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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小村

2012-04-29 00:44:03胡樹彬
鴨綠江 2012年11期

胡樹彬,民族穿青人,1977年生于貴州納雍,現居浙江永康,2007年開始學寫小說,主編企業季刊《哈爾斯雜志》,已在《江河文學》《貴州作家》《百花園》《短篇小說》《小小說月刊》《青春》《翠苑》《鴨綠江》等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

初春的太陽暖暖地照著。

發現五保戶老寒的籬笆小院被一蓬荊棘堵了起來,我便對劉老師說:“那家伙肯定出門了。”

劉老師分析:“荊棘的根部朝內,他是在家里做好吃的。”

我笑笑,嚴云走過來,咽了下口水,說:“天麻麻亮時我看見他出去倒過雞毛,估計雞肉要熟了。”

嚴云是嚴家莊的,歌喉很好,初中畢業后就沒讀書了,經常到這個山村教學點閑逛,希望我們讓他代代音樂課,過過教書癮。

正在操場上追逐嬉鬧的學生們看到嚴云,紛紛喊道:“老師,上音樂;老師,上音樂。”

我說上音樂就上音樂。于是孩子們發一聲喊,紛紛往我那個班的教室跑去。

我們是復式教學,劉老師教一、二年級,我教三、四年級,音樂體育就合在一起上。由于我和劉老師都是公鴨嗓子,音樂課一般都由嚴云代勞。

教書有組、復、講、鞏、練五個環節,嚴云還不太懂,每次他上音樂課我們兩位老師都要有一位在場主持。這天是劉老師主持教學,我在教室門口看教案。孩子們正在唱彝族民歌《阿西里西》,文英就嘻嘻哈哈地走過來。

文英是文家莊的,二十歲了,天生智殘,只知道笑,不知道哭。我揮揮手,叫她走遠點,不要來學校搗亂。她知道我是老師,于是就走遠了些,來到老寒的小院邊上。

老寒果然在家,只見他輕輕地打開半扇房門,伸出頭來看了看外面,確定沒有亂人才端著一個大缸缽走出來。他小院的籬笆墻很矮,我看得清清楚楚,缸缽里裝著滿滿的雞肉,兩只大雞腿就放在最上面。

老寒來到豬圈門前,把缸缽放在一塊大石頭上,又跑回屋去了。文英身材比較小,又是站在籬笆下面,老寒沒有看見她,她卻將老寒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老寒剛進屋,她就從一個籬笆洞里鉆了進去,拿著兩只雞腿,又鉆了出來,嘻嘻哈哈地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老寒拿著檀香紙錢走出屋來,雞腿已經不翼而飛,于是一邊看著我,一邊破口大罵。我懶得理睬,繼續看自己的教案。老寒見我不搭理,罵得更起勁。

劉老師聽到了,出來說:“老寒你吵啥子球?人家一個公辦老師,一個月兩百多塊錢,還稀罕你那兩根雞腿?”

我當時月薪二百八,劉老師才五十七,在當地百姓心目中,我是整個村里除文山外最有錢的人。老寒聽劉老師這么一說,想想也有道理,于是不罵了,草草地燒了檀香和紙錢,胡亂作了幾個揖,便端著缸缽回屋去了。

我問劉老師:“老寒沒討過老婆?”

劉老師說:“討過十幾個,因為他的吝嗇出了名,誰也不肯嫁給他,就這樣成了寡公漢五保戶。”

我不由感到老寒既可憐又可悲。由于他的吝嗇,人們都遠離了他,我也一樣,當了快三年鄰居,還沒和他說過幾句話,更沒喝過他一口水。

其實,老寒還是有朋友的,就是馬家莊的“豺狗”。

“豺狗”沒讀過書,沒有學名,比老寒大三歲,也是寡公漢五保戶。不過他的境況比老寒好得多,下面有個弟弟,弟弟有個老婆,弟弟老婆生了四個兒子。只可惜,他們是全村最貧窮的一家,他們貧窮的根源就一個字:懶!

在農村,人們都喜歡到懶惰戶家里吹牛打牌擺白話,所以一天到晚豺狗家都人來人往,閑暇時我也會去吹牛聊天。有一次豺狗對我說:“要懶使勁懶,國家好照管;半懶不懶,國家不管。”并且還跟我炫耀他家人緣好,不像有些人家,豬不上門,狗不上戶。我笑笑,空閑時依舊往他家跑,兩三年下來,居然和他弟弟的大兒子聾哥交上了朋友。

聾哥大我三歲,耳朵不太好。他母親叫關秀,由于很少干活,所以不顯老,四十多歲的人,依然還有幾分風韻,年輕時肯定漂亮。我一直搞不懂,那些漂亮女人為什么喜歡嫁窩囊男人。難道,鮮花一定要插在牛糞上?

這天又是星期六,下午我去找聾哥玩。聾哥不在,嚴云的母親從秀把我拉到一邊,小聲地說:“幺,我說給你聽,你不要到處亂傳喲,關秀裹著野老公跑了,聾哥尋她去了。”

從秀四十來歲,老公在外地當工人,自己沒多少事干,每天就東莊逛逛,西莊逛逛,很是悠閑,是村里消息最靈通的一個,也是最喜歡散布謠言的一個,大家都叫她小話婆。

我將信將疑,不相信關秀這把年紀了還玩私奔。從秀說你不要不信,兩弟兄搞人家一個,不跑才怪!我呆住了,從秀神秘兮兮地笑著,又把剛到的人拉到一邊去了,開場白不外乎就是那句:“幺,我說給你聽,你不要到處亂傳喲。”

果然,幾天后聾哥垂頭喪氣地來找我,憂心忡忡地說,你是老師,讀的書多,你看我們要不要去把我媽叫回來?至此,我才相信關秀果然跟人跑了,于是問:“她現在在什么地方?”聾哥說:“在九區。”

九區不是地名,而是一個區的編號,撤區并鄉后分成了兩個鄉,但人們依然習慣將那兩個鄉合稱九區。

九區哪里?

豬場嘎拉寨。

那是少數民族聚居區,有些人很野蠻,不太通理。

正因為這樣,我才來找你商量。

九區那么遠,你媽怎么認識那人的?

那人是我大姨爹,我大姨媽死得很早,我們兩家以前一直都沒任何聯系。

我想了半天,答應聾哥說:“星期六要上半天課,下午我陪你去勸勸她,星期天必須趕回來。”聾哥感動地說:“你真夠朋友。”

那個星期六,秋高氣爽,我跟著聾哥翻山越嶺,走了五十多里山路,終于來到豬場嘎拉寨。想不到那地方竟然如此荒涼,到處光禿禿的,跟鄰村奢嘎一樣,簡直是不毛之地。

關秀看到我非常吃驚,無限傷感地說:“曾老師,我真不想回去了。我同時做他家兩哥弟的老婆,一做就是二十幾年,做夠了,也做怕了。”說著說著,關秀就哭了,哭得我心里慘慘的。

那男的叫楊老三,快五十歲了,是個彝族漢子,長得五大三粗,看上去野蠻粗魯,卻對關秀表現出無限柔情,對一臉木然的聾哥和我也很友好。我本來準備了許多說辭,法律呀,道德呀什么都有,但是,我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只好跟聾哥商量:“聾哥,我本來是打算說服她回去的,可是,恕我無能,我什么都說不出。反正你家哥弟四個都長大了,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就隨她去吧。”

聾哥不說話,默默地哭了。

聾哥有個堂叔,小名八幺,是個耍江湖的,我們從豬場嘎拉寨回到聾哥家,八幺也剛好從外地回來,跑來問豺狗哥倆:“大哥二哥,要不要去把我嫂子抓回來?”豺狗哥倆很膽小,說那里全是干彝老苗,如果硬抓的話很危險。八幺說:“你們丟得起這個臉我卻丟不起這個人,老子在江湖上鼎鼎有名,家族里卻出了這樣的窩囊事。不,一定要抓回來,不然人們連我也看不起了。”

八幺說著,又轉向聾哥:“你家老的沒本事,全是軟蛋。你是老大,得拿個主張,要不要去把你媽抓回來?”

聾哥埋著頭,不說話。八幺連問幾聲,聾哥都不開口,于是有些火了,從屁股上摸出火藥槍,對準聾哥的小腿,大聲吼道:“抓不抓?”

豺狗哥倆嚇呆了,我和幾個前來玩耍的也被嚇了一跳,但都認為八幺不過是嚇唬嚇唬而已,光天化日之下是不敢開槍的。

不抓。聾哥終于開口了,但聲音很低。

砰!八幺扣動了扳機。

聾哥負傷了,但誰也沒有報案。接下來的幾天,八幺親自組織人馬,準備去抓關秀。

又到了星期五晚上,八幺找到我說,聾子受傷了,正在醫腳,全村只有你認識路,反正明天下午和后天不上課,我來請你帶路。我本想拒絕的,但對方是個耍江湖的亡命徒,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于是點頭答應了。

第二天晚上,我們出發了。八幺組織了十三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加他、我和聾哥的爹三元,一共十六人。我們打著手電,翻山越嶺,五個多小時后,終于來到豬場嘎拉寨后面的山上,吃了些干糧,休息了一會,天就亮了。按預定計劃,我們埋伏起來,放三元出去打頭陣。

那時因為鬧狂犬,死了不少人,到處的狗都被捕殺光了,嘎拉寨也不例外。一陣雞叫聲傳來,關秀出現在一間小木房門口。八幺手一揮,三元便走了上去。看見三元,關秀就尖聲怪叫。楊老三提著把斧頭跑出來,關秀大喊:“姐夫,姐夫,他來了!”

身材矮小的三元看見明晃晃的斧頭腿就軟了,楊老三一邊罵著,一邊將斧頭在三元的頭上繞著圈,三元連忙跪在地上,全身抖得像篩糠。我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八幺也哈哈大笑,站起身來,朝天開了一槍,十三個年輕人揮舞著木棍沖了上去。

聽到槍聲,楊老三大吃一驚,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打翻在地。八幺指揮眾人速戰速決,押著關秀和楊老三馬上就撤。寨子里有人追了出來,腰上插滿火藥槍負責斷后的八幺只開了一槍,那些平常野蠻成性的彝族漢子就退回去了。

原來再野蠻的人也是怕死的,遇到真正的亡命徒,他們也一樣無可奈何。

把關秀和楊老三抓回來后,大家都來看熱鬧,五大三粗的楊老三,誰看不順眼都可以上來打幾拳踢幾腳。我看不過去了,就去把村長馬漢找來,折騰到半夜,才把楊老三放了。

當天晚上,派出所又來人抓八幺,八幺卻已經走了,來無影,去無蹤。

你這個老寡公,五保戶!

你這個小寡公,懶漢!

兩個星期后的星期六,我正在宿舍看書,突然窗外傳來兩個人高聲吵架的聲音。我向外一看,不禁啞然失笑。吵架是老寒和嚴云。我和嚴云是有交情的,便走出去叫他:“嚴云,吵啥子球?”

這個狗東西,硬說我偷了他的雞腿。嚴云氣憤地說。

回憶起那天的情形,我又忍不住笑了起來。老寒白了我兩眼,似乎有所顧忌,于是不再說話,忿忿地往他的好朋友豺狗家去了。

我對嚴云說,只要不是自己拿的,管他說什么。

嚴云問:“聾哥明天要接婆娘了,你知道不?”

自從參加抓關秀后,我就不好意思去聾哥家玩了,對他的近況不了解,于是問:“真的嗎?他娶誰?”

還有誰?文英唄。嚴云冷笑了一聲。我差點暈倒,說:“這是怎么搞?一個是聾子,一個是智障。”

聾哥也沒辦法呀,年紀大了,家里又窮。哦,我來跟你說一聲,后天我就要出門了。

我有些驚訝,連忙問他去哪里。嚴云說:“在家逛著真沒意思,我想跟八幺他們耍江湖去。”

我勸道:“去做什么都好,怎么要跟他們去?做那樣的事情遲早都得進班房。”

嚴云說:“你看我們村,除了文山在青林村開了個小煤井外,基本分成三派:馬漢的包工派太辛苦,又不合錢;喬保的小販派雖然玩得有些瀟灑,還經常有女人解困,但不刺激,也沒多少油水;只有八幺的江湖派,聽說吃香喝辣,整天唱歌跳舞泡靚妞,又刺激又來錢,你看全村八個莊子兩百多戶人家,除了文山就數他家的新房子最氣派,跟著他混的哥們都發了財。”

我知道所謂“包工派”是在村長馬漢的帶領下四處包些土石方工程做做,純粹的賣苦力;“小販派”是一個以喬保為首的小販團伙,到處收天麻竹蓀等賺點小錢補貼家用;而“江湖派”,是以八幺為首的一伙年輕人,在外面亂搞。

我再次勸嚴云,一個人什么飯都可以吃,但牢飯不要吃;什么事都可以做,犯法的事不要做。你別看八幺他們玩得很瀟灑,遲早都得進班房。

嚴云低著頭說:“讓我好好想兩天。”于是就逛到別處去了。

聾哥要結婚,我得去看看,畢竟,他是我在這個村里唯一的朋友。當我來到聾哥家時,他家院壩里果然很熱鬧,村里很多人前來幫忙殺豬推豆腐,安排酒席。關秀看見我,就使勁地用眼睛挖我。聾哥卻一瘸一拐地過來打招呼,說剛要去請我來幫他當正客。

聾哥忙去了,一幫小青年圍著我,我一邊幫忙干活一邊給他們吹《三國》。正吹得起勁,錢家莊一個叫小九員的年輕人找到我,鼓著眼睛說:“看《三國》淌眼淚,白替古人擔憂。你給老子說清楚,誰跟你說我們做的事情是犯法的?”我心里明白,小九員是八幺的手下,剛才嚴云將我說的話告訴了他,于是不說話。

那幫小青年被鎮住了,小九員指著我,大聲吼道:“說啊?你給我說清楚啊!說不清楚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人們紛紛圍了上來,聾哥一把拉開小九員,說你給老子滾遠點!小九員來了精神,吼道:“聾子你讓開,今天老子不搞死他就不是人養的!”不知聾哥是哪里來的勇氣,平時全村最憨厚最老實的他一把封住小九員的衣領說:“老子警告你,你要是動了他一根指頭,老子就殺了你全家!”

