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姚雨
我的第一堂身體課,受學于四年級的某個下午。
那時的操場還保留著現在已難以望見的粗糙落后。跑道是煤屑路,跑道線則是老師推著一輛獨輪車“格拉格拉”一路撒粉畫出來的,用不了多少時間,雨水一沖,行人踩踏,一下子就模糊了印記。那次體育測驗,印象里是一年一度的“健康活動月”項目之一。每個同學進行定點定時的測試以后,算總分,求平均,到月末,是和先進班級的榮譽息息相關的。
其中一項是跳遠。我的體育成績一向糟糕,若是長跑,半圈下來就要用走的;扔壘球,永遠會在拋出后遭受一陣哄笑。我對體育的憎惡就像老鼠憎惡貓,天生是克與被克的命。日頭正高,操場上的沙礫被照耀地閃爍出燃燒的光澤,浮游的塵埃罩著胸口焦灼的心。
就這樣我在眾目睽睽中走到了一根皮尺的后頭,前頭幾個老師正在用木棒將沙堆填平。看他填埋的位置,我心里一陣慘叫:前一個竟然跳那么遠!我高高揚起手臂,呼著大氣甩到身后,再揚起,再甩下,掄了三四次,我在原地稍一踮腳,眼睛一閉氣一提,一股腦兒蹦了出去。
我把動作做得盡量標準,把幅度盡量擺大,雖然我也知道,這僅僅是個裝飾,躍出去的剎那,只覺得整個肚子都被“跨擦”拉長了,太陽穴里咚咚的響,還沒反應過來,腳底就陷在了沙堆里。
我睜眼看,差剛剛那個同學40多厘米,好大一截。計分的老師也在一旁說:“哈,就這么點啊?”身旁人群立刻漾起一陣哄笑,和扔壘球時的待遇一模一樣,我的心漾著一汪羞怯的疼痛。丟死人了。不知是誰說了一句:“老師,他小跳了,不算!”
我像是被人澆了一頭冷水似的,渾身一抖。很快大家在一旁跟著起哄:“對對,老師我也看見了,他小跳了一下,這不算的!”
我知道,大家是覺得我真的跳得太近了,所以用這法子逼我再跳一次。班主任已經很氣惱了,她說:“快過來啊!重跳一次!”
我戰戰兢兢回到了起跳點,懷著一股無限歉意和窘迫的心情,幾乎要掉眼淚。剛剛那一下,真是用上了我的“平生所學”,何止九牛二虎,百牛百虎都已用上,可我能達到的極限就是那根皮尺的短短一截。我一直害怕跳遠,在于其后遺癥的嚴重,腹部像塞了好幾塊泡醋的海綿一樣,一動就酸,一走就疼,像我這樣的運動白癡,恢復過來也沒別人那么快。在這樣的憂心忡忡中,我打心底憎恨起老師對“先進班級”的渴望,甚至憎恨起所有幫著老師來強迫我重跳一次的同學們。可我沒有辦法。那時候如果考試考爛拖了班級后腿,就叫“背大旗”。這幾個字用方言一說,聽著真叫人心頭打顫。我不想“背大旗”,或者說,害怕“背大旗”。這三個字像帶電的鐵網,靠近不得。這樣的后怕里,我只好帶著一絲絲憧憬,繼續揮動雙臂。
陽光還是那道陽光,沙坑也是那個沙坑,多了的,是出現在我手臂上的一道血痕。
我的耳朵嗡嗡的,聽不清聲音。太緊張,腿硬的跟柱子也似。落地的時候,我一下向后滑倒,“通”一記,擦起一道外傷,落腳的兩個印子也碰沒了。或許我應當為此慶幸,因為摔倒的這次,比剛剛跳的還近。老師笑了笑,搖著頭把我第一次的成績登記上去。我無地自容地躲到了隊伍末尾,希望自己像一滴水融進大海,不要被人注意。
但我潛意識里卻又明白,這一劫該是逃不掉的。所以一陣灼燒在耳尖炸開來的時候,相比跳遠時的緊張,我反而顯得鎮定。我被老師拎耳朵了。那樣直接,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表情在一瞬間歪曲成了如何恐怖的模樣:左眼不由自主微閉起來,嘴角也跟著向上抽。老師在耳邊說:“看你跳的那樣子!平時怎么練的你!”
