在多年以前,在一首題為《蕩漾》的詩中我寫道:“起風的時候,我在洗澡/坐在水洼里,我數汗毛/閃電劃過,神在拍照……”。因為我相信,這世上并不存在永恒的秘密,即便是在漆黑幽深的夜晚,總會有一道光亮或遲或早地突然降臨,讓你目瞪口呆,而你在那一個個剎那間的表情,將會被定格下來,成為關于你人生的無法抹去的影像。
小東現在是一家民營醫院的院長,前年春節我們在老家聚了一次。在談完了現在之后,話題又回到從前,我以為他會特別顧忌那段往事,但小東卻主動地提到了他父親之死,他問我是否還記得他父親自殺前的那天晚上,他說,那天晚上就有過閃電有過雷,只不過沒有下雨。小東還說,人類身上最丑陋的東西是怯懦,而最美好的東西卻是畏懼之心。
至于王權,他早就沒有當外科大夫了,他辦了一家醫療器械公司,利用在醫院多年積攢的人脈,生意越做越大。王權給我打過幾次電話,每次都是在子夜時分,娛樂場所,“哥們,想不想出來玩玩?”每次電話一響,我就知道他想說什么了。
“世上有這么多的苦難,唯一補償的是生活中小小的歡樂和小小的懸念。”這是艾·辛格在深深地悲憤之后所悟到的人間真相。
讓我再用一個故事結束這篇短文:
某個星期天的上午,一位母親帶著她五歲的女兒去逛街。夏天就要來了,女兒終于吃上了今年的第一支雪糕,她開心極了。她們走進一家兒童商場,在反復地挑選之后,買了一條漂亮的裙子,她開心極了。她們隨著人流繼續往前走,在十字路口看見很多人和車堵成了一圈,女兒好奇地問媽媽那里發生了什么,媽媽已經看見那里發生了車禍,同樣是一對母女被一輛車撞倒了,地上滿是血跡。媽媽蒙住女兒的眼睛說沒什么,有人在吵架。她們繼續往前走,已經是午餐時間了,母親昨天就答應過帶女兒去綠茵閣吃東西的,她們終于來到了綠茵閣,但人實在是太多了。女兒堅持要在這里吃,她們只有等。好不容易等到了空位,女兒突然喊“肚子疼”,母親帶她去上廁所,回來見那座位被人占了。母親過去交涉了半天,人家怎么也不答應讓座。女兒哭了起來,母親以為女兒是因為委屈,但見女兒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水,又使勁捂著肚子,連忙問她怎么了。女兒回答說:“肚子好痛!”母親趕緊抱起女兒從餐廳出來,在街邊攔了半天才攔到一輛出租車。司機問她們去哪兒,母親說醫院。司機說醫院太近了不劃算,母親說我付雙倍的錢。司機這才肯送她們。醫院里也是人山人海,辛虧母親有熟人在里面工作,就打電話讓對方趕快過來,等那位阿姨趕到時,女兒已近休克狀態。她們迅速把孩子送到了醫生跟前,在簡單的檢查后,醫生告訴母親:問題出在那支雪糕上面,孩子可能食物中毒了……
傍晚時分,女兒醒來,看見那條裙子還在,她開心極了。母親看見女兒痊愈,她也開心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