小九員懵了,他也沒想到聾哥居然會發這樣大的火,臉青一陣白一陣。人們紛紛指責他說,太不像樣了,人家大老遠的來這大山里教書,你還這樣,不知你爹媽是怎么教的!

他爹媽教?這是有人養無人教!

人家是人民教師,你動了一個指頭都得坐牢!

我在這個莊里的十多名學生聞訊跑來,一個個抓起木頭石塊砸向小九員。小九員知道犯了眾怒,心虛地說:“我只是想問他,是誰跟他說我們做的是犯法的。”

“是我跟他說的,你要怎么樣?”剛剛趕到的馬漢粗門大嗓地說。小九員看了他一眼,低著頭想跑,但已經被人們團團圍住。

馬漢接著說:“說你們做的是犯法的說錯了嗎?前年一個走親戚的姑娘從村里過路,你們連人家身上的三盒餅干都搶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去年你去九區趕鄉場,人家路邊開小店的女孩上廁所,你把廁所門反鎖了,把人家的錢和好煙全拿走不算,還撒尿在人家鍋里,你以為我不知道?還有……”

人們嘻嘻哈哈地哄笑起來,小九員突然一下跪在地上:“馬爺,不要說了,求你不要說了。”

小私兒,說你們做的是犯法的你還不服氣,大家看看,他們做的是不是犯法的?馬漢繼續說著,人們紛紛大聲咒罵,小九員一個勁地哀求:“馬爺,馬爺……”

馬漢乘勝追擊:“小狗日的再不服氣今天老子就把你捆到派出所去!”人們紛紛喊道:“簡直是我們村的敗類,送他坐牢去!”我的學生們也大喊大叫:“先讓我們打死他,敢欺負我們老師!”

看著群情激憤的山民和為我挺身而出的孩子們,我感動得差點流淚。

給我求情沒用,曾老師讓過你我們就讓過你。馬漢說完,小九員就跪著向我爬來。馬漢又冷笑道:“就你這窩囊樣,還在外面耍江湖?哼!連規矩都不懂,兔子不吃窩下草,哪個耍江湖的不是要耍出三個埡口去?”人們都跟著哄笑。

我終于原諒了他,說不要這樣嘛,起來走吧,希望以后好好的走正路。得到這句話,小九員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拔開人群,一溜煙跑了。

這是有著八個莊子的小山村,每個莊子一個姓,莊子與莊子之間間隔兩三里路,莊子都按姓氏取名。文家莊是村里的第二大莊子,也是村里最大的彝族莊子,離馬家莊有兩里多路。

小九員逃跑后,大家在村長馬漢的指揮下繼續干活。下午三點,開始擺席,所有前來幫忙的人都圍在一起。馬漢給人們發東西,男的一人一盒香煙,女人和小孩一人一包糖果。

發完東西,馬漢開始點名,抽了十二個小伙和兩個女孩組成接親隊,分兩桌坐了。我是聾哥請的正客,也就是接親隊長。

當慣了孩子頭,突然被委以重任,我心里有些發虛。馬漢看出來了,對接親隊的人說:“曾老師雖然是老師,文化比你們高但年齡并不比你們大,所以你們跟我規矩點,不要亂來,必須服從指揮。要知道你們不是在幫曾老師,也不是在幫我,更不是在幫主人家,而是在幫你們自己。誰跟我搗亂,以后輪到他家辦事的時候,我也叫大家去搗亂!”

果然,這句話非常管用,人們都一臉的凝重。

馬漢繼續說:“時間不早了,呆會吃了飯,你們要清點好檀香紙錢紅雞蛋以及各種禮物,一樣都不能少,那些少數民族都很封建,少了一樣東西都會跟你沒完。還有,彝族是要打親的,他們的規矩是要潑油湯淋接親隊,各人做好準備。”

馬漢說完,便開始上菜吃飯。飯后,人們開始清點各種接親用品,馬漢又對我單獨輔導:“正客不但是接親隊長,還是主人家的全權代表,典禮時多少都會遇到刁難,不過關鍵時刻媒人會去溝通的,再說你是村里的公辦老師,人們都很看情面,女方家不會太為難你的。”

我心里十分慌亂,只知道點頭,其實一句話都沒聽進去,便帶著大隊人馬出發了。十多分鐘后來到文家莊莊口,路邊果然站滿了端著油湯的女孩,穿著盛裝,打扮得花枝招展,看見我們漸漸走近,一個個嘻嘻哈哈,臉上掛著壞笑。遠處,還有一群一群看熱鬧的人。

接親隊停了下來,兩個同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接親女孩一左一右地站在我身邊,顯然大家都怕淋油湯,我心底也十分痛恨這個古老的風俗。小伙子們紛紛嚷道,曾老師是隊長,他走我們就走,他停我們就停,他逃跑我們就逃跑!我本來準備裝著是來文家吃酒的客人蒙混過關的,結果被暴露出來了,只好苦笑著走在隊伍的最前面。

我們這兩個接親女孩都二十一二歲,都漂亮得令人眩目,一個是馬漢的女兒,叫馬雯;一個是奢嘎村的,叫馬秀,是馬雯的好朋友,她倆剛從深圳回來兩三天。馬雯的表情好像有些失望,退到后面去了,馬秀卻拉著我的衣袖,一副要與我共進退的模樣。

我們又開始移動腳步,漸漸地進了莊,走近那些嬉皮笑臉的女孩。不知是誰喊了聲打親嘍,于是在嬉笑聲中,漫天油湯便朝我們潑來。我的隊伍開始散亂,馬秀卻緊緊地挽著我,朝文英家院壩走去。

到了文英家院壩一看,我的整個接親隊伍,一個個淋得像落湯雞,只有那兩個女孩和我,身上一滴油都沒有。我問馬秀這是怎么回事,馬秀低聲說,你們漢人只知道彝族有個打親的風俗,但不知道打男不打女,而且,那些打親的女孩,只打她看得起眼的男孩,就跟云南的潑水節一樣,只往自己喜歡的男孩身上潑。

哦,原來是這樣,看來我是這幫人中最沒魅力的一個,居然沒有一個人潑我。我尷尬地笑笑,馬秀也笑了,說:“傻瓜兮兮的,還是老師。是我救了你。”

我有些明白了,但還是不太明白,看著她如花的笑靨,說謝謝你啊。

馬秀嗔了一下說,你不要用嘴謝我。我說不用嘴用什么?馬秀剛要說話,馬雯卻走了過來,看見她依然緊挽著我的手臂,皺了皺眉,陰陽怪氣地說:“男有男群,女有女伴,我們去。”于是不由分說,拉著馬秀走開了。文家管事喬保連忙走過來說:“曾老師,我帶你們去店子休息。”

我招了招手,把接親人馬攏了過來,跟喬保來到一戶人家。這戶人家有個小孩在我班上讀書,以前來家訪過,主人很客氣。

天黑了,喬保來請吃飯。吃了飯便開始典禮。本來文家是準備要好好刁難一番的,但看到正客是我,于是規矩就寬松了許多,加上聾哥家又準備得非常充分,很快就過關了。典禮儀式結束后,雙方便在堂屋里坐下,我們去了十六個人(連媒人算),對方也派出十六個,同樣是兩個女的,十四個男的。

主客兩家分別坐在一張大長桌的兩邊,喬保吩咐廚房重新上菜。馬秀緊緊地坐在我身旁,我問她這是什么意思,她輕聲告訴我,這叫對親,我們來多少人,她家就要請多少人來陪,明天也就是這些人送親。然后問:“你酒量怎么樣?我們家人喝酒很厲害的。”

直到此時,我才想起剛才馬秀說過“你們漢人”,于是問:“你不是漢族?”

我是彝族。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們家人?

誰說的?我可不會搞民族歧視,再說我也不是漢族。看見她眼里閃過一分失望和憂郁,我連忙表態。

那你告訴我,你是什么族?馬秀的臉上又笑靨如花。

穿青,我是青族。此時我才發現,馬秀的那眉那眼,還真很有彝族姑娘的味道,并且是黑彝,于是在心里感嘆,人們都說彝族姑娘很漂亮,果然不假。

馬秀又要開口說話,坐她旁邊的馬雯拉了拉她,又是陰陽怪氣地說:“你們嘰咕嘰咕的干什么?談戀愛?一見鐘情?”馬秀的臉變得通紅,低下頭不說話了。文家一個幫忙的扛了四壇燒酒上來,看樣子一壇至少有二十斤。

我這邊的人悄悄地吐舌頭,馬秀又輕聲告訴我,按規矩,拿上桌子的酒都要喝完。她又關心地問:“你行不?”我搖了搖頭,文家的幫忙弟兄抱著壇子開始倒酒,每人面前一大碗,至少有半斤。

我發現桌子底下有些異樣,低頭一看,原來是莊上的仨小孩躲在那里,一個個對著我擠眉弄眼。這仨小孩平時在班上是最調皮的,隨他們鬧去。我也對他們擠了擠眼睛,然后抬起頭。

把酒倒好,對方正客端起碗說:“尊敬的曾老師,尊敬的各位客人,今天是我們馬山村彝漢兩族幾百年來第一次聯姻,也是我們文馬兩家第一次開親,我全權代表主人家對各位親戚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按照我們彝家的規矩,第一碗酒必須倒滿,表示今后新郎新娘婚姻幸福,家庭美滿!現在,請大家端起這杯主人家的發財酒幸福酒,干杯!”

大家紛紛舉碗,我從來沒有喝過這么多酒,有些遲疑。對方正客說:“曾老師,我知道你是省城來的,不習慣我們這些老規矩,但入鄉隨俗,也請你干杯吧。”馬秀也輕聲地說:“喝啊,喝不下的時候我幫你。”

我來了勇氣,心頭一熱,猛地端起酒碗,說:“我代表聾哥真誠地感謝各位,并真心地祝福他們白頭偕老,也尊重當地民族風俗,雖然酒逢知己千杯少,但人的酒量各不相同,并且我們都是代表主人家來辦喜事的,不宜一醉方休,應該適可而止,要喝出水平,喝出風度。”

對方都是精挑細選的高手,聽我這么一說,心里都有些掃興,但也不好說什么。

我接著說:“既然你們彝族有這個規矩,我們就干了這一杯。來,為了祝福新娘新郎的婚姻幸福,家庭美滿,我們干!”說完鼓起勇氣將碗遞到嘴邊,然后一飲而盡。可是一入口就感到不對勁,這分明是水呀!我反舉著碗,表示已經干杯,低頭看了看桌子底下,那三個小孩又在那里向我擠眉弄眼。我一下子明白了,原來是他們做的手腳。

一碗燒酒下肚,我帶來的有些年輕人說話舌頭就開始打卷了,而對方僅僅是臉紅。

幫忙弟兄又在每人面前倒了一碗酒,對方正客端著酒站起來,唱起了古老的歌謠。一張俊臉在酒精的作用下紅得像朵杜鵑花的馬秀拉了拉我,說起來啊,他是在給你敬酒。

哦,我明白了,原來他唱的是彝家的酒令,原來他把我當成了最尊貴的客人。但是我聽不懂彝語,只是微笑著聽他唱完,然后和他把碗碰了,仰頭便干。

對方的人紛紛起立,一齊唱著口令,向我敬酒。看著那一只只滿滿的酒碗和他們嚴肅的表情,我有些猶豫了,問馬秀他們唱的是什么。馬秀輕聲地說:“他們的歌詞大意是你是他們最尊貴的客人,你給他們帶來了希望,孩子們在你的教導下,將成為有用之才,他們用一杯薄酒來感謝你。看來,這碗酒你是賴不掉了,如果不行,我就幫你喝。”

我剛要說話,對方正客說:“曾老師,每個人都有另一半,按我們彝家的規矩,老婆是可以代替老公喝酒的,如果你帶了女朋友來的話……”他的話還沒說完,馬秀就站了起來,說了一句彝語,就來端我的酒碗。我連忙推開她的手說:“我尊敬的彝族同胞們,感謝你們對我的信任和支持,這杯酒,我干!”然后就仰起脖子!

