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厘,女,畢業于南開大學中文系,編審。發表有小說、散文等作品。曾獲遼寧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現在遼寧作協工作。
遼河是遼寧人的母親河。如同發源于青藏高原,橫跨中國大半疆土的長江黃河一樣,它也是經過幾省之后到達遼寧境內。出自河北平泉七老圖山的老哈河與出自內蒙克什克騰旗潢源的西拉木倫河匯流而成西遼河,同另一支發端自吉林哈達嶺的東遼河,在遼寧昌圖的福德店兩支河流合而為遼河,自東北向西南流淌而下,沿途接納蘇臺河、清河、柴河、柳河、太子河、渾河等大小支流,形成浩蕩寬闊的遼河水系,最后涌向渤海。
俗語說飲水思源,說的是要經常想一想自己是誰,從哪來的。到了西遼河源頭才知道,若說喝遼河之水,思遼河之源,這源起之地的含義可是太博大遼遠了,哪是想一想那么簡單的事。得轉過身使勁往遠看,看到最遠的地方,看到遠古,在這塊土地上刀耕火種,篳路藍縷的第一批先民。
“天地之間,九州八極。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澤有九藪,風有八等,水有六品。……何謂六水?曰:河水、赤水、遼水、黑水、江水、淮水。”這是《淮南子·地形訓》篇敘及盤古開天地時中國的地貌,也是西漢淮南子編寫組對上古歷史的一個描述。這里的河水即黃河,江水即長江,遼水便是遼河。這是關于遼河最早的文字記錄。遼河歷史之久遠,由此可證 。
早在上世紀30年代,史學家傅斯年曾推論,商人起源于中國東北。此時,東北已經被日本占領,為了向國聯調查團證明東北地區自古以來就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曾寫下《東北史綱》的傅斯年,其商人起源說既是史料的研究集成,也不能排除內中的民族情感和政治需要。直到英年離世,主張客觀書寫歷史的傅斯年也沒能看到可為這個推論做科學依據的考古發掘。在紅山文化沒有公論之前,中原文化大漢文化中心論的主導聲音里,我們自己都以為東北是一片文化土層貧瘠的外族領地,對它的描繪多是廣闊、寒冷和荒蠻。
如果傅斯年看到今天遍布西拉木倫河兩岸、大凌河流域的史前遺跡,可能會比當年來到安陽殷墟發掘現場還要驚喜萬分。這些埋藏在地下,遠古先民的聚落、墓葬,為他的商人源起東北說、中國文明多元起源說,為他要否定的中國文明西來說提供了集束炸彈一般的論據。
在西遼河流域,從克什克騰旗境內的湟源出發,穿過西拉木倫河大峽谷,沿河東行,在百岔河順流南下。河岸陡峭的巖石上,是60多公里長的百里畫廊。200多幅綿延不斷的巖畫,是先民從6000多年前開始,在垂直壁立的玄武巖上留下的遺跡,最后一幅巖畫停止于1000年前。刻畫在巖壁上的日月星辰、牛馬野豬和虎豹鹿狗,那些人面圖、跳舞圖、祭祀圖、射獵圖、生殖圖和古文字,記錄下先民在漫長的五千年時間里生活勞作的情景,記錄下氏族部落時期西遼河流域圖騰崇拜、祭祀等等宗教民俗活動的細節。線條簡單、古拙稚巧的構圖,畫出人類童年時期單純的思維模式。著名的鹿影圖上,一個個小鹿姿態輕盈,惹人喜歡,那是四五千年前在草肥水美的草原和茂密的森林間奔跑著的鹿群。
