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國勇


全球化其實并非新現象,歷史上早已有之。但不可否認的是,始于“二戰”后,特別是冷戰結束后的這一輪全球化浪潮就規模和影響而言都是無以倫比的,我稱之為“強勢全球化”時代。技術上,運輸和通信技術的巨大進步大大縮短了國家間的物理距離;制度上,日益開放的經濟政策為貿易和投資打開了便利之門。以新自由主義思潮為意識形態基礎,空前規模的物流、人流、信息流跨越國界,使稀缺資源得以在全球范圍內實現配置,經濟福利在世界范圍內達到提升。駕馭了全球化浪潮的國家、組織和個人成為贏家,而置身其外者仍難逃被邊緣化的命運。
近20年來“強勢全球化”時代一個重要現象是生產能力從工業化國家向新興經濟體的空前轉移,而這種轉移主要是通過跨國公司的國際直接投資以及制造外包實現的。就前者而言,全球產業資本流動的主導方向是從歐美到東亞持續的外資流動實際上重塑了全球產業、貿易、經濟乃至財富的版圖。仿佛一個巨大的“磁極”,中國在這一過程中接納了巨量的資本、技術和生產能力,迅速崛起為世界第一大制造國、第一大貿易國和第二大經濟體,成為全球化最大的贏家。沒有外資,同樣的進步可能也會發生,但其過程將漫長得多。
毫無疑問,外資是塑造“中國奇跡”的核心力量之一,并將持續地為中國經濟發展作出貢獻。然而,金融危機后的世界經濟格局決定了全球外資流動的總量、結構和方向產生了一些新的變化,而中國外資流入也呈現出一些新的特征。這些變化和特征對中國利用外資促進經濟發展帶來了新的挑戰。
首先,全球金融危機后,產業資本從發達國家到新興經濟體的主導流向呈現弱化趨勢。全球金融危機的發生意味著“強勢全球化”時代的終結和一個“弱勢全球化”時代的開始:這一方面表現在貿易增長的相對緩慢,更主要地則表現在投資復蘇的疲軟態勢。雖然全球直接投資自2010年開始恢復增長,但復蘇的強度明顯弱于貿易和產出:2011年全球貿易和GDP總量相對于危機前的峰值分別增長了13%和14%,而全球外資仍然低于危機前峰值約23%。全球外資復蘇的疲態表明,對世界經濟復蘇至關重要的私人投資仍沒有被充分調動起來。的確,跨國公司仍傾向于持有過量現金,而非積極投資;相應地,世界范圍內公司現金資產累積達到了空前規模。例如,僅蘋果一家公司的現金資產即超過1000億美元,大于很多國家的外匯儲備量。
對新興經濟體而言,全球金融危機不僅導致來自發達國家需求的疲軟,也導致了來自發達國家投資的減少。以國際直接投資為途徑的生產能力轉移大幅度放緩,這其中既有經濟衰退所導致的短期因素,也有一些具有制度性和長期性的結構性因素。就前者而言,主要表現在經濟復蘇和投資盈利前景不明朗所導致的跨國公司在資本支出方面的審慎態度;對后者而言,則表現在發達國家經濟實力的相對衰落,政府和公眾對跨國公司生產能力大規模外移負面效應的認識,以及通過相關政策措施力圖留住跨國公司投資,促進本土就業的努力。
其次,外資流動向東亞(尤其是中國)高度集中的傾向減弱,并逐漸呈現多元化趨勢。國際投資主要動機包括:其一,降低成本,提高績效;其二,從事本土生產或勞務提供,尋求市場;其三,獲取品牌和技術等專有資產;其四,獲取自然資源。很明顯,過去20年生產能力從西方國家向東亞的空前轉移與前兩者相關,而更主要地是受降低成本、提高績效的投資目標所推動。中國有似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廉價要素(勞動力和土地)供應,有相對高素質、守紀律的勞工大軍,有不斷完善的基礎設施和產業配套,也有土地供給、勞工權益和環境保護等方面獨特的制度環境。這些因素的結合,使中國在跨國公司生產選址中大幅勝出,成為國際投資的“熱土”。
長期以來,中國龐大的農村人口和經濟的二元結構決定了經濟中勞動力過剩的格局,并持續釋放“人口紅利”,配合了跨國公司的產能轉移和本國產能的內生增長,支撐了高速的工業化。然而,中國總人口結構中勞動人口比重由于老齡化的影響將出現下降;而農村勞動力向工業部門的轉移也是有極限的,近年來出現的“民工荒”標志著勞動力從過剩到短缺的“劉易斯拐點”的出現。加之相當多地區在工業用地供應方面的限制日益明顯,中國(特別是沿海地區)生產成本迅速上升,對一般制造業外資的吸引力大幅下降。與此同時,東南亞等地區在成本方面的相對優勢及在勞動密集型產業對外資的吸引力迅速提升。很明顯,在全球外資流動總量受限的格局下,發展中區域間在吸引外資方面的競爭將增強,而相對成本變化將成為引導制造業外資的主導因素。
