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年的春夏,我幾乎是在外出講學的流動中度過的。就像此刻,我正在京廣線的動車上寫作。時過中午,我四周是一片雄壯的燕趙鼾聲,我的前后,都有壯士在大聲地用手機談生意,砍折扣,我便被壯士呼出的酒氣與大蒜味所包圍。在這樣的動蕩中,來談《語絲》,談沖淡的周作人與硬直的魯迅,似乎太不合時宜。然而剛才在邯鄲火車站發生的一幕,又使我不得不想起了這對紹興兄弟。
那是讓我難忘的一幕,一個小伙子與人發生矛盾吧?猛地脫掉上衣,赤裸上身,大聲呼喊:“哥!哥!”不一會,一男子疾步跑來,大概就是哥吧?也猛地脫掉上衣,甩在地上,抽出鐵欄桿,甩一根給弟弟,兄弟倆便手握鐵棍,雄糾糾地朝前方沖去。
我不知是誰惹了那小伙子。但可以肯定的是,倘若那兩兄弟鐵棍齊下,勝負自然立現。
于是,當我一上車開始寫作時,我便自然想起了五四時期這對雙星輝耀的紹興兄弟。他們的共進讓我們神往,他們的失和,也讓我們扼腕,并且成為歷史永遠的懸案與遺憾。
紹興兄弟曾經有過溫馨的手足之情。他們都曾留學日本。周作人在日本還娶了一個日本太太。正是這個日本太太,埋下了兄弟失和的禍根。但是,那個時候,魯迅為了成就弟弟的學業與家庭幸福,回到浙江兩級師范學堂做生理和化學教師,每月收入甚微,不足自養,但他還是節衣縮食,給周作人寄錢。1912年,魯迅北上,任職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教育部。周作人夫婦也從日本回到紹興。兄弟倆開始在事業上合作,一起以“周綽”的筆名發表作品。1917年,蔡元培上任北京大學校長,魯迅便向他推薦周作人,蔡元培欣然應允,聘周作人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那個時候,他們的感情極為融洽,1919年冬天,周氏兄弟買下了八道灣11號,兄弟三人終于實現大團圓,還把老母親接到北京一同贍養。
一九二〇年底,周作人的右肋患了肋膜炎,在日本人開的山本醫院治療數月后仍未痊愈,而人多嘈雜的八道灣又不適于療養,魯迅甚是著急,便親自去西山碧云寺,為他找到休養的房間。從一九二一年六月初開始,周作人在碧云寺住了半年,一邊療養,一邊潛心研讀佛經。在此期間,魯迅經常去探望周作人,并且經常幫他買佛經。查看當年的魯迅日記,有許多魯迅前往探望的記載,一方面感慨于他們當年的手足情深,同時,又為他們此后的失和絕交而遺憾慨嘆:
“二十七日,晴。清晨攜二弟往西山碧云寺為二弟整理所租屋。”
“午后往山本醫院視二弟,取回《佛本行經》二本。”(一九二一年四月二日)
“午后往山本醫院視二弟,帶回《出曜經》一部六本。”(一九二一年四月十二日)
“下午往臥佛寺購佛書三種,二弟所要。”(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四日)
“下午至臥佛寺為二弟購佛經三種”(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八日)
“上午往臥佛寺為二弟購《梵網經疏》、《立世阿毘曇論》各一部。”(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二日)
如此多的記載,句句二弟。今日讀來,令人感慨萬千。一直到“失和”事件發生前夕,周作人還在《晨報副鐫》上發表文章憶及童年時代與魯迅一起在桂花樹下自編自演兒童劇的情景,文章中洋溢著手足之情,以及對往事的美好回憶。6月,兄弟兩合譯的《現代日本小說集》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發行,署周作人譯,內收魯迅譯作11篇,周作人譯作19篇。7月3日,周作人還與魯迅同游東安市場,又至東交民巷書店,買云岡石窟佛像寫真。
但是,1923年7月19號,周作人突然給魯迅寫了一封絕交信:“魯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以后請不要再到后邊院子里來,沒有別的話。愿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
于是,魯迅從當天開始就和周作人家分開吃飯,不久魯迅就搬出了八道灣,并把朱安和母親一塊接到新家。周氏兄弟從此決裂。于周氏兄弟的反目,從1923年8月開始,社會上就流傳著各種各樣的猜疑,有的說是魯迅偷看羽太信子洗澡被發現了,也有人說是魯迅趁周作人不在,調戲弟媳,造成了“五四”雙星的失和;兄弟倆的好友許壽裳說過,他們兄弟不和,壞在周作人那位日本太太身上;而周海嬰的說法是羽太信子花錢如流水:“苦的只是父親,因為他的經濟負擔更重了。但這一切仍不能讓羽太信子稱心滿意。她的真正目標是八道灣里只能容留她自己的一家人。就這樣,在建人叔叔被趕走10個月后,她向父親下手了。”
看來,周氏兄弟的失和,主要的原因,是家事。
而今天我想說的是,在兄弟失和的情況下,魯迅與周作人仍然以《語絲》為陣地,共同戰斗過。在“三一八慘案”后,以及后來與《現代評論》派的論戰中,兄弟倆都曾戰斗在一起。
1926年3月18日,北京發生“三一八”慘案,段祺瑞政府悍然下令開槍,許多手無寸鐵的學生、其中包括了女師大的學生,倒在血泊之中。消息傳來,魯迅悲憤不已,他把這一天稱為“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在《無花的薔薇之二》中寫道: “當我寫出上面這些無聊的文字的時候,正是許多青年受彈飲刃的時候。嗚呼,人和人的魂靈,是不相通的。”
3月29日,“三一八”慘案11天后,《語絲》出版了第72期,在發表魯迅此文的同時,發表了周作人《關于三月十八日的死者》,這是他在“三·一八”第五天寫下的,他譴責“這回執政府的大殘殺”,感嘆生命的喪失,“這回的數十青年以有用的可貴的生命不自主地被毀于無聊的請愿里,這是我所覺得太可惜的事。”“慚愧我總是‘文字之國的國民,只會以文字來記念死。”同期還發表了劉和珍的英文老師、女師大教務長林語堂的《悼劉和珍楊德群女士》一文。
緊接著,4月5日,《語絲》第73期發表周作人的《新中國的女子》,表示“最可佩服的是女學生們的勇敢”,對她們的“大膽與從容”給予極高評價,熱情地謳歌這些“新中國的女子”。4月12日,《語絲》第74期發表魯迅4月1日所寫的《紀念劉和珍君》: “三個女子從容地轉輾于文明人所發明的槍彈”時“驚心動魄的偉大”,她們“在彈雨中互相救助,雖殞身不恤的事實”感動了世代的人們,也將殺人者牢牢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面對學生的慘遭屠戮,魯迅、周作人都感到深深的無奈,所以,他們不約而同地說起“沉默”:魯迅寫道:“慘像,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而周作人也說到了沉默:“我索性不寫,索性不說了。沉默是惟一的哀悼罷。”
周氏兄弟通過《語絲》進行文字上的交往,還表現在此前的“北京女師大風潮”中,以及為此與《現代評論》派的論戰中。于是,《語絲》記載了周氏兄弟難得的交往。這些《語絲》,都在我的收藏之中。常常在寧靜的深夜,翻閱這些泛黃的珍貴的歷史,便有許多的慨嘆。當年的血痕墨痕俱在。往事并不如煙。至于周氏兄弟后來的分野,那是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