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里的愛與恨

馬亮

可以看出，土地在中國人的眼里和心里，地位是比較尷尬的。

我們稍加注意，就能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在漢語中，跟“土”沾邊的詞，意思好的少，不妙的多。按理說，中華文化是極其重視土地的，古代的先賢圣哲對土地曾經(jīng)有過那么多的偉大詞匯、精妙比喻和周詳描述，視土地為神圣不可侵犯不可輕忽不可褻玩，但在我們平時用的語言中，土地卻又如此遭受貶抑，真讓人吃驚。

我們隨手可以舉出諸多例子：如要罵人，有“土鱉”這個現(xiàn)成詞；說某人盤踞地方作惡，有“土豪”、“土皇帝”、“土霸王”、“地頭蛇”等；攔路搶劫、打家劫舍的，叫“土匪”，欺街霸鄉(xiāng)的叫“土棍”——沒有一個好聽的；要形容某人沒見過世面，便可用“土包子”、“土里土氣”、“土頭土腦”等；說某個人“一身土腥氣”，我想那絕不是夸贊；“面如土色”、“灰頭土臉”，也絕不是好顏色；說某個地方搞“土政策”、“土辦法”，肯定是貶義居多；更有甚者，將人死后受折磨的地方或惡劣環(huán)境說成“地獄”——“獄”和“地”也要聯(lián)系起來，真是太欺負“土地”了！勉強帶點褒義的用法，也只有“土洋結(jié)合”、“土方子治病”寥寥可數(shù)的幾種。

但是，在另一類文化語境即廟堂文化當(dāng)中，土又是神圣的。

墨子曾大贊“土”的養(yǎng)育功能，說它有仁德義行，不管人多么好或者多么壞，土地都生長植物養(yǎng)育人，承載人的一切瘋狂活動，從來不會拋棄人。孔子也曾經(jīng)提出過著名的“三無私論”——天無私覆，地?zé)o私載，日月無私照。”土地永遠在無私奉獻。《易經(jīng)》上面則說道，土地是最偉大的，萬物都靠它生養(yǎng)，不僅如此，土的用途還多著呢，修城筑池離不開土，起房建屋離不開土，就連造個神像，也得以泥土來塑成（即土偶）。由此不難看出，在先賢大哲的眼中，在諸多“可登大雅之堂”的經(jīng)典之上，土地不僅是極其重要的，而且是神圣而不容褻瀆的。

語言也是一種文化，而且是精神文化極其重要的部分，那么我們不禁要問：中國人為什么一方面視土地為神圣，可轉(zhuǎn)過臉來卻又要如此不遺余力地貶抑呢？中國人在對待土地的感情方面的這種兩面性，到底說明了什么？

我以為，過分尊崇，是人類在認識土地承載養(yǎng)生功用基礎(chǔ)上，從生存需要出發(fā)進行的一種宗教式宣講，是人類不斷進步，從部落到國家形成社會組織后一種減少爭執(zhí)、劃分疆界，守衛(wèi)地盤時的動物精神本能的放大。

而在語言中對土地的輕易貶抑，則是由于土地羈絆和局限，壓抑了人類張狂的本性，使人產(chǎn)生逆反心理，看“土”看“地”哪兒都不順眼，那種厭惡嫌棄的情緒無論如何忍不住，于是造就了這許多頗能反映心理感情的詞匯來。

可以看出，土地在中國人的眼里和心里，地位是比較尷尬的，需要時它是那么偉大，承載一切，生養(yǎng)萬物，是人類生存的根本，是政權(quán)的基礎(chǔ)；當(dāng)人活得滋潤時，又以輕蔑的眼光看它，以輕慢的態(tài)度待它。說得刻薄一點，人愛土地從根本上說，全都是出于功利的目的，但是功利有大有小，如果從養(yǎng)育生命這個根本意義上去認識去感受土地、去愛土地，將天、地、人以及所有生命作為一體考慮，這才是大功利，是根本，這一點倒是山里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做得好些，他們大多相信“土”是“命”的根。

愛也好恨也好，如果角度太小、心胸太窄、精神過于狹隘，都是人類精神病態(tài)的表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