我的慷慨引來了一片掌聲。我偷偷地看了一下,馬雯一臉地迷茫,馬秀卻顯得異常興奮。

干了這一碗,我已經是三碗了,對方每人兩碗,我這邊其他人每人一碗。對方正客一邊招呼我們吃菜,一邊和我們套交情。聽介紹,原來他叫文軍,是文英的叔叔,當了八年兵,轉業在地區行署工作,是個科級干部。

我問文軍在什么部隊當的兵,文軍說在某軍某師某炮團,還說他們師長小時候在這個村呆過三年,他是在他的關心和培養下才提了干的。我一下子熱血沸騰,抱起酒壇自己倒了一碗酒,站起來敬他,以及他們那邊的每一個人。

馬秀也站了起來,剛要伸手來抓我的酒碗,馬雯卻一把把她拉坐下,隨后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差點濺到桌子上。我沒想到馬雯才半斤酒就現場直播了,于是對她說你醉了就先休息吧。文軍也說我們可以打破老規矩,不能喝的就不要勉強,這位妹子還是先去休息吧。

喬保聞聲跑來,招呼她去休息。誰知馬雯擦了擦嘴,抬起頭掃視了大家一眼,推開給她捶背的馬秀,醉眼朦朧地說:“誰說我醉……酒了?”然后騰地站起身來,一把抓起自己的空碗,不由分說地把我碗里的酒倒了一半過去,然后舉了起來,說:“曾老師敬的酒,干啊!”

對方的人興奮起來,都紛紛舉起了酒碗,我們這邊的人卻驚愕地看著她。她橫了他們一眼,說:“還有你們,都跟我倒滿,站起來!”我們這邊的人也紛紛倒滿酒,站了起來,我只好自己把酒補滿,在一陣歡呼聲中,三十二個人一齊舉碗,將五十五度的包谷大曲喝了下去。

這碗燒酒一下肚,我先是感到從喉嚨到胃,都劇烈地辣痛,然后就天旋地轉起來,耳朵里也突突突地打鼓。馬雯吐得更厲害了,對方的兩個女孩連忙扶著她走了出去。

馬秀的臉更加通紅,更加秀麗,顯然也有了幾分酒意,雙手挽住我的左臂,頭靠在我的肩上,忽忽忽的聲音從她那張美麗的小嘴里發了出來,氣流吹在我的脖子上,癢癢的。我心里徒地升起一團烈火,仿佛要將我全部燒燃。她身體燙燙的,顯然火力比我還要猛!

至此,除我之外,雙方每個人至少都喝了一斤多酒。文軍見差不多了,說本來按我們彝家的規矩,還有很多酒要喝,但既然大家都盡興了,就收了吧。這時候,送馬雯出去的那兩個女孩回來了,大家最后喝了一碗主人家的發財酒,就收場了。

在回店子的路上,我走路有些飄飄悠悠,但始終沒有摔倒,也沒有吐。人們都以為我喝了五碗酒,是公斤級的高手。其實,我喝的有一半多是水,真正的公斤級是文軍。

我感覺到,喝了三碗酒的馬秀程度只跟我差不多,但她依然緊緊地挽住我的手臂,一路偏偏倒倒,靠我扶著走。

作為女方家的正客,文軍要送我們回店子。文軍一邊給我們打手電照亮一邊說:“曾老師,沒想到你也是此中豪杰,更沒想到你女朋友也是我們家人。”

哦,原來他不但把我當成了公斤級,還把馬秀當成是我女朋友。我不好辯解,說:“還是文科長你厲害,喝了四碗酒,居然像沒喝一般。”文軍說:“我們家人從小就開始培養酒量,一般的人兩碗酒是隨便可以拿下的,但真正的公斤級是很少的。哦,我們師長比我還厲害,雖然他不是彝族,但三四斤老燒酒醉不倒他,我的酒量還是他培養起來的。”

說著話,店子到了,我的幾個學生便把早已準備好的醒酒湯端了上來。

文軍走了后,我喝了兩碗醒酒湯,身上的燥熱逐漸消退。其他年輕人估計都有些喝高了,紛紛跑到其它房間倒頭便睡。

當我正一口一口地喂馬秀喝醒酒湯的時候,馬雯卻偏偏倒倒地走了進來,圓睜著眼說:“你……你們……這……是什么意思?這……是別人的……家里,不要……亂來!”

我趕緊站起來說:“馬雯,男有男群,女有女伴,你們相互照顧吧。”然后不等她反應過來,便跑回自己兩里外的宿舍睡覺去了。

文家發親的時間是早上八點,我六點就趕到了文家,點齊人馬,在喬保的指揮下開始搬嫁妝。文家是村里的首富,為了這個智障女兒的出嫁,準備得很充分,我帶來的人加上那些送親的,還差點拿不下。

馬雯和馬秀也恢復了各自的美麗,微笑著站在我的身旁,仿佛已經忘記了昨天的一切,倒是我有些不好意思。按當地彝族規矩舉行了發親儀式后,一個馬夫牽出一匹打扮一新的小白馬,送親的兩個女孩和馬雯馬秀將文英扶上了馬背。文英依舊嘻嘻哈哈地笑著,興高采烈地說:“嫁嘍,嫁嘍,嫁人嘍!”

人們的臉上洋溢著各具含義的笑容,主持儀式的喬保吩咐一聲,我們便出發了,媒人和馬夫走在最前面,四個女孩走在馬的兩邊,我和文軍壓陣在后。

到了聾哥家,就完全按當地漢族的規矩進親,但文英卻不按規矩在洞房里乖乖地坐著,而是嘻嘻哈哈,東跑西竄,一邊說:“嫁嘍,嫁嘍,嫁人嘍!”一邊給孩子們分糖,給男人們發香煙,大家也都跟著她傻笑。

聾哥家雖然貧窮,但人緣很好,前來吃喜酒的人很多,他也打扮一新,很有幾分新郎官的樣子,笑迎八方賓客。

我的任務是帶著馬雯和馬秀招待送親客。傍晚時分,在送送親客上路時,文軍說:“曾老師,我們真的很投緣,結婚時記得通知一聲,我一定要來吃你的喜酒!”

謝謝,到時候請你當正客。我一邊回答文軍,一邊忍不住看了馬秀一眼。文軍用彝語向馬秀說了句什么,馬秀的臉隨即放出一種異樣的光芒。我卻有些傷感地說:“只可惜,還不知道丈母娘在哪里呢。”

文軍哈哈大笑,馬秀低下了頭,馬雯卻一臉地興奮。

送走送親客,我也光榮地完成了任務,給聾哥打了聲招呼,便回學校宿舍了。

天漸漸黑了,我正在煤油燈下寫教案,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我這里晚上是很少有人來玩的,因為村民們都不愿來打擾我備課和批改學生作業,于是感到有些意外,便說:“請進。”

推門進來的是馬雯。我驚訝地問:“怎么是你?你朋友呢?”

馬雯打量了一下房間說:“不歡迎嗎?怎么第一句話就問她?是不是……”我趕緊打斷她的話說:“不要想歪了,我本來就不認識她的。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嗎?怎么沒有跟你一起來玩?”

你看你,有客人來都不會招呼坐。哦,我不坐的,也不耽誤你時間,只是想問問,你喜歡她嗎?馬雯笑笑說,露出一本正經的樣子。

你亂說什么?我們才認識,就喜不喜歡的,不怕太草率了?我連忙矢口否認。

如果你真的喜歡她,我就看不起你。

“為什么?”我有些莫名其妙。

“因為她是彝族。”

我怔在那里不說話,馬雯又問你看我們兩個誰漂亮?我說都漂亮。她接著說,在公司我們兩個是出了名的姐妹花,她當班長我當拉長,她的職務比我高一級,但是在愛情方面,我一定要打敗她。我問有把握嗎?她說很有把握,因為我是漢族,她是彝族。

我終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問她們在什么公司上班。

“深圳康威,怎么樣?”馬雯的言語間流露出一種自豪感。我知道那是一個非常著名的大公司,眼前這位從這個小山村里走出去的小女孩,居然在里邊當上了干部,果然有點本事。我不敢小看她了,一本正經地問:“你們多久回去?”

后天我姐出嫁,我姐的事情一過就走。怎么?希望我不要走還是打算跟我走?

我看了看桌上的教案本一眼,沒有回答她。

“我知道了,你舍不得教師這個職務,真沒出息。讓你考慮三天,是走是留,三天后給我答復。”說完,馬雯便轉身走了,沒想到她居然是一個如此古怪的丫頭。

果然第三天晚上,她又光臨了我這間破舊不堪的宿舍,開門見山地問:“考慮好了沒有?是走還是留?”

跟你走有什么好?我好奇地問。

她說,我打聽過了,你教書一個月才兩百多塊錢,而我是九百多,是你的三倍以上。

我說:“光這個?我不走。”她壓低聲音說:“如果跟我走,我嫁給你。”我茫然地搖了搖頭,她又說:“我喜歡你,你走不走?”我說我們才認識幾天,你就說喜歡我,我不相信。她又壓低聲音問:“那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從省城到這里來教書?老實交代,三十多年前因為寫小花牛祭文被打成‘現行反革命、跑到我們村里來躲避了三年的那個少年跟你是什么關系?我爺爺說,你長得很像他。”

“你發什么神經?我到這里來教書是服從國家分配,什么小花牛祭文的,真搞不懂。”

馬雯失望地說:“就連那個在地區當科長的文軍都說你長得很像他,又都姓一樣。對不起,我還以為你真是什么高干子弟呢。嘿嘿,搞暈頭了,對不起啊,一個師長,不,應該是副省長了吧——的孩子,怎么會到這里來教書呢?我也不稀罕你去了,好好教你的書吧,如果真要追馬秀,我倒可以幫忙。不過‘酒后失身,不要當真,一個小學教員,她也不會真放在眼里。”說完,她便轉身走了,看著她美麗的身影消失在朦朧月光下,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

馬雯馬秀動身去深圳的那天晚上,原本打算和我老死不相往來的老寒卻來到了我的宿舍。我感到非常意外,老寒卻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曾老師,那天我那樣做,你不要介意。”

說哪里話,你也沒有指明是我偷了你的雞腿呀。我邊說邊給他泡了杯茶。

誰知一提到雞腿,老寒就來氣,激動地說:“一定是那個懶漢偷的!他媽的小私兒!”我笑了笑,勸他說:“算了吧,誰吃都是吃,吃了又不多長只耳朵。”老寒終于消了氣,溫和地說:“我干女兒叫我來問你喜不喜歡她。”

“她是誰?”我愣了一下,沒想到老寒居然還有個干女兒,于是連忙問。

“喬保的閨女阿香呀。”

提到喬保的閨女,我頓了一下說:“哦,你是說在鎮政府工作的那個阿香,但我們沒有交往呀。”

老寒說:“她是喜歡你的。你看看,我們村里的女孩,就她文化最高,地區財校畢業,應該不錯吧?現在鎮里干部實行包村制,她要我來問你,如果你喜歡她,她就回本村蹲點。”

我有些為難了,只好說工作上的事情讓她自己慎重考慮吧,我想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的。

老寒不大會說話,也不會抽煙,喝了兩杯茶后就回去了,我繼續批改學生作業。

日子在孤寂與平淡中一天天度過,阿香最終還是沒來本村蹲點,馬雯馬秀也同樣沒有回音,大概是我的清高讓我在她們心目中早已淡定出局。在這個山村教學點,除了單純得把我當成圣人的學生們,能夠讓我感動的,就是在月亮特別好的晚上,有人在村前的小山下扯著嗓子唱:“嗚呼,小花牛,自從加入合作社,瘦得皮子包骨頭……”

結婚后,聾哥偶爾也會在星期六下午帶著文英到我的宿舍來玩。有次他上廁所去了,文英對我說:“你聾哥每天晚上都要拿他那東西搞進我的肚子里去,肚子都被他搞大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文英也哈哈大笑,說:“搞得真舒服,你要不要搞,我給你搞。”說著,就要伸手去脫褲子。

我哭笑不得,連忙退了幾步,說:“我不搞我不搞,你還是和聾哥搞吧。”誰知她卻真的一把脫了褲子,嚇得我趕緊逃出門來。在茅房,聾哥聽到聲音提著褲子跑了上來,大罵了一頓,她才很委屈地穿上褲子。

我和聾哥慢慢地喝著小酒,文英在一旁用手抓著花生吃,嚴云卻哼著小調走了進來。兩個月不見,這小子還真變了樣:頭發黃黃的,手上戴著護腕,上身穿著黃馬甲,下身穿著燈籠褲,腳上穿著尖嘴皮鞋,嘴角還叼著根香煙,半瞇著眼,說:“酒喝們你,叫不我都,夠不友朋?”