離開百岔川巖畫,沿著西拉木倫河南岸繼續東行。穿過科爾沁沙地,在敖漢旗寶國吐鄉,那里便是有華夏第一村之稱的興隆洼遺址。那些排列整齊、有上千間房屋之多的原始村落,大約修建于8000年前。在半地穴式的房屋里,有先民們日常勞作用的石鏟、石斧、石錛、石磨等生產工具;有刻制網紋和“之”字形紋飾的陶罐、陶缽等生活用品;磨制精良的骨錐、骨針,是加工縫制獸皮用的;隨葬的玉■是迄今所知世界最古老的耳飾,還有中國出土年代最早的玉器。而散落在整個西遼河流域的夏家店遺址里,那些做工更加精美,用紅黑顏料勾繪出繩紋、勾云花紋的壺鬲等陶器,特別是戈、矛、短劍,大型青銅禮器的出現,表明這里在夏商年代與黃河流域已經互有影響。
離開寶國吐鄉,沿著努魯爾虎山山脈向西南前行,在南麓停下腳步。綿延起伏的山谷之間,■牛河穿山而過。聞名世界的牛河梁遺址,就在河岸的黃土山梁上。
被風沙掩埋在地下5000年的女神廟里,倒塌的墻壁上有精心描繪的彩色圖飾,清理出來的泥塑人體殘塊可以拼接成七八個女神雕像。那尊面含微笑端莊威儀的女神頭像成為著名的紅山女神。有人說,紅山女神就是傳說中的女媧,女媧不僅僅是神話傳說,而是確有其人,就是這個和真人一樣大的女神頭像的原型。紅山女神不僅是5000年前紅山母系氏族部落集團最尊貴的始祖,也是中華民族共同的女祖。
“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蓄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這是著名的《山海經》故事“黃帝戰蚩尤”,有人考證,發生在四五千年之間的這場涿鹿之戰中,當連日的狂風暴雨讓黃帝陷入屢戰屢敗的困境時,趕來救援的女魃,就是紅山女神率領的母系部落軍團。
女神廟坐北朝南,位于主體山梁上。以女神廟為中心,周圍山梁或土丘的頂部分布著大大小小二十幾處積石冢群。積石冢群是紅山人的墓葬地,小有三四百平米,大到上千平米。積石冢群里都有祭壇,圓形祭壇共三層,由一層高過一層的紅色石樁砌筑起來。冢內墓穴有明顯的等級區分,隨葬品只見玉器,別無他物。據說,隨葬玉器越多,墓主人的身份越高。那些隨葬有玉璧、勾云型玉佩、玉豬龍的墓主人,既是首領,也是巫師。
女神廟身后是一個占地四萬平方米的山臺子,山臺子高出女神廟2米,周邊用石頭砌了一道圍墻。這是紅山人舉行大規模祭祀活動的場所,也是迄今發現最大的祭祀場所。牛河梁女神廟、祭壇、積石冢的結構和布局,與北京的天壇、太廟,與明十三陵壇、廟、冢三合一的布局如此一致,表明一直延續到封建帝制結束華夏民族對先祖先帝的祭拜形制,在此時已具雛形。而紅山人只以玉隨葬,惟玉為禮的習俗,也是迄今為止得到確認的中國最早的禮制形態。至此,紅山部落集團凝聚在共同的宗教信仰之下,從自然形態的母系氏族社會,發展到具有秩序、等級,將神權和族權統一在一起,初具古邦國形態的原始文明社會,中華大地上第一道文明的曙光在這里冉冉升起。
上世紀初年,日本人類學家鳥居龍藏在紅山嗅出蘊藏在這片土地下的遠古文明氣息,到本世紀之交紅山文化成為顯學,這其間走過了近百年的路程。如果沒有戰亂,沒有以后的文化劫難,也許我們會提前二十年、三十年或者更早一些時間,看到埋藏在西遼河流域地下耀眼的遠古文明。看到西遼河流域和黃河流域一樣,也是中華文明的一個發祥地,是相繼綻放在中華大地上姿態各異的文明之花。