再次,對中國而言,國際競爭對外資的分流效應日益明顯,外資流入總量增長趨緩乃至停滯。一方面,隨著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和居民消費能力的提高,中國對尋求市場型的外資具有了更強的吸引力。另一方面,生產成本的不斷上升使中國作為制造基地(尤其是對勞動密集型產品而言)的競爭力下降。因此出現了跨國公司一面加大在中國的門店投資,一面將工廠轉出中國的情況。
從具體流向上看,近幾年來外資出現了向內陸地區“西進”和向東南業國家“南逃”并存的趨勢。前者仍占一定優勢,表現在近幾年中西部地區利用外資的大幅增長;但后者動能則有所增強,這主要表現在跨國公司增量投資的選址方面,也越來越多地表現在存量投資的遷址方面。的確,跨國公司在生產項目的選址上更多地將目光投向其他低收入國家(特別是東南亞國家),或者干脆將生產基地從中國轉向東南亞。例如,中國多年來一直是耐克、阿迪達斯等公司的頭號生產基地,但現在已經讓位于越南等東南亞國家。對勞動密集型行業來說,這不是個別現象,而越來越具有普遍性。
“南逃”之外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動向是“回流”,亦即跨國公司將自身生產基地遷回母國,廣義上也包括將原先交由新興經濟體公司的制造外包業務遷回母國。與“南逃”相較,“回流”現象僅是初露端倪,并且大多是在制造外包方面,因此尚不足以為憂。然而,有分析顯示:由于多方面因素(中國要素成本上升、美國能源價格下降和港口閑置吞吐量的利用等)的推動,中美兩國間制造成本的差異將縮小。具體程度和速度見仁見智,但大方向則幾乎沒有爭議。因此,在可預見的未來,“回流”現象有可能漸成氣候。如果將北美自由貿易區內的墨西哥,乃至若干歐盟新成員國(如捷克和匈牙利等)考慮在內的話,更廣泛意義上的外資“回流”的確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
中國如何應對全球外資流動和自身外資流入新趨勢所帶來的挑戰?無疑,穩定外資總量仍然重要,但更重要的還在于對跨國公司投資活動進行引導,優化外資在區位、行業和價值鏈各階段上的布局,促進跨國公司本土化,以提高其對中國經濟可持續發展和包容性增長的總體貢獻。
就投資區位而言,鑒于中國外資地理分布上的不均衡和中國經濟的東西部差距,近年來我一直在強調引導外資“西進”、防止其“南逃”的重要性。在這方面,中國政府的有關具體政策措施是卓有成效的。以富士康為例,該公司的確已經開始在東南亞、東南歐和拉美進行投資,但其生產能力從中國沿海地區轉移的主導方向還是指向內地省份,如河南、山西、四川等。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成本上升和用工困難情況的持續可能使其“出走”步伐大大加快,而東南亞將是首選。
就行業和價值鏈而言,勞動密集、出口加工型行業對中國很多地區經濟增長的貢獻已經變得比較有限,其外移似乎已成為地方經濟升級的必然選擇。另一方面,這種轉移其實也是對前期向外資提供超國民待遇,忽視環境和社會代價“透支”發展的一種必要修正。在“舊外資”移出釋放資源的同時,如何將“新外資(及內資)”引導到更高端的行業和經濟活動是關鍵。先進制造業、高端服務業、跨國公司總部職能、研究發展、品牌管理等都值得特別重視。當然,鑒于各地發展水平和產業結構及優勢的差異,“優質”外資的含義不盡相同。對沿海地區而言,外資從勞動密集到技術密集、從價值鏈低端到高端的升級是地方經濟轉型的必然要求;在勞動力和土地資源鎖定的情況下,“騰籠換鳥”是不二之選。陣痛在所難免,但應力求防止“籠已空,鳥未至”的情況及其對就業的沖擊。內地欠發達地區則應確立地方特色,塑造引資品牌,吸引跨國公司“眼球”,力爭在與亞洲鄰國的競爭中勝出。
“路人熙熙,皆為利來,路人攘攘,皆為利往”—以逐利為目的跨國公司往往具有“腳滑”(foot looseness)的特點,面對成本上漲的壓力,它們難免會選擇遷址。吸引和留住跨國公司的關鍵還在于制定更有針對性、靈活性和有效性的政策,塑造獨特的“區位優勢”與跨國公司的“所有權優勢”相結合,從而創造外資企業盈利、本土經濟提升的雙贏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