我聽不懂,放下酒杯問:“什么鳥語?”嚴云自己拉了張凳子坐過來,解釋說:“這是我們的行話,就是‘你們喝酒,都不叫我,夠朋友不?”

我和聾哥哈哈大笑。笑夠了,才給他拿了杯筷,叫他自己倒酒。一杯燒酒下肚,嚴云看了看文英,說:“我們那幫弟兄,誰也不想討老婆,一心只想搞便宜的,被我們看上的女孩,從來沒有一個跑脫過。”見我們都不附和,嚴云又說:“有時候把那些打工妹玩厭了,我們就去花店打雞,并且身上從不帶錢。”

不帶錢怎么搞?聾哥好奇地問。嚴云說賒帳啊,我和聾哥忍不住笑了起來。

嚴云說不要笑,有一次上街,遇到了幾個小姐向我們討債,我們說老板還沒關工資,過幾天再說,干脆左賒右賒,再賒一次,老板關了工資一起付。于是我們便開始講價,她們要三十元一次,我們只肯出五塊錢一次,并說你們那是什么金×銀×?那么貴!她們說你們當成是豬×狗×?那么便宜!

嚴云還未說完,我和聾哥差點笑倒在地。

我問嚴云:“在外面混得那么好,怎么想到回家了?”

嚴云說這個窮山溝誰想回來?我是陪小九員回來解身上的。那個狗日的運氣不好,被公安抓住關了一個月,所以要回來解身上。

解身上也叫做鬼,是當地的一種祛邪儀式。原來小九員進了一個月班房,認為是身上有邪氣,要回家找道士先生解身上。

嚴云又說別以為我是特意來你這里混酒喝,是小九員解身上需要向三十六個姓討錢買紙燒,周圍二十里就你一個人姓曾。我問一個姓要多少錢,嚴云說多少不計,但要是六的倍數,六六大順、月月紅、二十四節氣、三十六天罡、一百單八將都行。

我摸出三塊六毛錢遞給嚴云,他說對著它呵三口氣。

我照做了,嚴云收下錢說:“小九員認為是被你的烏鴉嘴說不好了,他才進班房,幾次要來搞你,被八幺制止了,不然早就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了。”

我哈哈一笑,聾哥氣憤地說:“真沒良心,拿曾老師的三塊六毛錢去做鬼,讓他判個三十六年!”我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嚴云也嘿嘿笑道:“迷信這東西靈個球,別人信我才不信。老曾你不要擔心,我也對小九員說過,如果他要搞你就先搞我。”說完便出門走了。

我沒想到嚴云還有幾分義氣,心里舒坦了些。聾哥問你剛才笑什么?我說我笑你詛咒小九員判三十六年,按我們國家的現行法律,二十年以上就是無期了。

聾哥也笑了笑,說其實八幺那人你說他壞他也很講義氣,你說他不壞他又吃喝嫖賭偷搶騙樣樣都來,這個人哪,有時是菩薩心腸有時又是魔鬼行為。在我家最困難的那幾年,就是因為有他接濟才渡過來的,并且他接濟過的在我們村就有很多家。還有,因為他的存在,這些年方圓幾十里沒有人敢在我們馬山村人的頭上搗亂。

我說所以你才情愿白挨他一槍也不報案?聾哥說也不全是,只是覺得在那件事情上,的確是我太窩囊了。

說下去全是酒話了,再下去我就睡著了,把我吵醒的,是一陣敲門聲。

我醒了過來,聾哥早已帶著文英回去了,屋子里杯盤狼藉,只好瞇著眼睛起來開門,沒想到敲門的竟然是馬秀。我打起精神,將馬秀請了進來。馬秀依然風采照人,看了看我滿桌狼藉的杯盤,便收拾起來。

怎么來了?我有氣無力地問。從公司辭職了,她一邊洗碗一邊回答。馬雯呢?我辭職,她頂了上去。這大山里光蕩蕩的,人人手執窮票,你回來干什么?正因為光蕩蕩的人人手執窮票,我才回來。

這句話讓我感動了。我愣了一下,想起當初馬秀說“一個小學教員,她也不會真放在眼里”的話,說:“我沒想到你會回來的。”

馬雯嘆了口氣,問:“還記得給聾哥接親的那天嗎?”我說怎么不記得?謝謝你,給了我美好的回憶。馬秀笑了一下,洗好碗后坐下說,那天真喝多了,我沒想到你那么能喝,簡直跟我們家人一樣。我說其實那天我喝的前三碗都是水。馬秀笑笑說,其實馬雯和我還有文軍,都知道你打了埋伏,不過你能喝那么多,已經出乎了我們的意料。

我的臉紅了一下,問:“那天你們用彝語說了些什么?”

馬秀的臉也紅了一下,說:“在酒精的作用下,說的那些做的那些都不算數。”頓了頓,她又說:“我隨口亂說的,你別介意,可惜你今天也喝多了,不然我倒想陪你喝醉。”

我頭有些疼,無精打采地說:“今天聾哥來過,真的喝多了。”

“你在這里怎么只交這么一個朋友?”馬秀很是不解。我說人生中只要有一個真正的朋友就不錯了。

沉默了幾分鐘,馬秀問:“聽說縣委組織部正在招考中專班,由縣委黨校培訓,學制兩年,畢業后統一分配到村里任支部書記,享受正式干部待遇,你知道嗎?”

我說知道,不過是有條件的。馬秀說我就是因為這個回來的,也是因為這個來找你的。我們這兩個村,是全鎮最邊遠、最高寒、最落后、最閉塞的行政村,被重重大山與外界隔阻。馬山村有一半是漢族,還要好一點,我們村全是彝族和苗族,更艱苦更貧窮。

我知道他們奢嘎的確比這個村還要閉塞,還要邊遠和落后,并且我們這個村還是他們那個村通往外界的唯一通路,其它三面不是懸崖絕壁就是黑洋大箐。

那里同樣有個教學點,同樣是四個年級兩個老師。一個是老民辦教師,月工資五十七元;一個是馬山村去的代課教師,月工資二十五元。

我們都屬于山外的青林小學,一次學校組織的觀摩活動在奢嘎教學點舉行,我們三個行政村一校四點的三十多個老師集中在那里聽那老民辦教師上課。那是一個姓李的苗族老教師,不會說普通話,說本地漢話還有些打土音,把“圓”說成“云”,把“情”說成“錢”,把“愛情”說成“愛錢”,“李尋歡”說成“李尋荒”。

李老師教書別出心裁:

“zh——āng——張,小軍家公公姓張的張。”

“wū——烏——烏木老巴斗的烏。”

他在上面上課,我們在下面笑得前仰后合。

就那次觀摩課,我才見識了生字還有這么教的;也就是那次觀摩課,我才去了奢嘎村,才知道就在我身邊,還有生存環境這么惡劣的地方:全村六百多口人,全部居住在一條海拔兩千多米的光溜溜的大山梁上,一排一排盡是低矮的土墻房,甚至有些連土墻都沒有,墻壁都是用高粱桿和包谷草扎成的,整個房子又小又矮,上了四十歲的人,不論是苗族還是彝族,幾乎都不會說漢話。

我也真沒想到,這么閉塞這么落后的一個少數民族村寨,居然還有馬秀這樣天生麗質的女孩,居然還在全國電信行業中手屈一指的企業里當上了班長,現在居然放棄名企高薪回來了,要知道那個班長的工資收入是我這個山村教師的五倍,是那些老民辦教師的三十倍,是代課教師們的五十倍。

你是黨員嗎?我有些迷茫,也有些感動地問。是。馬秀點點頭說。

什么文化?

初中。我們村歷史以來就我文化最高。

我梳理了一下思緒,說:“黨校是黨培養干部的學校,一般是由組織部招生,縣委黨校是要支部書記以上才有資格進。我從報紙上看了,在省委省政府的支持下,縣委決定在縣委黨校辦個中專班,培養我縣第一批具有中專文化享受國家正式干部待遇的村支部書記,分配到全縣最貧困的行政村去,帶領村民們脫貧致富,五年后再將他們逐步充實到鄉鎮或調到機關。招生條件和程序是這樣的:黨員、初中或初中以上文化、鄉鎮黨委推薦、公安政審和組織部考察合格、筆試(考語文、數學、政治)、面試、體檢、已婚的還要出具計生證明。”

馬秀說:“我是從馬雯那里得到信息才辭職回來的。現在離考試只有半個多月了,不知還能不能報名,也不知能不能考得上,所以才來找你。如果你幫不上忙,我再去地區找文軍。”

我考慮了好半天才問:“你的黨組織遷轉手續辦了嗎?”她說辦了,也帶來了。

我說你不用去找文軍了,報名的事就交給我去辦吧,你安心復習,準備考試。馬秀很是感動,連忙從包里掏出一個密封的信封交給我。

我說現在是下午三點,去縣城還來得及。后天要上課,我要在明天之內幫你把所有的報名手續全部辦好,雖然星期天不好辦事,但我有辦法。

馬秀連聲道謝,我趕緊收拾了一下。出了教學點,我們便分手了,馬秀回家,我步履漂浮地走了十多里山路,終于趕上鎮上開往縣城的最后一班車。

兩個星期后,放暑假了,我準備離開小村回家。馬秀開考的日子也快到了,背著包前來為我送行,有些依戀地說:“要不是為了考試,我陪你醉一次。說真的,我長這么大,還沒醉過幾次。哦,實話告訴我,你真沒女朋友嗎?”

我做了個鬼臉說:“哎,我丈母娘還沒懷孕呢。”

馬秀的臉紅紅的,打了我一下,說再不許你說這種話,流氓!我一本正經地說我雖然不怎么樣,但來提親的人還真有好幾個哩。馬秀嘆了口氣說,都是窮怕了的緣故,馬雯發誓,要么嫁豪門公子,要么嫁高干子弟,至少,也要裹個小老板。

我心里一沉,淡淡地說:“我早就知道了。”

能不能讓我考完再走?馬秀有些憂郁地問。我想了一下說,你是后天開始考試,我可以到縣城小住幾天,讓你考好再走。她連忙興奮地說,好的,考完試我陪你醉一次!我說我父親是個十足的酒鬼,絕對的公斤級,但我卻不喜歡喝酒。

馬秀有些失望,淡淡地說:“那我們什么時候動身去縣城?我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如果可以的話,今天就到縣城住下來,明天放松一天。”

我問,你還要回家帶東西嗎?她說不用了,該帶的我都帶了,我一是來送你,二是去趕考。我說好,我們這就動身吧。

當我背著行李走出宿舍時,所有學生已經在教學點的小操場上列隊等候多時了。已經來這里教書三年了,整整六個學期,每個寒暑假他們都要為我舉行歡送儀式。

我一邊向他們微笑著揮手,一邊向外走去,說:“同學們再見。”馬秀跟在我的身后,也瀟灑地揮著手說:“同學們再見。”孩子們一齊揮手,齊聲喊道:“老師,再見!”

我看了看馬秀一眼,她卻朝我做了個鬼臉。

我們走出了很遠,孩子們還在操場上站著,目送我們遠去。馬秀說:“你在村里威信很高。”我說我從來沒有注意到,只是覺得村民們太淳樸了,跟他們生活在一起很幸福。馬秀問有一天你會離開這座大山,離開這個小村,離開這個只有兩個班的教學點嗎?我嘆了口氣說,會的,但是,一輩子,我都不會忘記這個小村,還有……

還有什么?馬秀輕輕地問。

還有那次接親的經歷。

馬秀黯然,不再說話。兩個小時后,我們終于在離小村十多里的山間公路上攔到了從鎮上開往縣城的班車,整整兩個多小時車程,才到縣城。下了車,她問我們住哪家賓館,開什么樣的房間?我說你自己住吧,我住叔叔家。

馬秀的臉上掠過一絲陰郁,問:“你在縣城還有個叔叔?”我說是的,她說那你得陪我去找賓館。我點頭答應。

我們在逢源賓館給馬秀開了個單人房間,然后到外面的餐館吃了午飯,看看天還早,便來到縣城里的小公園。這是一個中等縣城,公園也很小。馬秀說:“我估計,我這次能夠順利參加考試,一定是你叔叔幫的大忙,我想,不管能不能考上,都應該去感謝他。”

我說你說對了,你報名的時候已經晚了,但當我說了你們村以及你的情況后,我叔叔的確幫了大忙,但你不要去感謝他,他也不需要。馬秀想了一下說不行,不去向他道聲謝,我心里總過意不去。我說你真的不要去,那樣他會很不高興的。

“你叔叔的脾氣是不是很壞?那我不去感謝他,就當是你的朋友,是他的晚輩,去看望他好嗎?”馬秀的想法合情合理,我再不好拒絕,于是說:“但你千萬不要說感謝他的話,也千萬不要透露你是來趕考的,我就說你是我的同事好了。不瞞你說,我這個叔叔的脾氣雖然沒有我老爸怪,但也是夠怪的了,我從來都不敢帶人去他家。”

