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敏 陸睿
左中洪的話很少,語速也很慢。每周星期二、四、六三天,這一點尤其明顯。
2012年9月18日,星期二,銅梁縣中醫院。
血液透析室一角,31歲的左中洪有些頭暈。他半瞇著眼,盯著插在左臂上的兩根管子。
他的血液正從其中一根管子流出來,源源不斷地注入人工腎。流過人工腎的半透膜,濾掉了血液的肌酐毒素。過濾后的血液,又從另一根管子注回動脈。
每個星期二、四、六,左中洪必須到醫院接受血液透析,每次四個多小時,一次都不能缺。否則,他隨時可能會被尿毒癥奪去生命。
閉了會兒眼,左中洪伸出右手,從褲兜里摸出手機。
“計生工作季度統計報表基本完成,明天我到辦公室處理。”寫完短信,左中洪已經滿頭大汗。
按下“發送”鍵,他似乎使出了全身力氣。
頭又開始眩暈,左中洪再次閉上眼,任手機滑落身旁……
鄉情
晚飯時分,夕陽在山巔燃燒,百里桑林披上了金邊。
林間小道上,三個人肩扛鋤頭,談笑著,往借宿的農家走去。
為首一人,黑瘦、方臉,戴眼鏡,雖言語不多,卻難掩滿面笑意。
2000年初,作為最后一批“統招統分”人員,19歲的左中洪被分配到銅梁縣大廟鎮蠶桑站工作。
一年后,他接到了第一個重大任務——為大廟鎮建設30畝蠶桑育苗基地。
在桑林里揮汗如雨一整天,左中洪筋疲力盡。可這會兒,行走在鄉間小道上,他卻倍感愜意。
舉目四望,但見青山如黛,田園阡陌間皆沐霞光;閉上雙眼,但聞雞鳴犬吠相連,聲聲入耳。左中洪深吸一口氣,泥土的氣息和桑林玉米的芳香撲面而來……
這是他熟悉的鄉村,就像他記憶中的故鄉。
幾十公里外,就是左中洪的故鄉白羊鎮。他四歲那年,父親由于肺結核去世。11歲那年,繼父又患上肝癌撒手人寰。
母親多病、弟弟年幼,左中洪扛起了整個家——打谷子、養豬、種菜……他什么都干,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
1997年,左中洪考入重慶市第二財貿學校,順利取得了大專學歷和會計資格。
畢業時,兩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擺到左中洪面前——一條是到大都市謀生,成為一個城里人;另一條是回到依然貧困的故鄉。
左中洪選擇了后者。
“30畝蠶桑育種基地,甲級苗比例達53%。”
2001年10月,育苗基地建設完成。經過專業評估,左中洪得了高分。
“看到桑苗被鄉親運回家,在全鎮各處枝繁葉茂,那感覺……”左中洪停了停,努力尋找著形容詞,“很光榮。”
此后11年,左中洪一直在追尋“光榮”。
“鐵人”
八月間,地冒煙。
老農劉福安站在家門口,一邊舉著草帽遮擋陽光,一邊焦急地四處張望。
目光所及,桑樹枯萎、玉米焦黃,可謂赤地千里。
2006年夏天,銅梁縣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大廟鎮旱情尤為嚴重。
劉福安所在的黃埡村,水井全部干涸,村民吃水只能到兩公里外去挑。
劉福安家沒有青壯勞動力,用水一下子沒了保障。
“難不成被渴死?”老人搖頭念叨。
正焦急間,遠處村道上出現了一個人,黑瘦、方臉,戴眼鏡。
那是駐村干部左中洪。
“大爺,我來看看你。”
一進門,左中洪直奔劉家水缸。見水缸空空,他提起水桶就往外走。
一個多小時后,劉福安的水缸滿了,左中洪的衣服也濕透了。
抗旱期間,左中洪和一位同事負責給鄉親們送水。他們每天早上6點就出發,天黑才回到鎮上,每天能送五車水。同時,他還主動為村里沒有青壯勞力的家庭挑水。
“這小伙有使不完的勁,是個‘鐵人!”鄉親們紛紛豎起大拇指。
“鐵人”的名號,從此在大廟叫響。
2008年,左中洪被提拔為團鎮委書記。由于鎮里人手緊張,他又兼任了黨政辦負責人、機關工會主席、組工干部等職。
左中洪從此沒了閑暇時間——他承擔著黨員統計、干部統計、工資變更、信息報送、會議材料等多項工作,業務類型多、工作量大。尤其是每年國慶節過后,為完成各種年度統計任務,他早上8點上班,深夜12點下班,天天如此。
他沒有怨言,全部承擔了下來。
其后四年,由左中洪主持編制的黨內統計年報年年被評為全優報表。左中洪也連續三年被評為縣優秀共產黨員,2009年還被評為重慶市優秀共產黨員。
“你是事業編制,待遇不如人、級別不如人,為什么還愿意干這么多工作?”