好重的手。我立刻確認了一個事實,我背大旗了。回教室的同學匆匆從我身邊路過,我的臉頰滾燙滾燙,像是作賊被抓了現行,低著頭。班主任揪著我的衣肩,逆著人流把我往操場一角的矮樹林里拽。一時間,我萬念俱灰,心想大概要被罰站到天黑,那個少有人問津的小角落,不遠處就是學校圍墻,外面過路的行人也可以在轉頭的一瞬間看見狼狽不堪的我。我機械地跟著老師走,一股近乎赴死的心情,升華了之前已經蠢蠢欲動的恨意。這恨因為帶著委屈和不甘,在越發靠近小樹林的過程中,竟慢慢化作了無畏,讓我在破罐破摔的覺悟中拾到了一絲坦然。
還能怎么樣,我想。還能怎么罰我?反正已經墊底了,還能怎么樣呢?
老師把我帶到那兒,從樹叢邊的小木屋里拿出一根皮尺——這房子以前是器材室,如今空置在這兒——把尺子放在我腳前,用毋容置疑的口吻說:“給我練!你剛剛就是沒有出力!給我練!”
我苦著臉,只好照做。煤屑路把我的鞋底舔成灰黑,還不夠,我還要一下一下跟它做親密撞擊。
我在心里不屑地想,什么叫沒出力?你看得準,還是我自己知道的準?你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一個人體能的極限?就是不肯接受我跳不遠的事實呢?
我帶著一股“有本事你看,就這么遠”的心態,在皮尺邊上重復運動。老師在邊上一會前一會后地觀察我,我覺得比死還難受。終于在我有氣無力向后擺臂時,她拍了一記我的小腿,說:“腿再分開一點!”
我照做了。
“屁股不要翹太高!”說著她走上前,把那只明黃色的皮鞋抵到路上,“你用力跳到我腳這兒來,用力!可以的!”
我心下慘叫一聲,那么遠!我的腿已經酸疼無比,在這突如其來的魔鬼訓練里,幾乎想就地癱倒。但那只皮鞋用一種不容抗拒的光澤暗示著我,這一劫逃不過,只能點點滴滴都接受。
我舞起雙臂,像之前那樣來回掄,老師在前頭說:“腳上用力一點!用力!”我使勁一跳,兩條腿跟氣球一樣,猛然感到一陣氣流從腳底躥起,脹到不行。而落地點離老師所指,還差上一截。我是真的無能為力,但老師要我回到原地,再來。
她依然抱定成見不變:“你不夠用力,就是沒有用力!”
這句話,讓我的本來已感無所謂的內心,瞬間皺成了一團紙。眼睛就是在那時一下子燒起來的。我沒有想到,一個體育老師比班主任還擅長訓練學生,也不會想到,她可以無情成這樣,她是一定要我跳斷了腿才肯承認,這真的是我努力到極致的結果嗎?