“還真有這樣怪的人?我不相信!”馬秀做了個鬼臉,我只好嘿嘿地笑。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們離開小公園,買了些水果,往我叔叔家走去。馬秀說到人家吃飯不方便,我們先吃了晚飯再去吧。我說不,要上他家吃,如果不在他家吃晚飯,如果讓他發現我們是吃了再去的,我就要挨罵。呆會吃飯的時候,你要盡量地多吃,越狼吞虎咽越好,你吃得越多,他越高興。

馬秀哈哈大笑說:“你這個叔叔真怪,怎么性格跟我們家人一樣?”我也笑笑說:“我叔叔很草根的,大老粗一個,不過人很好,除了壞人跟什么人都和得來。”

七彎八拐,我們終于來到了叔叔家,叔叔正在客廳洗菜,剛要教訓我,看見我身后的馬秀,先是一愣,然后臉上堆滿笑容,放下手里的菜招呼馬秀。

馬秀見狀,連忙上前替他洗起菜來,正在房間里寫作業的堂妹也趕緊跑了出來。叔叔有些不好意思,我說:“叔,讓她干吧,她是我——同學。”我想說同事的,但卻說成了同學。

叔叔愛好文學。我和叔叔坐在沙發上談文學,馬秀和堂妹一起燒菜做飯。

吃飯時,馬秀果然很聽話,雖然沒有狼吞虎咽,但還是盡情發揮了。

叔叔興致很好,說:“這丫頭好,又勤快,又大方,又漂亮。”直把馬秀贊得臉蛋紅紅的,低著頭不敢說話。叔叔繼續說:“你們到叔叔家來,拿起就吃,拿起就做,就跟自己家里一樣。”

顯然,叔叔已經把馬秀當成是我女朋友了,我有些不自然,馬秀更是羞紅了臉。

吃好飯,坐了一會,馬秀提出要回賓館。這次,叔叔居然沒有強迫我在他家睡,而是笑笑,說:“那你們就早點回去休息吧。”

離開叔叔家,走在光線并不好的大街上,馬秀說你叔叔真是個耿直人。我說是啊,但他居然把你當成是我女朋友了。她說能做這樣長輩的侄媳婦,是件好事情。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一路無話。

回到賓館,我說:“我開房間去。”馬秀拉住我說:“不用花錢了。”我尷尬地問:“這怎么行?”她拿一個枕頭放在床的中間,說:“怎么不行?一人一邊。”

我愣了一下,便進衛生間洗澡去了。

再次回到馬山村,馬秀已經到縣委黨校讀書去了。

那個學期開始實行雙休,開學后第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我正在煤油燈下看書,馬秀卻來到了我的宿舍。

不是讀書去了嗎?怎么又來了?我有些不解地問。她說縣城又不遠,星期五全班同學都回家。我又問:“聽說以前你們那個公司只招高中以上文化的女孩,你才初中文化,怎么能進去?”馬秀愣了一下,臉色隨即凝重起來。

“對不起,我不應該問這個問題。”我有些愧疚地說。馬秀抬起頭,笑了一下,笑容很勉強,好大會才說:“你說,時間能沖淡一切,洗刷一切嗎?”

這還真是個問題。見我半天不說話,她又說:“上次在縣城,你說只要我考上黨校,就陪我喝醉,你不會不講信用吧?”

你真的想醉?

酒逢知己千杯少,你說,我是你的知己嗎?是你的紅顏知己嗎?

見我又不說話了,她又無限憂郁地說:“我就知道,我家很窮,我又才初中文化,你是大城市來的,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我看了一眼楚楚可憐的她,終于痛下決心說:“你說什么?我真的很討厭喝酒的,但是,為了實踐自己的諾言,今天就陪你醉一次。”說完,我從櫥柜里拿出四瓶酒,往桌上一放,問:“四瓶,夠了嗎?”

看著桌上的四瓶酒,馬秀吃驚得瞪大了眼睛:“啊,這么高貴的酒,哪里來的?”我說是從家里為你帶來的,確切地說,是從家里為你偷來的。

馬秀一臉興奮,隨即打開了一瓶,整個屋里都飄滿了酒香。我拿出了兩只杯子,她把鼻子對著瓶口聞了聞,我說:“不用聞了,絕對是真的。”

馬秀向我做了個鬼臉。我一邊倒酒一邊說:“我爸是個高級酒鬼,所以,雖然他酒量很大,但卻很少喝酒,沒有適當的場合和氣氛,他一般是滴酒不沾的,如果他認為沒有喝酒的必要,你就是把英國白蘭地、法國威士忌和中國茅臺都一齊拿上來,他也毫不動心。所以,我老爸雖然是個大酒鬼,但我們還是很欣賞他的酒風的。”

“你爸爸真是個怪人。”馬秀看著我,紅潤的臉上盛開艷麗的花朵,眼里吹著縷縷春風,有些羨慕又有些不著邊際地說。我倒好酒,舉起杯子說:“山村美酒夜光杯,今天我就舍命陪佳人,不醉不罷休。”馬秀也興奮地舉起杯子,輕啟朱唇:“為了你盡快調走,為了我早日完成心愿,我們干杯。”

也許是酒太好的緣故,不知不覺,四瓶茅臺被我們拿下了三瓶。漸漸地,我開始天旋地轉,人也燥熱起來,給聾哥接親那晚的場景又飄搖而至。馬秀軟軟地靠在我的懷里,她的臉紅紅的,像蘋果,像杜鵑,像桃花,像玫瑰,像……我想不出那么多可以比喻的東西,突然心里有了一種想親她的沖動。

她的眼神告訴我,她也有這種沖動,并且比我更加強烈,并且渴盼已久!我強烈地忍受著全身烈火一樣的焚燒,左手攬著她柔嫩的肩背,右手又去拿酒。她卷著舌說:“不……不……喝了,這瓶……留……留給我……爸吧,他也……也也也也是個……酒鬼。”

我停了下來,靜靜地看著她美麗的臉,終于讀懂了一個詞:風情萬種!就在那一刻,我沖破重重封鎖,吻了下去。就在我吻下去的那一瞬間,她閉上眼睛,柔潤的嘴唇卻迎了上來。于是,天地融為一體,我們融為一體。

第二天早上,酒已經醒了,看著躺在旁邊的她,回想起昨晚發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場夢。

馬秀轉過身來,有些傷感地說:“你應該知道,我不是處女。”

我淡淡地說:“知道。”

她問傷心嗎?你有處女情結嗎?我說有什么好傷心的?都什么年代了,我可沒有封建思想。她說我是喜歡你的,不要你負任何責任。

我坐了起來。她也坐了起來,說:“一個女孩,一個沒有文憑的女孩,一個肩負著全家生活重擔與為母治病的山村女孩在外面打拼,你以為容易嗎?所以,一到深圳,我就不是處女了,馬雯也一樣。”

我靜靜地聽著,馬秀繼續說:“現在我媽的病好了,妹妹也打工一年多了,我也有了些積蓄,才想到回來讀書。還好,讀黨校是不要錢的,每個月還有補助。”

見我半天沒反應,她推了我一下,不高興地問:“你在聽沒有?”我說在聽呀,她繼續說:“我不是高尚的人,但我有一個想法,黨校畢業后,我要改變我們村的生存環境,至少,要讓我們村的女孩出去打工,不要像我一樣被迫失去……”說著說著,馬秀竟然哭了。

我把她攬進懷里,為她擦著眼淚,自己心里也酸酸的,想哭。馬秀伏在我的懷里,漸漸止了哭泣,看著我說:“我是愛你的,不然我也下不了決心回來。可是在縣城賓館里的那三天,你居然碰都不碰我。你說,你心里有我嗎。”

見我一臉的茫然,馬秀坐起來說:“你不要難過,我雖然愛你,喜歡你,但并沒打算一定要嫁你,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負擔。”說著說著,她突然提起一只空酒瓶,使勁地砸在桌子上,發出了清脆的爆裂聲。

我猛地一驚,回過神來,問:“你砸它干嘛?”她憤恨地說:“都怪這酒!”我連忙說:“不,是怪我,怪我有心沒膽。”

馬秀欣喜地放下手里的半只酒瓶,搖著我的雙肩說:“是嗎?其實你在心里是喜歡我的嗎?”我點了點頭,她突然在我的臉上、脖子上狂吻起來,我也應和著她的動作。

我們終于又融合在一起,這次與酒無關。

馬山村的村民們終于知道了我與奢嘎村打工回來讀黨校的彝族女孩馬秀談戀愛,說什么的都有。出于對我的關心,一天晚上,喬保來問我:“你跟那彝家婆是玩真的還是玩假的?”

我說是玩真的,他說打工打工,出去找老公,打上半年工的女孩就不是女孩了,你真的要?

我猶豫了一下,問:“這個重要嗎?”

喬保說:“重不重要隨在你,我只是在為你惋惜,大家都在為你惋惜。一、那是打過工的;二、那是彝族;三、她爹是個酒瘋子;四、她媽是個瞎子;五、那人不正規……”

什么我都可以接受,什么我都可以不在乎,但“那人不正規”幾個字卻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突然間,我心里比鬼抓還難受,說:“喬叔,不要說了。”

喬保笑了笑,說:“好,不說了,按我想,你盡快和她斷絕關系算了。”

第二天晚上,老寒又大駕光臨,一邊喝茶一邊說:“我是個爛爛人,但也無事不登三寶殿,還是為我的干女兒提親來的。她聽說你和那個馬秀攪在一起,肺都要氣炸了。”

我說她氣干嘛,又不關她事。老寒說你說得好簡單,你是她看上的。

我忍不住笑了笑,問:“她還怎么說?”

老寒跟我玩起了花招,故意答非所問:“上次包村她沒來,這次她主動要求來了,不但要搞好計劃生育,還要拉自來水、拉電。”我說這小丫頭口氣不小啊!他說別小看我干女兒。你也是,好的不要,要那個破貨!

我臉上發燒,吶吶的說不出話來。老寒見達到目的,微笑著走了。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看見住在學校隔壁村委會里的那個包村干部背著行李黯然離去。我想,這小子來了半年,只知道喝酒泡妞,一事無成,去了也好,免得礙眼。

中午快休息時,村長馬漢來通知:“你們下午不用上課了,鎮上來包村的干部要開會,你們兩個老師都得參加,時間是下午兩點。”

我說我們教我們的書,不去有什么關系?馬漢說關系可大呢,關系到我們村的發展大計。他還說那包村干部是本村出去的阿香,剛剛當上鎮文化站長,全村除了文軍就她職務最高了,現在兼任本村支部書記,老支書改任副支部書記。

我不由得有些心動,想了想說:“好嘛,就讓學生自習,我們去聽一下。”但對于阿香,我僅僅是認識,還沒有正式交往過。自從老寒來對我說過那事后,我們都盡量避著對方。

下午兩點,我和劉老師準時到達村委會辦公室,阿香、老支書、村長馬漢、煤老板文山(文英的父親)及八個村民小組長和其他村兩委委員、團干、婦干、民兵連長等二十來人都已經坐在那里,喬保也在座。

坐在正中位置上的是清清秀秀的阿香,雖然穿著打扮沒有馬雯馬秀時尚,但卻流露出一種她們所無法比擬的氣質。看見我走了進來,她眼里光芒一閃,隨即臉紅了紅,一邊躲避著我的目光,一邊慌亂地理了理頭發,然后開始主持會議。

阿香說:“大家都到齊了,我們就開會吧。我首先通報一下鎮黨委關于我們村領導班子調整的決定:為盡快改變我村貧窮落后的面貌,鎮黨委經研究決定,由我兼任本村黨支部書記,老支書改任副支部書記,喬保擔任村統計員,文山擔任村委會科技副主任,免去張古元村委會科技副主任和統計員職務。”

大家鼓掌。阿香又說:“新的村領導班子成立了,我們要重新組織開展工作。我的兼職期限是一年,一年之內,我的目標是計劃生育完成率百分之一百,公糧提留完成率百分之一百,此外還要爭取一千畝的土地改良項目。三年前我一參加工作就開始申報的飲水和照明工程一定要在今年之內批下來,否則在座的每一位都對不起全村八百多父老鄉親!”

本來,我對阿香多少是有些輕視之心的,認為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孩,能有多大能耐?但一看她召集和主持的這個會議,真有些不簡單,是那些普通包村干部所無法比擬的,心里就對她產生了敬佩之心,知道她能當上站長的確不是偶然,并且還認為,她目前的水平,可以當副鎮長了。

阿香頓了頓,接著說:“大話好話我就不多說了,大家干實事吧,我雖然是鎮文化站長,但已經在領導面前表過態了,三分之二時間在村里,三分之一時間在鎮上,希望你們各位,經常在外面跑的、包工程的、開礦的等等,都把心收回來,既然已經擔任了這個職務,就應該擔當起責任,不要辜負了黨和群眾的希望。下面我們分工:馬漢有包工經驗,主要負責飲水工程;喬保經常在外面跑,見多識廣,人緣也好,就負責土地改良項目和照明工程;文山是村里唯一的煤老板,這集資的事情就交給你去辦;計劃生育公糧提留等工作,由老支書負責,其他村干組干積極配合以上同志的工作,誰不能履行職務,就主動提出來。”

大家紛紛點頭。阿香說:“今天的會議,我把學校的兩位老師也請來了。劉老師同時也是村黨支委委員,我們在座的有一半以上是他學生,德高望重,我想請他兼管村帳務,大家有沒有意見?”