曾有人這么問左中洪。
他沒有回答,而是轉過頭去,出了神。
“我……是黨員。”良久,左中洪吐出這幾個字。
苦戰
2010年12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六。
時針指向21點,大廟鎮黨政中心二樓,一間辦公室還亮著燈。
左中洪坐在電腦前,正忙著撰寫《全鎮年度工作總結》。
電腦顯示器的熒光,映照著他黑瘦的面孔。
那張臉,竟然顯出一絲蒼白。
忙活了一陣,左中洪有些口渴。這些日子,他總覺得口干舌燥,怎么喝水也不夠。
于是,他站起身,想倒一杯水。
起身的一剎那,左中洪眼前一黑。
他趕緊扶住桌子。
“我怎么了?”左中洪心中涌出一團陰霾。
又是一陣眩暈襲來,左中洪手一軟,倒了下去。
最近三年,機關推行無紙化辦公,左中洪要將鎮里以前的手寫資料錄入電子系統。于是,他加班的時間更長了。
近幾個月,左中洪時常感到頭暈、口干。他以為是頸椎病,并沒怎么在意。單位不久前組織了一次體檢,他也由于工作忙沒有參加。
長時間的高強度工作,終于擊倒了“鐵人”。
左中洪暈倒后第二天,家人和領導強行將他“扭送”到縣醫院。
“慢性腎衰竭晚期,也就是俗稱的尿毒癥。”
當醫生說出這幾個字時,左中洪的世界崩潰了——得了尿毒癥,他就只能靠血液透析維持生命。要想徹底治愈,就必須做換腎手術。
一想到治療的巨額費用,左中洪絕望了。
一個月后,大廟鎮機關宿舍。
宿舍很舊,面積十多平方米,沒有衛生間。
一張被褥凌亂的舊床,兩張堆滿藥盒的桌子,就是左中洪的全部家當。
確診為尿毒癥后,左中洪同結婚不到一年的妻子分了手,一個人搬進了宿舍。
從此,左中洪沒了家,沒了健康。他時常靠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
感恩
2012年9月18日,銅梁縣中醫院。
16點30分,左中洪的透析結束了。他扶著墻,三步一歇地走出醫院。
來到縣汽車站,左中洪買了票,坐上開往大廟的公共汽車。
左中洪患病后,鎮領導將他調到相對輕松的鎮計劃生育辦公室工作。為方便左中洪做透析,鎮上還準備在縣城為他租一套房子,但他婉言謝絕了。
來自組織的關懷,并未到此為止。
2010年底,銅梁縣巴川街道辦事處。
社區主任熊英接到緊急通知,到辦事處參加一場愛心活動。
熊英是個熱心腸的人,還沒到活動現場,她就開始給同事打電話。
“這是給誰捐錢吶?”
“是給大廟鎮的左中洪,就是那個‘鐵人!”
“哎呀,我知道,他是一個好人。”
那天,熊英捐了400元。
在縣委、縣政府號召下,全縣機關干部、各界群眾為左中洪慷慨解囊,短短數月就捐助了16萬元。
2012年9月19日,大廟鎮計生辦。
上午9點,左中洪端坐在辦公桌前,開始了工作。
這天是大廟的趕場天,他要負責接待來訪群眾。
9點50分,一個中年壯漢走進來,樂呵呵地同左中洪打招呼,向他請教照片下載的問題。
10點30分,一位中年婦女笑著進門,咨詢辦理獨生子女證的事。
11點45分,一位年輕婦女找到左中洪,詢問“雙獨”夫妻生二胎的政策。
“左師兄,你好好歇著,這么拼命干嘛!”已調任鎮計生辦主任的熊英看到左中洪總是拼命地工作,便這樣勸他。
“我欠組織和鄉親們這么大的情,怎么歇得住喲。”左中洪搖搖頭,“等我徹底好了,一定努力工作,回報組織和鄉親們!”
說著,“鐵人”的眼圈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