1930年10月初,梁啟超之子梁思永來到當時屬熱河轄區的林西。他是從黑龍江昂昂溪史前遺址返回北京的途中停留在這里的。剛剛獲得哈佛大學研究院考古專業碩士學位的梁思永,作為第一個接受正規現代考古學訓練的中國學者,畢業后即受聘于傅斯年麾下的中央研究院史語所考古組。梁思永在熱河境內的西拉木倫河流域走了500公里的路程,11月底才回到北平。之前有日本人和法國人在這里找到了古陶片和細石器,梁思永此行的目的是要做一個廣泛調查,為日后在熱河境內進行大規模的考古發掘做前期準備。隨后爆發的“九·一八”事變,讓這項計劃被迫中斷,只能眼看著日本滿蒙考察團在自己的土地上任意而為,把挖掘出的地下文物運回日本,成為京都帝國大學的館藏。1950年中科院考古所成立,梁思永任副所長。他把西遼河流域的考古成果命名為紅山文化之后,計劃中紅山文化區域大規模的發掘依然沒有開啟。戰亂年代顛沛流離,饑饉貧病,50歲的梁思永在任上第三年病逝,沒能親手挖掘出讓世界震驚的紅山女神頭像。
大約一萬一千年前,地球上最后一次冰期宣告結束。氣候轉暖,海水回升。八千年前的西拉木倫河流域,氣候溫暖濕潤,河水清澈湛藍,奔涌不停,兩岸被交疊無盡的草原和森林覆蓋。那時的科爾沁沙地還是其中的一片草原,在大興安嶺、燕山山脈的交匯地,是長滿闊葉林和針葉林,有熊虎豹豺狼出沒的森林地帶。從遼闊的科爾沁草原經過森林,再經過貢格爾草原,濃密的綠色一直延伸到東北亞地區候鳥遷徙的中轉站——里諾爾湖區。夏季時,豐沛的雨水將寬廣如海的草原滋養得花草繁茂,任由牛馬野豬、狗鹿啃食,只有風吹草低時,才能看見它們的蹤影。湖面上,百鳥在半空飛轉,長滿蘆葦花的湖岸上到處是棲息繁衍的鳥群。
西拉木倫河南岸的先人們,告別“冬居谷底,夏居陰坡”的原始生活,在三面環山的河谷階地上,修建起半地穴式的族群聚落。他們用磨制尖利的石鏃石刃,去森林狩獵,采集漿果;在河里扎魚摸蝦,沐浴汲水;他們已經積累了不少農耕經驗,春暖花開時,在地里撒上種子,等到天氣再一次轉涼時,就能收獲飽腹的谷物。他們用石磨盤用石杵,把成熟的谷穗加工成去殼脫粒的糧食,用陶鬲煮食。當西落的太陽映紅半邊天空,把草原上漫天遍野黃紅橙紫的花草染成金色,住在河谷里的男女老少,被四周天堂般的美景撩撥得心花盛開。他們手拉著手,戴著鮮花編成的頭冠,跳起紅山人的舞蹈。部落首領站在高臺之上,穿著用大鳥的羽毛縫制的衣裙,雙手舞動著沉甸甸的玉器。被紅山人看成通靈法物的玉器,讓此時的首領變成可與神靈對話,具有超凡能力的巫師。眾人跟著首領唱起紅山人的圣歌, 感謝女祖把他們帶到如此豐美的土地, 八千年前他們來到這里,一直繁衍生息,得到充足的食物,周邊河谷臺地和涌泉之地已經遍及他們的子民。那時候,他們還沒有文字,彼此交流時沒有豐富的語言,手勢和眼神還是傳情達意的輔助手段。紅山人的圣歌可能就是一些簡單的發音,但音調優美。他們相信,女神和天上的眾神靈正滿心喜悅地聽他們歌唱,接受他們的頌揚,并把風調雨順,把人畜興旺賜予他們。
他們懂得,水是生活中不能缺少的東西。沒有雨水,就沒有收成。河里沒有水,山上的泉眼干枯了,他們就要離開這里,離開這個他們千年的家園。不過,神靈保佑他們,周圍一直有很多水,雖然這些水可能還沒有得到一個固定的稱呼。直到2150年前,“遼水”兩字才出現在史書里。直到十幾年前,西遼河流域的故事才從地下挖掘出來。
我們也才知道,原來說遼河是我們的母親河,這里的“我們”,不光包括今天生活在遼河流域的我們,也包括五千年前的紅山人。沒有源源流淌的西拉木倫河,沒有七老圖山禿頭嶺萬眼涌泉聚集起的老哈河——沒有遼河西源之水,怎么會有生生不息的紅山人。其實,我們更遠的祖先,新樂人,金牛山人,何嘗不是仰賴遼河之水才有其族呢。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