眾人紛紛鼓掌通過。阿香看了看我,又說:“還有曾老師,雖然是城市戶口,但是在我們村工作,又是名牌大學的本科畢業生,本來是教高中的材料,卻志愿申請到我們村來支教。曾老師文化高,知識淵博,又是黨員,我想請他當村兩委顧問。”

一直以來,村民們都以為我是一名正常分配來的中等師范畢業生,現在聽阿香一介紹,大家先是一愣,然后紛紛鼓掌。

我只好站了起來,向大家施禮道:“既然大家如此信任,我就兼這份工作吧。”

阿香說:“顧問顧問,你不要不顧不問。我們村是全縣八個最邊遠最落后的特別貧困村之一,的確很需要你的幫助。”

我當即表態:“力所能及,全力以赴。”

阿香滿意地點點頭,說:“這就是今天開會的主要內容,至于具體工作怎么開展,我會分別找大家探討。一句話,我們一窮二白,除了公糧提留計劃生育要自己完成外,其他的主要是跑政府部門要錢。但我們也不能眼睜睜地望著國家,自己也要主動集資。下面就不耽誤大家時間了,會議到此結束。順便通知一下,我參加工作三年,今天第一次回本村工作,想請大家吃頓飯,就直接去我家吧。請!”

整個會議才用了半個多小時,我要回學校上課,阿香說:“你來本村三年多,從來沒有去過我家,今天你一定要去。”于是,她便叫劉老師回去上課,拖著我跟他們一起上她家去。

到了阿香家,才知道她家是做好準備的,直接坐上座位就開飯。老寒也來了,穿著阿香買給他的一件新西裝,有些不倫不類。

阿香笑靨如花,一個一個地挨著敬酒,此時我才發現,其實她比馬雯馬秀漂亮多了,也清純多了,臉上和眉宇間有著一種動人的光暈。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開始想馬秀了。我不知道她以前曾經睡過誰誰,但現在,她是我的女人,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女人。我不知道我是她的第幾個男人,但她卻是我的第一個女人。我不能也不敢想別人,我只能想她。哦,又是星期五了,她今天應該會回來吧?

阿香端著酒來到我面前。此刻的我們,經過半天的磨合,已經沒有了羞澀。她一個一個地敬酒,雖然用的是一只小巧玲瓏的杯子,但是至少也有八錢。我是她所敬的第二十個人,二十杯酒,已經是斤半以上了,我沒想到她居然這么能喝。

我站了起來,輕聲地說:“喝酒對身體不好,你少喝點。”

阿香愣了一下,我看見她的眼里流露出幾分激動,幾分感動,又有幾分柔情。我心里一蕩,突然覺得,似乎這女孩才是我冥冥中注定的情感歸宿!

阿香依舊笑靨如花,向我舉杯,但我明顯看出,她有些不勝酒力了。我右手端起酒碗,向她碰了過去,然后左手迅速伸出,輕輕地按了按她的手指,她杯里的酒就全流進了我的碗里。我一口干了,阿香靜靜地看著我,然后說了聲:“謝謝。”

這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夕陽西下時,其他人繼續劃拳,我悄悄地、偏偏倒倒地離開阿香家,朝教學點走去。阿香跟了上來,扶著我說:“我送你回去。”

我想掙開她的手,卻沒有掙開,有些口齒不清地說:“到村里搞工作不容易,大哥耍得好,全靠小弟兄,你去招呼好他們,你的成敗就在他們身上。”

“不,我要送你回去,你是為我喝醉的,我不能讓你出事。”阿香固執地說,我心里一陣感動,一陣溫暖。的確,我是為她喝醉的,后來那些村干組干輪流向她敬的酒,基本都被我解決了。我盡量的控制著自己,不要倒下,更不要吐,一切都等回去再說,我要維護在村里在學生們心目中的形象。

我腦袋里不但“嗡嗡”地叫著,還“突突”地跳著,一條路變成了兩條路,一個石頭變成了兩個石頭。我喝醉了,真的喝醉了,但心里始終明明白白。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那些喝醉了酒亂來的人,只不過是借酒壯膽借酒遮臉而已。

走了幾步,我拼命地掙脫阿香的手,說還是自己走吧,我能走。于是,我就高一腳低一腳地跳著迪斯科,阿香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

已經立秋了,氣候開始變涼,鎮上以及鎮上周圍的河谷地帶已經開始收割莊稼,但山里還不到時候,至少還要半個月。

阿香家離教學點足足三里路,一口清風吹來,我貪婪地張開嘴,肚里的東西卻差點全涌了出來。我趕緊閉上嘴,強咽下去,突然一陣暈旋,差點倒地。此刻,我才發覺三里路竟然那般遙遠。

好不容易,我們才回到我的宿舍。我往床上一坐,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聲吐了出來。阿香連忙扶著我的肩,拍著我的背,輕聲地說:“吐吧,吐吧,吐了就好了。”

吐啊,吐啊,吐得我先是頭痛,然后是喉嚨痛,最后是肚子跟著痛。吐夠了,也好多了,扶我躺下,阿香就出去了。不知過了多久,當阿香再次出現在我視線里時,房間里朦朦朧朧,一燈如豆。

阿香扶我起來,說:“我弄來了醒酒湯,喂你喝吧。”

我說:“不用。”然后端起碗,一口氣喝了下去。的確,喝醒酒湯比喝酒痛快多了。

我肚里的酒被吐了一半多,加上在醒酒湯的作用下,已經散發得差不多了,靜靜地躺在床上,只是頭依然痛,肚子里空蕩蕩的,“嘩啦啦”地響。

阿香幫我把房間清掃干凈,然后就叮叮當當地為我煎荷包蛋。吃了東西后,我感覺舒服多了,只是頭依然在痛。

突然門開了,馬秀走了進來,一眼看見阿香,臉色變得慘白。我連忙說:“我今天喝多了,喬——喬——喬站長送我回來。”

馬秀漸漸恢復常態,看著阿香“嘿嘿”地笑,說:“阿香,謝謝你,我回來了,讓我照顧他吧,你可以回去了。”

阿香默默走了出去,消失在朦朧月光下。馬秀關上門,寒著臉問我:“你們發生了沒有?”我假裝不懂,一臉茫然地問:“發生了什么?”馬秀突然又笑了,說:“讓我好好檢查。”然后就將我按倒在床。

我已經沒力氣了,只好任憑她擺布。

第二天早上,我全身有些酥軟,馬秀做好早餐,一邊喂我一邊說:“班里成立了黨支部,我當支部書記。哦,我終于知道你叔叔的身份了,怪不得我報名晚了,還那么順利。”

我笑了笑,說:“參加考試的五百多人幾乎都是高中生,但你來自全縣最邊遠最落后最貧窮的純少數民族村寨,情況特殊,可以說是特招的。但我叔叔最討厭別人去打擾他,即使知道了他的身份,也不要表現出來,裝著不知道。”

馬秀說:“知道了。但是,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家庭情況。比如你爸爸媽媽是做什么的,你兄弟姐妹幾個,還有你什么時候帶我去見他們。哦,其實那天文軍是對我說,你很像一個人。”

我說:“天下長相相似的人多的是,不要聽他瞎說。到時候,一定會讓你知道的。在未離開這個教學點之前,我不會帶你去的。哦,那時候你應該畢業了,是一名正式的國家干部了。”

正說著,有人敲門。進來的是阿香。阿香避開馬秀的目光,有些慌亂地對我說:“曾老師,你是村顧問,我來向你報告一件事情:八幺他們全被抓了,涉黑,估計要重判。”

我點了點頭,說早就預料到了。阿香又說:“我在鎮上讀初中時,經常被一幫小流氓欺負,是八幺幫我教訓了他們,我才安心地讀完初中,考上中專;還有,我在地區財校讀書時,差點被人強奸了,也是八幺救了我。”

我說他這人呀,真的說不清楚。阿香這才進入正題:“還有一件事情,我今天要去縣里跑引水工程,你不要不顧不問。”

馬秀放下碗,警惕地看著阿香。

我問你要我做什么?阿香說我要你陪我去,我一個女孩,有些事情不方便。

我看看馬秀,有些為難。突然,我看見馬漢、老支書等都站在門外,于是說:“都進來吧。”

馬漢和老支書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走了進來,我指著包問:“這是什么?”

老支書說:“現在是煙搭橋酒開路的年代,我們村窮,所以這工程才一直被拖了下來。電點不點都無所謂,只是天天到十里外排隊背水,這日子真太難熬了。”

是的,太難熬了,三年多來,我每天都要花兩三個小時去背水。才三年,我就背怕了,而他們,祖祖輩輩就這樣地背著。我理解他們,于是說:“好,我去,今天恰好是縣委書記接待日,也許能幫上一些忙。先說,這都是些什么?”

老支書說:“這是我們全村收集的野生天麻和野生竹蓀,各五十斤,你們也不好空手去辦事,把它帶去送給領導們,讓他們看顧看顧。”

我說去跑腿求情都可以,行賄可不行。阿香說,這是全村老百姓的心意。我正色道:“阿香,你是國家干部,不應該代表村民們去行賄。”阿香低著頭,有些委屈。

我問:“縣委書記簽了字工程就可以啟動了嗎?”

阿香點了點頭。我說:“好,我去!但是,我不會帶東西去。”

老支書和馬漢叫道:“曾老師,你……”

我知道他們想說什么,于是制止了。馬秀問:“你跟她去縣城,我呢?”我說隨便,你要回家看看就去,不去就跟我們一起走。馬秀想了一下說:“既然回來了,我就回家看看,你們先走吧,我明天再去。”

在大家送別的目光中,我和阿香走上了通往山外的路。正走著,路邊一個割草的小伙唱道:

割草要割林林腳,連妹要連彝家婆。

不貪一樣貪一樣,貪她長衣好蓋腳。

當地彝族婦女一般都穿藍色長衣,我和阿香不禁相視一笑。

中午,到了縣城,吃了飯后,我和阿香來到縣委大院。雖然是星期六,但正值書記接待日,院子里人很多,都排著隊。我叫阿香在旁邊休息,我去排隊。兩個多小時后,終于輪到我了,我向阿香招了招手,然后在一個工作人員的指引下,我們來到了書記接待室。

每個被接待人員只有十五分鐘時間,我們要在十五分鐘內把事情辦好。

走進書記接待室,書記看見是我,愣了一下,然后招呼我們坐下,說:“先簡單介紹情況,然后再說說要求。”我推了推阿香,阿香站了起來。書記親切地擺擺手,微笑著說:“坐下說。”

阿香從包里掏出一疊文件,說:“我是雨朵鎮馬山村的支部書記,來請領導簽字。”書記接過文件,打量著阿香,說:“你不是雨朵鎮的文化站長喬香同志嗎?我們已經是第三次見面了。”

阿香露出欣喜的神色,連忙激動地說:“謝謝領導,謝謝您還記得我。”書記哈哈一笑,說:“你這個小姑娘,酒量還可以,工作做得更不錯,是個人才,我怎么記不得?”

書記說完,迅速地翻看著那些文件,臉色凝重地說:“這個事情去年我去省委黨校之前就已經安排過了,誰知學習半年回來,才知道指標又被批給別的村了,哎,又給你們耽誤了一年。哦,你回去幫我給你們鎮長和書記說,把奢嘎村的情況寫份報告上來,親自交給我。”

阿香一個勁地點頭。書記鄭重地,一份一份地簽著字,簽完了,交給阿香,說:“政府只能解決必須的那部分款項,其它的要靠大家想辦法,以工代賑。好好地發動群眾吧,群眾的力量是最偉大的。”阿香激動地點著頭,我看見她幾乎要千恩萬謝。

出了書記接待室,我看了看時間,才十分鐘!整個過程,才十分鐘!出了縣委大院,阿香一份一份地看著書記簽署的文件,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阿香,你怎么啦?我心里發酸地問。簽了,全簽了,連土地改良項目都簽了,我沒想到會這么順利的。阿香仿佛沒有聽見我的問話,只顧自言自語。

轉了兩個彎,遠離了縣委大院,我再問:“以前來過嗎?”