悲傷綿綿擴撒,飄忽而過的“斷腿”,卻讓我神智一清。
那個瞬間,我像個巫師一樣,預見了什么似地。我吸了一下鼻子,抖了抖四肢,真正拿出了一股大義凌然的心態,腦海中徘徊著這樣的句子:我使勁跳,跳到腿斷掉,跳到不能走路,跳到直接癱倒,我看你怎么辦,我看你怎么賠!那真是瘋狂的年紀,我從來沒有如此渴望這一腳跳出去,把自己的腿跳斷,希望自己撲通一跳,落地的時候再也爬不起來。這念頭是如此瘋狂,以至于在那個夕陽西下的時刻,我近乎信以為真,覺得在那一只無情的鞋子面前,一定能用一具倒地的身體,給它一記徹底的反擊。
就這樣把身體看做了他人的,完完整整交付到一個不可知的,或者說可恥的幻想里。我掄起雙臂,呼啦啦揮舞了兩下,吭哧一聲跳了出去。用力過度,旅游鞋都因此變形而擠到了腳趾,我驚異地看著那只黃色的皮鞋鴿子一樣撲飛到眼前,準確地說,是我撲飛到它面前,一切都如此迅疾而又當然。
我明顯感到小腿淋了一層熱油似的發燙——整個人都感覺飄忽游乎……但我依然可以確定的是,我還完好地站立著。
我怎能完好地站立呢?我的腦子短路了一秒,隨之產生一股無名的怒火。立刻決定以連續跳躍的方式來加速“癱倒”的形成。我還沒站穩,又掄起雙臂,“嘣”跳出去;還沒站穩,又掄起雙臂,“噌”跳出去……
我跳了很遠,跳了很久,帶著瘋狂和哀傷,把老師留在很遠的身后。也不知跳了多久,我回頭,她正朝我招手,示意我可以停了。
我喘著氣,這才清楚地感受到來自兩條腿的深刻嗚咽。腿上的神經、肌肉、骨骼統統在與我抗爭,那樣強烈,強烈到我站在地上,雙腿竟像要自己跑出去似的高頻率抖動。
恐懼是在這個瞬間一把攫住我的。原來,“不由自主”說得就是這樣的情況,“不容分說”就是這樣的狀態,思維已經成了擺設,每一顆沒有思想的細胞在這一刻統一覺醒了。它們聽到了我決絕的誓言,發現了我放棄它們的心愿,現在它們任由自己像一顆風中之樹,像一根來回動蕩的皮筋,一陣一陣,一波一波,在人影散盡的操場上放肆地痙攣。
完蛋了……只剩一個念頭。我隱忍好久的眼淚決堤一樣從眼睛里流出來。我默默反悔著方才那不顧一切的信仰,一心想要制止不可制止的狂顫。我恨透了自己,轉身扶住一旁的小樹,巨大的絕望霞輝一樣鋪滿了天空。
我流著淚,安靜地幻想了一陣老師因此被開除的場景,描繪了一番媽媽騎車把我接到醫院的模樣……忘記了是多久,是老師從辦公室窗口探出頭來朝我喊:“在干嘛啊!快回去!”我在撐地而起的時候,才發現身體再次統一到了一起。我竟然,可以穩穩地站起來了!
禁不住苦笑起來。在站起身的那一刻,我大呼了幾口氣,從未有過的慶幸在全身蕩漾。就在這樣的意外之喜中,我一個激靈:真正的“出力”,應該……就是這樣吧!就應該不顧一切,張牙舞爪的吧!原來,我以為的疼痛,還不夠疼痛,我以為的極限,真的不是頂峰。我的身體,本就可以承受更多的灼熱,那一陣絕望的顫抖,原來是蛻變的信號。
我是一個拙劣的巫師,我不曾預料會和自己共享一個身體潛藏的秘密。
我在水槽邊狠狠洗凈了臉孔,絲毫沒有因最后一個進入教室而羞愧。灰黑的煤屑跑道,見證了我足以點燃它們的熱情。
而那個在今日看來無比幼稚的幻想,成了后來時時為自己鼓勁的源泉。我知道,還可以再多一點,還可以更出力一點,最深的疼痛僅僅存在于臆想之中。
去年開小學同學會的時候,散伙時我才記起,應該問一問,有沒有人知道,那個體育老師如今怎樣,有沒有人還記得她。當然,肯定會有人記得,只是不像我,會保有一件你知我知的故事。要說給別人聽,卻又是如此云淡風輕。輕到別人不會在意,我所有的不知所言,伴著昔日隱約的疼痛早已化作內心深植的感恩。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問呢。