飲水工程,老支書已經跑了整整五年了。阿香嘆了口氣說。

剛才書記也說了,政府只能解決必要的部分資金,其它的要自己解決。

“我的父老鄉親們也僅僅只需要這部分資金,沒有這點資金,他們就算全身是勁也沒地方使。你看著,我們整個村馬上就要天翻地覆了。”阿香無比興奮,充滿壯志豪情。我不再說話,但心里卻跟她一樣地興奮,一樣地激動。我來支教的目的,也是為了改變這個村呀。

阿香忙著要將這個好消息帶回村里,我說:“我有個叔叔在縣城工作,我晚上要去看他,你先回去吧。”

“不,我們一起來的,我怎么好一個人先回去?我等你。”見阿香態度如此堅決,我只好說好吧,你先住下來吧。她說我在縣城有個女同學,我找她玩去。哦,你叔叔家有電話嗎?

給她寫下叔叔家的電話,我們便分手了。轉了兩個彎,我知道此時叔叔肯定不在家,于是便走進新華書店看書。天黑了,我才走出書店朝叔叔家走去。開門的是正在上高中的堂妹。

“哥,你怎么才來?有個女孩已經打過好幾個電話找你了。”堂妹正說著,電話又響了,連忙跑去接電話,然后叫道:“哥,你的電話。”

電話果然是阿香打的,焦急地問我怎么現在才接電話,聽口音,她差點哭了。我一邊安慰一邊問她現在在哪里,她說在車站旁邊打公用電話。我愧疚地說:“對不起阿香,我叔叔還沒回來,要不你到附近找家賓館住下。”

剛剛安頓好阿香,叔叔就回來了,然后堂妹就擺上桌子吃飯。

在一個小鎮上開店的嬸嬸也回來了。叔叔很好酒,但一般家里來了客人,是不喝的,今天我沒帶人來,他便吩咐堂妹拿來一瓶酒,自個喝了起來。他從來不讓我喝酒。

叔叔喜歡喝大口酒,才幾下,一瓶老白干就全被拿下。叔叔喝酒很上臉,臉一紅話就多。只見他放下酒瓶,端起飯碗,嚴肅地問:“前次跟你來的那個女孩,真是你同學?”

我臉一紅,膽怯地說不是。叔叔厲聲喝道:“狗日的還想騙老子,學不老實了。”頓了一下又說:“你爸爸可是把你交給了我,你跟老子說實話,你跟她怎么樣了,是不是睡在一起了?”

我看看嬸嬸,又看看堂妹,紅著臉,不敢說話。嬸嬸連忙拉了拉叔叔的衣服說:“你是不是喝多了?是不是發酒瘋了?孩子都二十多歲了,也該談情說愛了呀。”

叔叔大聲地吼道:“找對象談戀愛老子不反對,但要看是什么對象。”

見叔叔真的生氣了,嬸嬸也軟了下來,問我:“那女的如何?”

我剛要開口,叔叔說:“如何?是個妖精!”

見我一句話都不敢說,叔叔緩和了一下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那樣的女孩,趕快收手,不然你是知道老子脾氣的。”

嬸嬸再問:“那到底是個什么人?”我說是縣委黨校中專班的支部書記,彝族。嬸嬸剛要說話,叔叔說其它先不要說,光她是個彝族,你就不應該跟她搞在一起。

叔叔,這是不是民族歧視?我茫然地問。叔叔說我可沒那個思想。但是你要想清楚,就算她是個正經人,可那民族基因,是要遺傳給下一代的呀,跟她結婚,下一代就是彝族了!

嬸嬸才不管彝族不彝族,她關心的是人品,于是問:“那女孩有點非凡?”

叔叔氣憤地說:“豈止是非凡?簡直是是無法無天!”

我不知道馬秀是哪里得罪了叔叔,不敢答腔。這時,電話又響了,堂妹提起話筒聽了一下,就叫我接電話。電話是阿香打來的,告訴我她住的賓館和房間。

我坐回沙發,叔叔問是不是那個小妖精打的,我說不是。叔叔說:“不是就好。聽老子的話,盡快跟那個什么秀的一刀兩斷,男子漢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不然你以后會后悔。”

我埋著頭,不敢說話。由于氣氛不太好,叔叔沒跟我聊文學,而是洗腳睡了。

阿香再打電話來,我只好實話說,必須要在叔叔家睡,第二天去找她。

十一

三個項目成功地批了下來的消息傳到村里,八個莊子都沸騰了,大家舉杯相慶。大家都沒想到,奮斗了多年的項目,一下子全都批下來了,雖然資金很有限但還是很興奮。

我和阿香與劉老師仔仔細細地算過了,飲水工程的款,僅僅只夠買從十多里外的水源處到各個莊子的水管,然后每個莊子再做上一口水池;照明工程也僅僅只能提供從山外青林村到村委會的主線和水泥電桿,外加一臺變壓器;實惠一點的是土地改良項目,完全按照國家有關標準計價。但村民們早就鉚足了勁,阿香一聲令下,工程就馬上啟動,一時間八百村民一齊上陣,年輕力壯的開山炸石抬電桿,小孩們放了學后就去幫老年人挖溝埋水管。

消息傳來,八幺判了十七年,小九員判了十四年,其他的好幾個也都判了十年以上。嚴云入伙的時間最短,關了兩個月后放了出來。

再次見到嚴云,他的黃頭發沒有了,變成了光頭。人們都知道,他的頭發是在看守所被警察剃掉的,于是看見他就故意問:“嚴云,你的頭發理著多少錢?”嚴云隨口回答免費,于是大家就哈哈大笑。

從牢里出來后,嚴云變勤快了,開山炸石抬電桿都很積極。

自從那次文英脫褲子后,聾哥就不來找我玩了;因為她媽老是拿眼睛挖我,我也不去他家,我們的關系漸漸疏遠了。

阿香長駐村里,但她很忙,我們也很少見面。自從被叔叔說過以后,我心里老是不舒服。我知道,參加過自衛還擊身中兩彈的叔叔,一定聽到了關于馬秀的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于是我便有意識地避著她。她在縣城讀書的時候,我就在村里教書;她回到村里,我就去縣城。

一轉眼,放寒假了,村里的三個工程都完成了大半,縣委書記帶著一干人,走了十多里山路,前來視察,表示滿意,當場表揚了阿香和全體村民,村民們個個笑逐顏開。

我準備給學生們發了成績單就回家過年,但馬秀卻放假回來了,劈頭就問:“為什么躲我?”

我為難地說:“我們還是分手吧,我家里反對。”

馬秀冷笑一聲,杏眼圓睜地說,你家里知道了嗎?你家里根本就不知道。你說,是因為馬秀,還是因為你叔叔?我說我的事情我做主,與他人無關。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叔叔找別人跟我談過了。沒想到你也不是個東西,你叔叔更不是東西,我今天就是來找你說清楚,你是不是就這樣白玩我了?”馬秀不依不饒。

我知道這場風波遲早要來,真后悔當初跟她喝那一次酒,于是梳理了一下情緒,說:“你當初不是說過,不要我負責的嗎?”

馬秀恨恨地說,我是說過不要你負責,但要你買單。我問買什么單,她說:“在深圳,我的第一個男人讓我進公司,第二個男人讓我當拉長,第三個男人讓我當班長,第四個男人讓我當車間團支部書記,第五個男人讓我入黨,第六個男人給了我十六萬,第七個男人給了我二十萬。在深圳我已經玩厭了,再說現在我已經不缺錢了,在企業中當什么官都是假的,于是才回來。我的第十個男人讓我當上了班黨支部書記,你看看,你是第九個玩了我的男人,你說,你給我什么?”

果然,正如叔叔所說,這不是個東西。我在憤恨她的同時,又感到冤枉,明明是她玩了我,現在反而說成是我玩了她,而且,我百口莫辯,也不敢張揚。于是說:“別人能夠給你權位,給你金錢,但我卻不能,因為我只是一個教書匠,一個窮書生。”

馬秀冷笑著說:“你本事不是很大嗎?去趟縣城我就順利進了黨校,再去趟縣城馬山村拖了若干年的工程就啟動了。聽著,我的要求很簡單,畢業分配我不去村里掛職,要留縣城,要進縣委機關,你幫我解決,否則我跟你沒完,也跟你叔叔沒完!”

我出了一身冷汗,問關我叔叔什么事,她說是他阻止你跟我的,是他棒打鴛鴦!我發火了,從小到大,我第一次發這樣大的火,站起來吼道:“不要扯到我叔叔!”

馬秀一把抓住我的衣領,扯了幾下,狠狠地說:“小私兒你吼什么吼?老娘不但不放過你叔叔,也不會放過阿香那騷貨。”

“關我什么事?”正在隔壁村委會辦公的阿香聞聲趕來,一把拉開她的手,憤怒地問。

馬秀拍了拍衣服,指著阿香破口大罵:“你這個騷貨,搶了我的男人還不關你事?”

阿香懶得理她,對我說:“如果你是男人的話,就跟她一次性了結,我們訂婚!”

我沒想到阿香會如此說,愣在那里。馬秀哈哈一笑,說:“好,好,一次性了結就一次性了結。阿香,我知道你了不起,我們初中三年的同學中,就你最貴!但不要以為你是組織部培養的副鎮長侯選人就真的了不起……”

阿香不屑地看著她:“廢話少說,你開條件吧,一次性了結,多少錢?”

馬秀想了一下,然后豎起拇指說,有風度,不愧是女強人,爽快!我也不要多,兩萬就行。阿香爽快地答道,兩萬就兩萬。馬秀又冷笑一下說,這是他跟我的分手費。如果你們要訂婚,還得兩萬,這是我跟你的轉讓費!

我僵在當場,阿香卻咬牙切齒地說:“好,我全都同意!”聲音好像是從牙齒里蹦出來的。馬秀卻伸出手說:“拿錢來。”

正在此時,夾著公文包的文山走了進來,阿香說:“文山叔,請把你準備捐贈給村委會的五萬塊錢先借我四萬,我明天去貸款還你。”

文山二話不說,從公文包里拿出四沓錢遞給阿香。阿香看也不看,就遞給了馬秀。馬秀接過錢,掂了掂,打了個響指,然后拿錢往我的臉上戳了戳,輕蔑地說:“姓曾的,我們從此一刀兩斷!”然后又對阿香說:“嘻嘻,吃我嚼過的饃。”

看著馬秀離去的背影,阿香坐在一張凳子上,氣得說不出話來。我也坐在床上,耷拉著沉重的腦袋,文山什么時候走的,我們都不知道。

過了許久,阿香說:“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哪里值四萬塊錢?”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阿香也笑了,從凳子上跳了起來,一把抓住我說:“你笑,你笑。”

我說:“我不笑。”然后按住她的肩又說:“阿香,剛才你是演戲還是說真的?”

阿香坐回凳子,說:“如果你認為我是說真的,那四萬塊錢一人還一半;如果你認為我是在演戲,你就一個人還。”

我感動了,說:“阿香,可是我——”

“我原諒你,因為我知道,是她主動勾引你的。如果你以后去亂搞,我會很傷心的。”

我走過來,輕輕地攬住阿香,然后,我們緊緊地擁在一起。過了幾分鐘,阿香推開我說:“我不是馬秀。”

我知道,我尊重你。我連忙點著頭說。阿香問你真的要娶我?我說有你這樣的女孩陪伴終身,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阿香問你會不會離開這個村?我說會,不過我要帶走你。阿香有些黯然地說,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過年之前,你就按我們當地的習俗來我家行媒過禮吧。我連忙答應:“遵命!”

阿香走后,我匆匆趕往縣城,先給父母打了電話,再去叔叔家。

我每次來到叔叔家,都是吃飯時候。叔叔今天不喝酒,一邊吃飯一邊說,剛才你父親打電話來,說你準備訂婚。我說是的,對象是雨朵鎮的那個文化站長,你認識的。叔叔想了一下說,那女孩不錯,我同意。

“她要求明媒正娶。”輕松過了叔叔這一關,我長長地舒了口氣。

“我曾家是什么人,當然要明媒正娶了。”叔叔豪爽地說。

我問媒人要怎么請,叔叔說還怎么請?就你的那個老同事唄。哦,他們那批三十多年教齡的老同志,辛苦了一輩子,應該享點老福才行。我說聽說他們那批老民辦教師全縣有三百多個,要一齊轉正。叔叔呵呵笑道,這個政策還是我建議規定的呢,應該如此,他們對黨的教育事業很忠誠,也是有功勞的。哦,你母親說,你給她要四萬塊錢,訂個婚要花那么多錢?

我吶吶地說不出話來,但也不敢隱瞞,沉默了好一會才把實情相告。

叔叔從茶幾的抽屜里拿出四沓錢,遞給我說:“是老子讓你跟她分手的,老子出一半,你小子出一半。這是你嬸嬸的血汗錢,準備給微微上大學用的,你我都得還。記住,這么大年紀了,不要輕易向家里要錢。再說有老子在這里,你還向你媽要什么錢?”

我知道,叔叔待我一直視如親生,便不再說什么,飯后繼續陪他聊文學。

第二天,我和阿香去向文山還錢。文山笑道:“還什么還?那錢是我聽你們大吵大鬧,特意準備的假鈔。前幾天我被坑了一次,整整五萬元哪,差不多是我半年的收入!我本來要報警的,但怕傳出去丟人,就把那假鈔帶在身邊,想找機會銷毀,誰知她要,就給她了。”

文山哈哈大笑,我和阿香也哈哈大笑。笑完文山拿出五萬元真幣,阿香說:“你已經不聲不響的為村里捐了十多萬了,你的煤井開在外村,賺點錢也不容易,這次要開個受捐大會,讓全體村民都參加。”

文山說那樣挺不好意思的,阿香說沒關系,于是吩咐下去,準備召開村民大會。

當天晚上,我請劉老師做媒,正正規規地帶上禮物,到阿香家求婚。阿香幸福地笑,喬保也哈哈一笑,當即答應。

第二天早上,我和幾個村干正在教學點的小操場上裝喇叭,布置村民大會會場。突然有人來說,去坡頭上背水的人和奢嘎村的人打起來了。我們都吃了一驚,村民們紛紛抄起扁擔鋤頭朝坡頭上跑去,老支書說:“他媽的,自從八幺出事,連奢嘎的老苗干彝都欺負到我們頭上來了。”

我連忙叫上阿香,跟著村民們拼命地朝坡頭上跑去。原來整個奢嘎和馬山,兩個村就三口井,現在是枯水季節,其它兩口井都干了,只有這坡頭上有水,(注:馬山村正在建設中的自來水水源還在離此五里的原始山林中),兩個村的人為爭水,時常發生摩擦。但以前奢嘎村的人忌憚八幺,都讓著。

我們趕到時,架已經打過,但雙方都集結了三四百人對峙著,婦女們正在對罵,一場空前的群毆正在醞釀中。兩村的村干都站在各自村民的最前面,制止著己方激動的村民。后來在阿香的調解下,雙方終于達成協議:一村一個水口,各自排隊。

回來后,我才知道事發原因:在排隊打水時,奢嘎村的人挖苦說馬山村的人不但搶走了他們的飲水和照明項目,還搶走了他們的姑爺。馬山村的人不服氣,說項目是他們爭取的,姑爺本來就是他們的,如果是你們的,他怎么不去奢嘎教書要來馬山?雙方你罵過來我罵過去,最后就打了起來。

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幾天后,我與阿香正式訂婚,全村老少都來向我們祝福。我擔心馬秀知道被忽悠后會來找麻煩,但一切都風平浪靜。直到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被忽悠的不是馬秀,而是阿香和我,當初文山借給我們的,其實是真錢。知道真相后,我們也趕緊把錢還了回去。

發了成績單,我要回家過年了,阿香送我到縣城的車站。寒冷的冬風中,我第一次吻了吻阿香被凍得紅紅的臉,然后問你怎么不要求跟我去我家看看,至少,你應該要求我帶你去見我叔叔呀。阿香說我看上的是你,我要嫁的也是你,你家怎么樣,你的父母、你的叔叔、還有你的兄弟姐妹,他們是什么人我都不在乎,因為離開你,對我來說這些都沒意義,都不重要。

我感動地說,阿香,你真好。阿香接著說,按我們當地風俗,新姑爺第一年拜年是很講究的,整個馬山村的父老鄉親都把我當成是他們的女兒,當成是馬山村的女兒。我連忙說我知道,全村兩百多戶都是你的娘家,我都去拜年。

阿香笑了,她的臉在寒冷的冬風中開成一朵玫瑰。

十二

大年初三,我就返回馬山村,開始了“新姑爺拜年活動”,整個村八個莊子兩百多戶人家我都送了禮,他們都把我接來請去的。

開學后,村里發生了五件新鮮事:第一件是文英生了,是個又白又胖的小子,既不聾又不傻;第二件是三個項目都順利竣工,村民們吃上了自來水,用上了電燈,一直沉寂的山村小寨開始有了廣播和黑白電視;第三件是四山梯土白花花的一片,那些嚴重含酸的土地被撒上了白石灰;第四件是文山被縣總工會推薦為省勞動模范人選;第五件是老寒穿著那幾件我從家里給他帶來的舊軍裝,到處炫耀。

縣委書記再次來村里視察,對陪同的鎮委書記說奢嘎村也要抓緊點。鎮委書記苦笑說那個村的村民只知道要救濟寒衣,對申報項目不感興趣。縣委書記嘆了口氣說,他們不主動,白扔過去也不知道珍惜。觀念啊,你要想辦法轉變他們的觀念。鎮委書記一個勁地點頭。

教學點的小操場上,縣委書記慈祥地看著阿香和我,微笑說:“你們結婚時,我來當正客。”

鎮委書記呵呵笑道:“我來送親。”

我幸福地傻笑,阿香卻羞紅了臉。

十多天后,又是星期六早上,老支書帶著三個老頭,扛著兩大包東西,來到我宿舍。我問老支書又有什么事情,老支書說鄉親們又準備了些野生天麻和竹蓀,一定要請我幫他們帶去感謝縣委曾書記。

我搖搖頭說:“不用了。”

老支書說:“我們差不多背了一輩子水,點了一輩子煤油燈,要不是曾書記開恩,我們這輩子恐怕連電燈都見不上就鉆泥巴了。曾老師,上次是你幫忙跑的工程,還是請你再跑一趟,這可是全村八百人的心意。”

我嘆了口氣,說:“真的不用了,三天前,曾書記就已經不是縣委書記了,他已經被處分調走了。”

老支書和那幾個老頭都大吃一驚,連忙問:“為什么?那么好的人!那么好的干部怎么就被處分了?”

我低著頭,不說話。阿香走了進來,說:“因為有人陷害他。”

幾個老頭激動地問:“是誰?是誰這么壞?”

阿香說:“不是別人,就是奢嘎村正在讀黨校的馬秀。”

幾個老頭一邊惋惜一邊搖頭,老支書說:“那馬秀只是一個后備干部,黨校學員,曾書記是堂堂縣委書記,怎么說陷害就能陷害?”

阿香說:“都是燒酒惹的禍。”

幾個老頭和老支書想不明白,我心里卻明白不過,因為,我也領教過馬秀的厲害。阿香安慰我說:“別難過,我知道他老人家是被陷害的,是冤枉的,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我相信,我們結婚的時候,他一定會來當正客的。”

我愣了一下,一本正經地問:“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縣委曾書記就是我親叔叔?”

阿香說:“是的,找他簽字的那天,我就知道了,是那個電話號碼泄的密。”

我心里一陣悲涼,責問她說:“你太陰險了,怎么不早說?”

阿香呆了一下,原本就有些憔悴的臉更加蒼白,眼里含著淚花,委屈地說:“你不要誤會我好不好,我是怕別人說閑話,怕人家說我高攀才一直隱瞞著。現在,他老人家出事了,調走了,不是縣委書記了,我可以堂堂正正的當他侄兒媳婦了。”

我緊緊地擁著阿香,感動地說:“阿香,你真好,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女孩。”

老支書和那幾個老頭突然明白過來,驚訝地問:“曾老師,原來曾書記就是你親叔叔?”

我點點頭,心情沉重地說:“是的,他是我親叔叔,自衛還擊時負過傷,轉業后在別的地方當縣長。但是,這些工程都是你們自己爭取來的,曾書記只不過是履行職責,簽了個字而已,所以你們不要感謝他,應該感謝的是共產黨和你們自己。曾書記自從調到這個縣當書記,一直都盼望著奢嘎村的村民能夠改變觀念,一直都在等待著他們去找他簽字要項目,可是他們只知道要寒衣救濟,只知道躲計劃生育超生,從沒想到要去改變貧窮落后的面貌。為了改變他們的思想觀念,他特意特招了他們中的一員以后備干部的身份進入縣委黨校學習,沒想到,自己卻栽在正在享受著他恩惠的人的手里。”

人們唏噓不已,馬秀卻走了進來。阿香和老支書怒目而視,幾個老頭卻掄起了煙桿。

我用眼神制止了那幾個老頭,問馬秀:“你還來干什么?”

馬秀聳著她那只漂亮的鼻子說:“我來看看某些人失去了靠山的模樣是不是依然可愛,看看某些人為了順利當選副鎮長而不惜橫刀奪愛、攀龍附鳳的丑惡嘴臉!”

“馬秀,難怪我叔叔要我跟你一刀兩斷,你真的太壞了,我真很后悔當初幫你去說情,引狼入室,引火燒身。”我憤恨不已,但卻想不出更惡毒的話來罵她。

幾個老頭也紛紛罵道:“破貨,忘恩負義,不要臉!”

阿香氣得胸脯一扇一扇的,指著她說:“現在你高興了吧?現在你滿意了吧?我給你說,我可以不參加選舉,也可以連這個站長都不當!我愛他,喜歡他,我在不知道曾書記是他叔叔之前,就已經請我干爹向他提過親了,我們的愛情是純潔的,是高尚的,你滾,我不愿看到你。”

馬秀掃了我們一眼,說:“好,我滾,我滾,我終于聽到了世界上居然還有純潔的高尚的愛情,真好笑!”說完,大笑著離去。

幾個老頭指著她的脊梁骨一陣大罵。

阿香指著那兩包東西說:“既然大家都有這個心意,你就幫忙給叔叔送去吧,我跟你一起去,我要親自去叫他一聲叔叔。”我想了一下,答應了。

看望叔叔回來,一進村,我就看見從秀拉著一個人,正在神秘兮兮地說著什么,文英卻遠遠地又笑又跳。

十三

兩個月后,阿香當選副鎮長,我的那位被降了半級的叔叔調地區文聯當副主席。

放暑假了,阿香默默地為我收拾行李,學生們在小操場上排好了隊。他們都默默地站著,沒有了以往的歡笑,卻有眼淚在飛。因為他們知道,今天離開后,我再也不來教他們了,再也不來這個烏蒙深山里的山村教學點教書了,很快就會有兩個本村考出去的師范畢業生分配回來。

嚴云通過自己的申請和我的推薦,當上了這個教學點的代課老師。此時他正站在臺子上,指揮全體學生唱起了那首《每當我走過老師的窗前》。看著這些淳樸的山里孩子眼含熱淚為我唱著送別的歌,我晶瑩的淚珠,止不住地滾滾而落。

知道我要回省城工作的消息,老支書來了,馬漢來了,從秀來了,老寒來了,關秀來了,文英來了,聾哥來了,所有在家的馬山村的村民們,都來了。

四年,整整四年,我在這個烏蒙深山里的小山村教了四年的書,和他們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他們都來與我握手,都來向我告別,聾哥緊緊地抱著我,流著淚說:“兄弟,雖然我們最近一年沒有好好來往,但你永遠是我的好兄弟。”

老支書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孩子,去好好走你的路吧,別再耽誤前程。”

我擦干眼淚說:“謝謝您,大爺,當年是你和馬山村收留了我落難的父親,馬山村所有的父老鄉親都是我的恩人。我來村里工作了四年,但是,我永遠都無法報答你們,無法報答馬山村。”

老支書激動地問:“你,你真是他的孩子?”

我點點頭,然后拉著阿香,向大家鞠躬,說:“我雖然回省城工作了,但馬山村最優秀的女孩是我的愛人,我永遠是馬山村的女婿,馬山村永遠是我的家。”

老支書眼含熱淚地說:“去吧,孩子,去向你爸爸說,他是馬山村的驕傲,我們永遠記得他。”

我背上行李,牽著阿香的手,慢慢地走出教學點,走到村口。

身后有數百人,在朝陽下向我們揮手。

驀然回首,學生們一齊向我行著最后的隊禮。老支書卻突然唱了起來:“嗚呼,小花牛,自從加入合作社,瘦得皮子包骨頭……”

一個,兩個,十個……會唱的村民都跟著唱了起來,我的淚珠又下來了,連忙牽著阿香,匆匆地走上山路。

轉了幾道彎,阿香好奇地問:“他們唱的是什么,看你那么激動。”我說你真傻,一點想象力都沒有。阿香一臉茫然,搖搖頭說:“我真不知道呀,只是偶爾會聽到上了五十歲的人在哼這首祭文一樣的歌謠,但從來沒有在意。”

我說:“都過去三十多年了,他們依然沒有忘記,多么淳樸,多么善良的山民啊!我來這里四年,雖然含辛茹苦,也耽誤了不少前程,但一點都不后悔。”

阿香偏著頭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打了我一下說:“我知道了,那是……那是……那是你……爸爸的小花牛祭文。”

我說:“三十多年前,我的與新中國同齡的父親給自家小花牛寫了篇祭文,因為有一句‘自從加入合作社,瘦得皮子包骨頭犯了禁,就被開除學籍,全省通報,打成‘現行反革命,要抓去游街示眾,關監坐牢,關鍵時刻逃到馬山村,躲避了三年,文化大革命爆發后才出山去當兵……”

我正說著,馬秀突然出現在路邊,一臉悵惘,欲言又止。

我們默然相對。往事如煙,舊夢如云,為聾哥接親的情景又翩然而來,馬秀當初的美麗形象卻早已隨風飄逝,成為遙遠的記憶。

幾分鐘后,阿香挽著我的手臂,我們肩并著肩,迎著朝陽,朝山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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